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欣賞:《王維的詩與佛家思想》
佛教經過魏晉南北朝的傳播和發(fā)展,至唐代,已和中國的本土文化進一步融合,獲得了獨自發(fā)展的態(tài)勢。唐代是佛教發(fā)展的鼎盛時期。這一時期佛教各宗派創(chuàng)立,并且形成了較為完備的理論體系。士大夫研習佛學理論成風,與各宗派名僧進行佛學義理的廣泛交流,佛學理論逐漸滲透到他們文學創(chuàng)作的思想意識中。被譽為“詩佛”的王維,其詩歌無不滲透著禪宗思想。
王維早年即習佛,他的名字就是由于崇佛而取典于佛教維摩詰居士的!缎绿茣贩Q其“與弟縉齊名……兄弟皆篤志奉佛,食不葷,衣不文彩。別墅在輞川,地奇勝,有華子岡、欹湖、竹里館、柳浪、茱萸沜、辛夷塢,與裴迪游其中,賦詩相酬為樂。喪妻不娶,孤居三十年。母亡,表輞川第為寺,終葬其西。”[1]王維信奉禪宗,尤其對南禪宗的佛理有深刻的理解!杜f唐書·王維傳》云:“在京師日飯十數名僧,以玄談為樂。……退朝之后,焚香獨坐,以禪誦為事……乾元二年七月卒。臨終之際,以縉在鳳翔,忽索筆作別縉書,又與平生親故作別書數幅,多敦厲朋友奉佛修心之旨,舍筆而絕!痹谔拼绶痫L氣的盛行,士大夫與佛教僧人普遍來往的環(huán)境影響下,王維亦與不少僧人結識。這可見于他諸多反映與僧人往來的詩,如:《與蘇盧二員外期游方丈寺而蘇不至因有是作》、《過福禪師蘭若》、《飯覆釜山僧》、《同崔興公送衡岳瑗公南歸詩序》等。與王維結交的僧侶中,他與禪宗關系深厚。因此,禪宗明心見性、頓悟成佛的主張對王維的詩文創(chuàng)作起到了潛移默化的影響。尤其是經歷安史之亂的動蕩后,他一心想到佛教中去尋求自我解脫。他表示:“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心。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好讀高僧傳,時看辟谷方”,他感嘆:“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白發(fā)終難變,黃金不可成。欲知除老病,唯有學無生”。許多詩文流露出他內心向往超離世事,得到思想解脫的渴望。因此,王維被譽為“詩佛”。
王維的詩深受禪宗影響,他往往把佛典章句、佛學理論以及對佛學思想的理解融入到詩文的創(chuàng)作中,寫了不少禪理詩宣揚佛理,表達他對佛教的理解和對人生的體悟。如《過香積寺》直接引用佛典:
不知香積寺,數里入云峰。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
這首詩是詩人以佛學的恬靜心境,描繪出山林古寺的幽靜環(huán)境,從而營造一種清高幽僻的意境。其中末句的“毒龍”是出自《涅槃經》來喻內心的欲望和妄念。這深山孤寺正是安禪的好地方,通過安禪祛除內心的妄念。又如:
龍鐘一老翁,徐步謁禪宮。欲問義心義,遙知空病空。山河天眼里,世界法身中。莫怪銷炎熱,能生大地風。
詩中的“法身”“天眼”就是借用了佛教的原義,“山河天眼里,世界法身中!蓖ㄟ^佛學概念表達他對世界的認識。他認為要通過誠心修行而得到的“天眼”去觀察世間的形形色色,才能認識這個世界。
竹徑從初地,蓮峰出化城。窗中三楚盡,林上九江平。軟草承趺坐,長松響梵聲?站臃ㄔ仆猓^世得無生!兜潜嬗X寺》)
這里的“初地”,即菩薩十地中之第一地,詩中借作寺外的路徑;“化城”也是借用《法華經》中化城事,詩中指代寺中的殿宇。
還有宣揚佛教理論的詩,如《與胡居士皆病寄此詩兼示學人二首》和《胡居士臥病遺米因贈》:
一興微塵念。橫有朝露身。如是睹陰界,何方置我人。礙有固為主,趣空寧舍賓。洗心詎懸解,悟道正迷津。因愛果生病,從貪始覺貧。色聲非彼妄,浮幻即吾真。四達竟何遣,萬殊安可塵。胡生但高枕,寂寞與誰鄰。戰(zhàn)勝不謀食,理齊甘負薪。予若未始異,詎論疏與親。
了觀四大因,根性何所有。妄計茍不生,是身孰休咎。色聲何謂客,陰界復誰守。徒言蓮花目,豈惡楊枝肘。既飽香積飯,不醉聲聞酒。有無斷常見,生滅幻夢受。即病即實相,趨空定狂走。無有一法真,無有一法垢。居士素通達,隨宜善抖擻。床上無氈臥,鎘中有粥否。齋時不乞食,定應空漱口。聊持數斗米,且救浮生取。
這兩首詩是對佛家緣起理論的宣說。王維認為因為人有了貪念才感受到病痛,而人所執(zhí)著的聲、色都是虛無的。他作此詩是希望胡生能戰(zhàn)勝自己的妄念,才能擺脫痛苦。王維借詩宣揚了佛家的因緣緣起理論,整首詩充滿了禪學思想。
王維的禪理詩更多的是表現他在佛教思想影響下的人生態(tài)度。禪宗主張自性清凈、萬有皆空、頓悟成佛,在這種思想的指導下,王維認為一切的苦難都不過是自尋煩惱,要以內心的自我解脫來克服。因此在詩歌中他一方面流露出對社會的不滿和仕途不順的憤憤不平,但是又表現逃避、無奈、超然的態(tài)度。如《送綦毋校書棄官還江東》:
明時久不達。棄置與君同。天命無怨色,人生有素風。念君拂衣去,四海將安窮。秋天萬里凈,日暮澄江空。清夜何悠悠,扣舷明月中。和光魚鳥際,澹爾蒹葭叢。無庸客昭世,衰鬢日如蓬。頑疏暗人事,僻陋遠天聰。微物縱可采,其誰為至公。余亦從此去,歸耕為老農。
詩的前部分是對現實的不滿,而最后筆鋒一轉“余亦從此去,歸耕為老農”,表現的是一種避世、任運隨緣的人生觀。又如前文所引“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心。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白發(fā)終難變,黃金不可成。欲知除老病,唯有學無生”。詩人感嘆“黃金不可成”,否定了道教煉丹服藥祈求長生,只有信奉佛教,以佛教的滅寂才能從根本上消除人生的悲哀,解脫生老病死的痛苦,達到心靈的無生無滅的境界。這是他對清凈、悠閑的'生活方式的向往。
此外,王維還有關于佛教修習的詩。如《過盧員外宅看飯僧共題》描寫了修習的方式:三賢異七賢,青眼慕青蓮。乞飯從香積,裁衣學水田。上人飛錫杖,檀越施金錢。趺坐檐前日,焚香竹下煙。寒空法云地,秋色凈居天。身逐因緣法,心過次第禪。不須愁日暮,自有一燈然。
如果說上述的禪理詩還能看到佛教與中國本土文化交融的痕跡,那么王維的山水田園詩則是將宗教情感融于詩歌的藝術創(chuàng)造演繹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為唐代詩壇創(chuàng)造了一番新景象。這類山水田園詩“不專門講佛理,也不大量運用佛教術語典故,而是在禪宗的影響下,構成禪機理趣”。禪宗修習就是要達到自性清靜、物我兩忘、心靈獲得閑淡自然之意味,因此,王維的山水田園詩描繪的是一種“空寂”“閑適”的意境。他筆下的自然之美是安寧祥和之美,人物之美是一種物我兩忘、內心清凈之美。如《終南別業(yè)》: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詩人描繪隱居終南山空寂幽曠之景和欣賞美景悠閑自得、隨遇而安之情。其云卷云舒正是寫出了淡逸的天性和超然物外的風采。又如: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而B鳴澗》)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鹿柴》)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山居秋暝》)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辛夷塢》)
王維的山水詩喜歡用“空”“寂”,這正是他宗教情感的自然流露。在這些山水詩中,沒有紛爭和喧囂,有的只是大自然的秀麗風光。王維的田園詩亦是他禪意的流露,呈現給我們的是一種“空”“寂”“閑”的境界。如《渭川田家》:
斜光照墟落,窮巷牛羊歸。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荊扉。雉雊麥苗秀,蠶眠桑葉稀。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即此羨閑逸,悵然吟《式微》。
這里儼然是一幅恬靜自然的田家晚歸圖。夕陽斜照村落,牛羊徐徐歸村。老人拄著拐杖,正迎候著放牧歸來的小孩。這種樸素的散發(fā)著泥土芬芳的深情,讓他感到田野上的一切都有了生命,在這黃昏時節(jié),似乎都在思歸。由此抒發(fā)自己急欲歸隱田園的心情。又如《贈劉藍田》:
籬間犬迎吠,出屋候荊扉。歲晏輸井稅,山村人夜歸。晚田始家食,余布成我衣。詎肯無公事,煩君問是非。
新晴原野曠,極目無氛垢。郭門臨渡頭,村樹連溪口。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后。農月無閑人,傾家事南畝。(《新晴野望》)
谷口疏鐘動,漁樵稍欲稀。悠然遠山暮,獨向白云歸。菱蔓弱難定,楊花輕易飛。東皋春草色,惆悵掩柴扉。(《歸輞川作》)
暮持筇竹杖,相待虎谿頭。催客聞山響,歸房逐水流。野花叢發(fā)好,谷鳥一聲幽。夜坐空林寂,松風直似秋。(《過感化寺曇興上人山院》)
詩人筆下的田園風光是開闊的原野、寧靜的村莊、兀立的山巒,景色秀美卻自然樸素。王維的山水田園詩是一種“空”“寂”之美,但是,我們不難看出在這些詩里他講求的“空”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空,而是有生命力的“空”。禪宗講“空”,認為大千世界不過是心的幻想,因而是空。但是萬事萬物又是佛的顯現,即前面所說的佛的法身的顯現,因此禪宗并不回避有,認為佛性正是這空與有的合一,也就是物我兩忘的境界。正是在這種思想的影響下,在上述所引的詩中,我們能聽到花落鳥鳴、潺潺流水、瑟瑟風聲的天籟之音;能看到辛勤勞作的淳樸村民,能感受到濃郁的生活氣息。山水田園的景致伴隨著這些浮動的氣息,自然之美在詩人筆下祥和安樂、有聲有色。無怪王維的山水田園詩被評價為“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在唐代崇佛風氣浸染之下,王維的詩歌深受佛教影響。其禪理詩以詩說禪,有純粹宣揚禪理,也有將自然景物與佛理的體悟相融合,增強了詩歌的文學性和藝術性。不過讓世人難以忘懷的還是其山水田園詩,他把禪理完全轉化為藝術之美,將自我融于自然萬象之中,以寧靜淡泊的心境去聆聽萬物的一呼一吸,寄情于山水田園,歸隱于心靈。無怪苑咸在《酬王維序》里稱贊王維是“當代詩匠,又精禪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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