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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目中的季羨林
近見報載,季羨林已將他的藏書及文物盡贈與北大圖書館。
細思,心中不能平靜。遂打電話過去問候。我說,書都捐了,季老每天干什么呀?他不會養(yǎng)花玩鳥,又不串門逛街。
原來,季老因擔心后事混亂,尤怕珍貴的書籍文物流失國外,故先辦理捐贈。
東西登記入冊,并公證之后,季羨林長舒一口氣,說:“這屋子里的一張紙,都是北大的了。“
于是,又打“借條“借自己的書,常用的資料還留在屋里,每天仍是看與寫,繼續(xù)”煎首年年復月月“。
我當時就在電話中講了一句不合宜的實話:“為國捐軀“。
是的,這位垂暮老人,已接近心愿的完成。他的青春,愛情,一生心血,所思所為,盡獻于我軒轅,猶唯恐有片紙寸書的遺漏。
這點點滴滴,又盡入我心目中。令我遙慕。
一個人存在于另一個人的心目中,這是在人際,浮名及“私交“之外,須要有一個仗劍獨立的形象的。
須要有可以昭示的警醒,回味如蘭的情懷,以及那山水一般,不會厭倦的魅力。
青年時代,季羨林曾是著名的清華“三劍客“之一。而到了晚年,他的"劍"仍然沒有收回鞘。歷經(jīng)磨礪,愈加崢崢。這是一個烈士的暮年,這是一位仍可以去為正義受辱,獨特立行,拒不出違心之言的歷史見證人。
在一場突然的風暴面前,他無趨利避害之意,反有自請為"階下囚"之舉。他欲為后生遮風雨,不惜老枝鐵骨伴殘荷。他獨執(zhí)一旗,那不同于凡響的情操和言止,那些往事,件件是我親歷親知。過去歲月的驚濤駭浪,已如石刻一樣,不能磨滅。
在我看,季老已為下一個世紀作出了鋪墊。隨著歷史的前進,這位老人的名字還會“于無聲處聽驚雷”的。因為他為“未來”付出過,當屬于“天下”與“千秋”。
昔日“階下囚”也罷,今天座上客也罷,季羨林就是季羨林。好像見不見面,都在心目中了。
接近季羨林,給人的感覺,從內(nèi)到外都是肅然的。他思維縱橫,而出語認真、細致,屬學者風范。我是個信口開河的人,多年來卻從無拘束,仿佛小鳥在樹蔭下面,更吱喳得有勁。因為在他的肅然之下,另有一種慈愛與寬容,甚至遷就。
今年盛夏見季老,他在談話中說到,他最佩服魯迅的一點是:從不批評年輕人。還有一個懂得愛惜青年的,鄒韜奮,他也是季羨林的老師。
他曾幾次提起胡適的為人和貢獻,說對其人的很多評價都是不公的。到臺灣,他專程去謁胡適之墓。季老撰文為胡適辯解,是“尊師”與“重道”俱在其中的。
他對我講過一件往事。當年,為老師陳寅恪冬無取暖費,欲賣藏書,但流失在外卻可惜。季羨林便去見北大校長胡適。
胡適說:“陳先生的問題一定要解決。陳先生需要多少錢?”季羨林說:“兩千大洋夠了。”胡適便叫季乘他的專車去陳家,將那些藏書拉到北大圖書館。陳先生作學問照樣可以取用。這年過冬,也就有了取暖的錢。
有其師及其校長,則有其弟子。季老今冬捐書北大,又讓我想起前幕。
我的父母親喜讀季老那樸素的文章。季老在文中說,世界各國的語言中,只有中國是將“師”與“恩”聯(lián)在一起的。父親曾用紅筆勾起這一段。又拿出《清華文叢》,上有季老曾為陳寅恪先生詩詞題辭,“弟子季羨林敬題”,恭敬之至。
季老亦對我說過,陳寅恪先生出自于中國唯一三代人進入《辭海》的學術世家。學問是不必說的了,其家“三世愛國”的歷史,這一點,令他這個作為弟子的深以為榮幸。
從季老那兒,可以走進一條長河。他的歷史,是與中國文化的命運史緊相聯(lián)的,他心中的燈臺始終沒有熄滅過。
我以為,正是這種在偉大的中華文化傳統(tǒng)面前,永為“弟子”的虔敬之心,使季羨林能夠走出“牛棚”,省視自我,蕩滌胸襟,復歸本色,獲得人格與學術的豐滿。豐厚的華夏文化底蘊,使季羨林不迷失于五色,其所言,擲地有聲,可作警鐘長鳴。
在國家元首級的人物面前,季羨林為中國知識分子道出"價廉物美"的心聲,在一片頌歌聲中,他卻說:“現(xiàn)在重工輕理更輕文,后患無窮。”
“什么‘一代宗師’,好像聽著不入耳。”這是季羨林對人家溢美之辭的反應。
有人問:“如果給您下一個定義,應該是什么?”
他說:“我是北大教授,東方學者。足夠了。”
他還說:“對一個人要給他名副其實的定義,他自己心安理得。如果不名副其實,他自己也吃睡不安。好多事情不是這么‘說’出來的。什么是‘國學大師’?先把這概念搞清楚。”
他認為,大概王國維夠稱作“國學大師”。我所認識的季羨林,從不以所謂“正統(tǒng)”自居。任何異想天開的問題與飛來神思,都可以與他探討。我曾有許多稚嫩的感覺,在先生那里找到了學術的支持。
每次去,無論我說得多么熱鬧,他總是語重心長地最后來一句:“你一定要寫東西。”仿佛在招我歸來,令我深感自己有“文債”須償。
幾回我在朗潤園見到的季羨林,都有小貓偎在他的身旁,有時還爬到他的頭頂,先生就一動也不動地讓它爬。他的兒孫在國外,女兒與老伴相繼過世。人非草木,豈不孤寂?其實,先生孤寂,早非一日。多年前我還在海南的時候,先生送過我一本《留德十年》。我知道了他的往昔。
當季羨林青春少俊,留學歐洲時,在二戰(zhàn)中的德國,房東的女兒,一位美麗深情的少女邁婭,對其獨懷鐘情。他們曾朝夕相處,彼此難忘。
本來,季羨林的老師陳寅恪,已為他在劍橋大學介紹了職業(yè),如果選擇棄國拋家之路,他會過上溫馨的生活。但當季羨林回到國內(nèi),看到國家是這么凋敝貧病;而回到山東老家,看到養(yǎng)父母俱已殘燭。那位包辦婚姻的發(fā)妻,一個人帶著孩子們,一面侍奉老人,在苦苦地盼他歸來。
季羨林遂知道他的責任與命運,就是挑起這一副“中國人的擔子”。他決定留下,將自己獻出。就這樣,青燈黃卷,蕓蕓校園,再加上“牛棚雜憶”,成了季羨林選擇的一生。
在我看,他是無怨無悔的。事實上,他還在把這樣的信念繼續(xù)傳遞。
人們都說季老對我獨厚。有好幾次,我沒有選擇"跑掉"的道路,在重逢中便深得他的欣慰。愛情,對于思考者,不能作為一種最終的選擇?嚯y,只說明這是你的土地。“雖九死而不悔”,在這一點上,算與季老有一種宿命之緣吧?
在季老現(xiàn)在的客廳里,有一位風姿婷婷的金發(fā)女郎,與一個老態(tài)龍鐘的德國老婦,兩張照片就這么并列著。“誰解其中味?”
有熱心的人,在德國找到了八十高齡的邁婭女士,她還保存著青年季羨林用過的打字機和桌椅。當年,她曾幫季打過論文,兩人就在這桌前一同工作。
邁婭說,他們也曾一起散步和看電影,但季羨林從來沒有向她示愛,只是她知道季心里對她很好。邁婭說,季羨林是那些中國留學生中最老實的人。
翻開季羨林那時的日記,上面記著他對邁婭的深情。他寫道,自己是一個有婦之夫,不能有任何非分之想。即使只是想,也是對邁婭的褻瀆。
那位異國少女后來終身未嫁,F(xiàn)在她已行動不便,只是在窗前眺望了。但好在他們又知道了彼此的情況,并在照片上重逢對方。
東方一隅,就這樣承負著西方一窗的情意與歉疚。也許,只能用純潔的人格與永恒的心意,來彌補這種空缺。這正是季羨林讓邁婭難以忘懷的原因吧?
世人只見到光環(huán)中的先生,季羨林亦有從不訴苦的性格。
就說有那么多的稿費吧,可他的生活從來是老樣子,都市里的鄉(xiāng)下人。窄木床,棉絮上覆布單。一身藍色中山裝,無任何嗜好。嗜好就是看書寫東西。
除了追求新的思想與信息,對于季羨林,沒有什么“時尚”。甚至,為他買衣服時,要告訴他,這是“處理貨”,廉價的,農(nóng)民穿的,他才會欣然接受。而要他喝牛奶,也要費工夫,他說,我不喝牛奶也活了七十多歲。其他“名人”們是怎樣活的,跟他無關。吃飯掉在桌上的飯粒,他會揀起來擱在嘴里。
他沒有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心態(tài)。一位思想的巨子和生活中的平民。其實,人生本來就是平淡的。能有一點閃光,不要變成通體金光。季羨林的活法,雖然過于苦索,古老,但是不含腐敗的氣息,反有點宗教似的清謐。
季羨林的世界是一個感知的世界。少成孤兒,青年飄泊,中年沉溺于學海和被迫虛度于“運動”之類,晚年思索于古今。他曾是最年輕的北大一系之主任,茲后,又任北大副校長。“如履薄冰”般的人生關隘,密布于平民出身的季羨林的道路上。令他嚴謹之中更求嚴謹,發(fā)展完成了一種內(nèi)向的氣質(zhì)。
他的一生,是這樣單調(diào)和豐富。他的業(yè)務成就,是用他的一生孤寂,自我收斂換來的。有時一天到晚來人,不能寫作,到晚上他便沉默不語,對自己不滿意。
一個留學十二年的博士,卻將自己的一切生之欲望壓縮到幾乎為零。從這種嚴酷性說,季羨林是一個時代的產(chǎn)物。但他在這不可選擇中所作的選擇即是:唯保存自己的學術與正直品格。
嘆今朝,門庭若市,來往人如潮,誰能證平生?
鮮花美酒中的季羨林,仍然是不茍言笑,肅然自我的。
那年冬天,我來北大正趕上季老的米壽。“米壽”的意思,取漢字“拆字”之意,即“八十八”歲高壽。得米望茶,下面"茶壽",也是拆一個“茶”字的劃數(shù)。這兩個字,除了好拆,更有好意。米和茶,都是中國人的食與飲。都是厚道敦實的天賜之物,頗有祥和之氣。
操辦者是出版社,正給季老出完《文集》 27本,恰含有“著作等身”之意。會上,季老自己說是:“出齊了”,沒說是“出全了”。因為,他非得“自選”,不滿意的他自己丟了許多。
參與者有文壇學界的高層人士,學生與記者。四壁并懸掛了名人字畫,贊先生有著為天下稱道的德才。祝壽者都是真情。有位學人將先生喻為“一盞明燈”,有位女記者激動地說,先生在她的心中是“紅太陽”。
最后季老致言,他說:“我剛才坐在這里,很不自在。我的耳朵在發(fā)燒,臉發(fā)紅,心在跳。我聽見大家說的話,你們不是在說我,你們說的是另外一個人。我不是那樣的,當然,我在爭取做成那樣的。我只是一個研究東方文化的人,各方面常識很淺陋。文筆不如作家,學問也不是很深厚。我只是盡我所能而已。”
眾無言。無人能令此老自失也。唯壁上一位先生老友贈畫的墨荷,仿佛愈鮮活起來。我坐在窗檻旁。雖不近高臺尊榮,卻可眺全廳風光。本意不是來聽祝辭,亦不在乎酒宴。只覺如入芝蘭之室,溫馨滿冬日。
就在這年冬天,季老和北大的前輩們聞知我的來意,俱對我說:“你來做《西南聯(lián)大》這個事,很合適。”有了這個“合適”作支持,也為了報償這個“合適”,從那個“米壽”開始,我踏上了拍攝《西南聯(lián)大啟示錄》的艱辛之途。
“寵辱不驚”,可付與斯人。
“季羨林”這三字,現(xiàn)在是比較火爆了。用他自嘲的話是:“走俏”。但真正知道先生為人的,并不多。盛名之下,難免誤傳。有時聽來,令人惱火。先生倒淡然。
世俗為“弘揚”文化,制造光環(huán)加于季羨林,這是不能讓先生負責的。
季羨林自己是這樣說的:
“什么‘大師’,聽了渾身起雞皮疙瘩。要說是個東方學者,我完全承認。什么是‘國學大師’?先把這概念弄清楚了。
有人說我是‘作家’,我哪夠得上是作家。‘作家’這個名字是非常高尚和神圣的。我是濫竽充數(shù)。我最多夠上個‘票友’。”
晚境中的季羨林,一直堅持生活自理。這是一位老人的尊嚴。但這常常令照顧他的人們作難。不知是儒家風范還是紳士態(tài)度,有時,即使是比他的女兒還小的我,走進他午睡的客廳,他也要立即從沙發(fā)上坐起來,正襟危坐。
我能理解他。這種倔犟亦酷似我的父親。季羨林永遠是強者。歲暮衰年不能奪其志,更不能有損他的內(nèi)心驕傲。永遠是平民作風的他,不需要人恭維亦不需要人憐憫。他將自尊地走完自己的路。
有時,我覺得他有點“入定”的意思,大概是先生研究印度佛教與禪有心得,視榮辱為過路風雨。一次人家丟失了他的一幅名畫收藏,先生也只說了句:“身外之物。”
他將珍貴的真情貯存于深心之海,從不輕易釋放。面對海外歸來的孫子及重孫兒,也沒有如世人的癡狂顯露。但親人一離去,他即寫出了激情的想念文章。
在我感覺,季羨林一直是一個激情與細膩的極富人性的人。他本應該有更加幸福與快樂的人生。即使時代將他擠壓成一個專注的學者,他的天性仍然深存。
有時,會聯(lián)想到那位性格怪僻的樂圣貝多芬,在他那眉頭緊鎖的嚴峻下面,卻奏響了《歡樂頌》這樣春風浩蕩的音樂。誰能知道,在季羨林的不茍言笑中,有一片愛的海洋呢?我并不想將他圣化,只是講感情的特殊規(guī)律。季羨林屬于特殊類。
對于季羨林和所有的人們,最重要的并不是光環(huán)和浮名,而是理解與溫潤。這二年來先生頻頻返回山東,與母校與老同學相聚。愿故土溫潤他的蒼涼之心。
我常想對先生說一句,我以今生能結識先生,有此良師益友為幸。他是不要我題“弟子”的,他給我的留字總是稱我為:“小友”。然而在人格的品位上,他永遠是我的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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