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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娓娓與喋喋》原文閱讀
不知道我們這一生究竟要講多少句話?如果有一種電腦可以統(tǒng)計,像日行萬步的人所帶的計步器那樣,我相信其結(jié)果必定是天文數(shù)字,其長,可以繞地球幾周,其密,可以下大雨幾場。情況當然因人而異。有人說話如參禪,能少說就少說,最好是不說,盡在不言之中。有人說話如嘶蟬,并不一定要說什么,只是無意識的口腔運動而已。說話,有時只是掀唇搖舌,有時是為了表情達意,有時,卻也是一種藝術(shù)。許多人說話只是避免冷場,并不要表達什么思想,因為他們的思想本就不多。至于說話而成藝術(shù),一語而妙天下,那是可遇而不可求:要記入《世說新語》或《約翰生傳》才行。哲人桑塔耶納就說:“雄辯滔滔是民主的藝術(shù);清談娓娓的藝術(shù)卻屬于貴族。”他所指的貴族不是階級,而是趣味。
最常見的該是兩個人的對話。其間的差別當然是大極了。對象若是法官、醫(yī)師、警察、主考之類,對話不但緊張,有時恐怕還頗危險,樂趣當然是談不上的。朋友之間無所用心的閑談,如果兩人的識見相當,而又彼此欣賞,那真是最快意的事了。如果雙方的識見懸殊,那就好像下棋讓子,玩得總是不暢。要緊的是雙方的境界能夠交接,倒不一定兩人都有口才,因為口才宜于應(yīng)敵,卻不宜用來待友。甚至也不必都能健談:往往一個健談,一個善聽,反而是最理想的配合?少F的在于共鳴,不,在于默契。真正的知己,就算是脈脈相對,無聲也勝似有聲:這情景當然也可以包括夫妻和情人。
這世界如果盡是健談的人,就太可怕了。每一個健談的人都需要一個善聽的朋友,沒有靈耳,巧舌拿來做什么呢?英國散文家海斯立德說:“交談之道不但在會說,也在會聽。”在公平的原則下,一個人要說得盡興,必須有另一個人聽得入神。如果說話是權(quán)利,聽話就是義務(wù),而義務(wù)應(yīng)該輪流負擔。同時,仔細聽人說話,輪到自己說時,才能充分切題。我有一些朋友,迄未養(yǎng)成善聽人言的美德,所以跟人交談,往往像在自言自語。凡是音樂家,一定先能聽音辨聲,先能收,才能發(fā)。仔細聽人說話,是表示尊敬與關(guān)心。善言,能贏得聽眾。善聽,才贏得朋友。
如果是幾個人聚談,又不同了。有時座中一個侃侃而談,眾人睽睽恭聽,那人不是上司、前輩,便是德高望重,自然擁有發(fā)言權(quán),甚至插口之權(quán),其他的人就只有斟酒點煙、隨聲附和的份了。有時見解出眾、口舌便捷的人,也能獨攬話題,語驚四座。有時座上有二人焉,往往是主人與主客,一來一往,你問我答,你攻我守,左右了全席談話的大勢,也能引人入勝。
最自然也是最有趣的情況,乃是滾雪球式。談話的主題隨緣而轉(zhuǎn),愈滾愈大,眾人興之所至,七嘴八舌,或輪流做莊,或旁白助陣,或爭先發(fā)言,或反復辯難,或怪問乍起而舉座愕然,或妙答迅速而哄堂大笑,一切都是天機巧合,甚至重加排練也不能再現(xiàn)原來的生趣。這種滾雪球式,人人都說得盡興,也都聽得入神,沒有冷場,也沒有冷落了誰,卻有一個條件,就是座上盡是老友,也有一個缺點,就是良宵苦短,壁鐘無情,談興正濃而星斗已稀。日后我們懷念故人,那一景正是最難忘的高潮。
眾客之間若是不頂熟稔,雪球就滾不起來。缺乏重心的場面,大家只好就地取材,與鄰座不咸不淡地攀談起來,有時興起,也會像舊小說那樣“捉對兒廝殺”。這時,得憑你的運氣了。萬一你遇人不淑,鄰座遠交不便,進攻得手,就守住你一個人懇談、密談。更有趣的話題,更壯闊的議論,正在三尺外熱烈展開,也許就是今晚最生動的一刻;明知你真是冤枉,錯過了許多賞心樂事,卻不能不收回耳朵,面對你的不芳之鄰,在表情上維持起碼的禮貌。其實呢,你恨不得他忽然被魚刺哽住。這種性好密談的客人,往往還有一種惡習,就是名副其實地交頭接耳,似乎他要鄭重交代的,句句都是肺腑之言,恨不得回其天鵝之頸,伸其長蛇之舌,來舔你的鼻子,哎呀,真的是tête-à-tête還不夠,必得nose-to-nose才滿足。你嚇得閉氣都來不及了,哪里還聽得進什么肺腑之言?此人的肺腑深深深幾許,尚不得而知,他的口腔是怎么一回事,早已有各種菜味,酸甜苦辣地向你來告密了。至于口水,更是不問可知,早已澤被四方矣,誰教你進入它的射程呢?
聚談雜議,幸好不是每次都這么危險?墒乾F(xiàn)代人的生活節(jié)奏畢竟愈來愈快,無所為的閑談、雅談、清談、忘機之談幾乎是不可能了。“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在一切講究效率的工業(yè)社會,這種閑逸之情簡直是一大浪費。劉禹錫但求無絲竹之擾耳,其實絲竹比起現(xiàn)代的流行音樂來,總要清雅得多,F(xiàn)代人坐上計程車、火車、長途汽車,都難逃噪音之害,到朋友家去談天吧,往往又有孩子在看電視。飯店和咖啡館而能免于音樂的,也很少見了,F(xiàn)代生活的一大可惱,便是經(jīng)常橫被打斷,要跟二三知己促膝暢談,實在太難。
剩下的一種談話,便是跟自己了。我不是指出聲的自言自語,而是指自我的沉思默想。發(fā)現(xiàn)自己內(nèi)心的真象,需要性格的力量。唯勇者始敢單獨面對自己;唯智者才能與自己為伴。一般人的心靈承受不了多少靜默,總需要有一點聲音來解救。所以卡萊爾說:“語言屬于時間,靜默屬于永恒。”可惜這妙念也要言詮。
1986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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