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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雅亦俗汪曾祺
買到汪曾祺的兩本小書,都是山東畫報出版社在汪氏逝世后出版的,一為《文與畫》,收錄其關(guān)于國畫的文字,并配有他自作的畫;二為《五味》,均為談吃的美文。其實汪氏小說集散文集舍中均有購藏,這次再度解囊,實在是這兩本小書裝幀精致,開本小巧,也便于把玩。在開始回暖的陽光下,不帶任何功利目的地隨便翻翻,我突然想起,汪先生的誕辰(3月5日)就要到了。
我不懂文學(xué),當(dāng)代作家作品寓目者極少,而汪曾祺是這極少數(shù)中我最喜歡的一個?墒钦f到喜歡的理由,一時又無從置答。喜歡其文字的清和雅?喜歡他于文字中透露的那種仿佛不經(jīng)意的淡淡的情致?……好像是,又好像不完全是。這回重讀的汪曾祺作品,均非其專攻所在,不過是其創(chuàng)作之余事,居然對上面這個連自己也茫然的問題若有所悟。
汪曾祺談吃,一點兒也不氣派。拌菠菜、干絲、豆汁兒、蕓豆……都是家常物什。他自己婉辭“美食家”的'桂冠時,即以此為謙謝的理由,說:“大菜,我做不了。我到海南島去,東道主送了我好些魚翅,我放在那里一直沒有動,因為不知道怎么做。”不喜“大菜”,只好“小菜”,這本系文人故習(xí),猶如作詩不能露出富貴氣一樣。著有《隨園食單》的清代詩人袁枚在一封書信中就說:“飲食之道不可以隨眾,尤不可以務(wù)名。燕窩、海參,虛名之士也,盜他味以為己味。”他譏諷為世人所艷稱的“燕窩、海參”為“虛名之士”,正和汪曾祺把“魚翅”輕輕拋在一邊如出一轍。不過,文人的這種習(xí)性也要拿捏得恰到好處才行,否則,過猶不及,容易顯出幾分矯飾的味道,像袁枚就多少有一點,因為我們很難想象,時不時要在顯貴府上打秋風(fēng)的他,會一心把那張饞嘴放在家常小菜上。而汪曾祺不同,他一下筆,我們就知道,這些小東西,他是真喜歡。飲食一道,汪曾祺嗜好從選料、收拾到調(diào)配、下廚,都不假手外人,而在這個過程中,他享受到的不僅是食之味,更是食之趣,而他通過那些淡淡的文字,又把這種趣味傳遞給了我們。所以,簡直沒有資格上餐桌的拌蘿卜絲,在他手里和眼里竟是這般精致,“小紅水蘿卜,南方叫‘楊花蘿卜’,因為是楊花飄時上市的。洗凈,去根須,不可去皮,斜切成薄片,再切為細(xì)絲,愈細(xì)愈好。加少糖,略腌,即可裝盤,輕紅嫩白,顏色可愛。”黃瓜皮在他那里也是下酒的佳品,“黃瓜切成寸段,用水果刀從外至內(nèi)旋成薄條,如帶,成卷。……扦瓜皮極脆,嚼之有聲,諸味均透,仍有瓜香。此法得之海拉爾一曾治過國宴的廚師。一盤瓜皮,所費不過四五角錢耳。”“嚼之有聲”四字真是妙極!世間老饕甚多,不知道有多少還會于大快朵頤中細(xì)品那一記脆聲?
汪曾祺作畫,他自己說“無師法”,只是“瞎抹”,也許近于事實,因為他原無意在畫家中爭一席地。汪氏之畫是真正的“寫意”,略有一點構(gòu)思,便信手揮灑,不過事經(jīng)營,不刻意求工,逸筆草草,以抒其意。這也不算稀奇,大體還是傳統(tǒng)文人畫的路子。值得注意的,是其入畫的對象,大蒜,紅蘿卜,扁豆花,盤中的一尾魚,完全的生活化平民化。齊白石的畫,間有鄉(xiāng)野小品,但像汪曾祺這樣主要地、大規(guī)模地以日常物事入畫,似不多見。
汪曾祺文與人的風(fēng)格還是他自己的文字說得最為到位。“做菜的樂趣第一是買菜,我做菜都是自己去買的。……我不愛逛商店,愛逛菜市?纯茨切┍叹G生青、新鮮水靈的瓜菜,令人感到生之喜悅。”有不喜歡汪曾祺的人譏諷他像遺老,可誰曾見過“愛逛菜市”、在買菜中體味“生之喜悅”的遺老?是的,汪曾祺雅,但他更是俗的,他對世俗生活的熱愛,裝是裝不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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