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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也如此多情雜文
昨夜我又夢到小鎮(zhèn)的初秋,琴音似的流水,薄薄的黃昏,貧瘠而靜謐,青山環(huán)抱,翠綠、朱褐、碧藍、純白,美得驚魂。
次日醒來便決定回鄉(xiāng)一探,父親已故,我已離家六年,家中只剩母親和大哥經(jīng)營著一爿小店。我雖與他們一同生活多年,卻始終沒有太多感情,但人情往來,并非三言兩語就能豁達起來,我想,我已逐漸成為淡漠之人。
事實是,昨日我接到病理化驗報告,我已罹患癌癥,并且癌細胞已經(jīng)擴散,對一個醫(yī)生來講,我已確信這意味著什么,對一個女子來講,我想亦無醫(yī)治的必要。我是這樣渴望生命有一些頹然的美麗綻放,但始終不盡如意。
我準備休一個長假,陽光細碎鋪張開來,密密匝匝的落在心上,竟絲毫不覺得疼痛。
我備好行李,上街買了大哥女兒的禮物以及食物,想著山路盤踞,我陣陣作嘔,回憶令意志不再融洽。
亦是這樣一個不夠溫柔的夏天,陽光無盡,錯落有致地灑在齊齊整整的粉黛青瓦房,河岸的這一邊,小鎮(zhèn)已很古老,舊式閣樓參差,街道另一邊是灰黑色的木頭房子,街口總有不懼熱的小孩,舊竹椅上坐著搖蒲扇的老人,終年如一日的搖著,她們在盛夏里裹著頭巾,看人來人往。
我在鎮(zhèn)上念高中,父親在巷尾的舊房子里做祖?zhèn)鞯氖炙,那時交通閉塞,那時小鎮(zhèn)貧瘠而美麗,有如秋葉般靜,絢麗,富足。但我這樣渴望,有朝一日離開。
記憶里十七歲,總是很靜很靜,夏天里也穿長衣長褲,頭發(fā)齊腰,茂密如森林,喜歡在黃昏的石板街道跑步。
阿琨是我的同桌,愛笑的女孩子,我們在枯躁的物理課寫信給筆友,折折疊疊,將漫天心事折出千百種痕跡,下課后相繼投遞。
我同筆友寫,希望自己可以天性燦爛,溫柔而節(jié)制。但生命搖擺不定,我無法把握。
我不愿成為母親口中的叛逆之人,于是我保持很靜的姿勢。我用沉默對抗。
母親面容秀麗,卻古板而刻薄,性情亦不太隨和,粗獷,暴烈,時常將我罵得一無是處,近乎絕情的剝奪我的衣裙歲月,在無甚經(jīng)濟接洽的年歲,我沉悶而不多語,閑來便去鄰街租碟片,日子細密不覺短,時常捧著課本在太陽底下細細憤懣。我這樣渴望有一位溫柔的母親,至少,可為我耐心洗頭發(fā),涂上薄薄的口紅,搖曳著衣裙,靜靜喚我名。
有時同阿琨訴說衷腸,太陽底下的憤懣很快就消散,我想,到底是年輕著,并沒有什么天長地久的心事。
只是仍是不著邊際的失落,黃昏石板的街道,塵土不夠飛揚,有人正夾著煤塊燒開水,我路過裁縫店,望了又望,低頭抱著課本歸家。學校離家隔著三條靜默的街,我穿過這些小巷,在一個經(jīng)過秋后毒辣日頭的橘紅色黃昏,聞著近乎甘美柔和的熱氣騰騰,在巷口望見陳茂遠,他正細細移著門,在我常去的音像店,青綠色木頭門上寥寥數(shù)筆粉筆字跡,他一扇一扇插進去,眉目清秀,溫和有力,但是纖瘦的側(cè)影讓我想起'君生而頎長,美須髯”。他有一種云淡風輕的清絕,我疾步走開,心里寥落如雨下,有驚心之感。
歸家,坐在藤椅發(fā)呆,母親仍喋喋不休,令我感到厭倦以及煩躁,我渴望離開她。屋后紫薇花開得正濃烈,紫的、粉的、白的,一簇一簇,寂然而朝氣,屋里一陣一陣豆腐與竹節(jié)的香氣,大哥已輟學跟著父親學手藝——切豆腐,長方形,塊狀,薄厚均勻,在四方竹排上炙烤,直至黃白,散發(fā)清雅焦香,冷卻……再用陳鹵……大哥動作已然嫻熟,做這些是要耐得住性子的。由來我并沒有這種耐心。父親手藝做得好,遠近聞名,時常教訓我,若考不上大學,便回來做這。說著,他將冷卻的豆腐一塊一塊翻面,翻來覆去,昏暗的屋子里,我驚得一身汗。
父親沉默不喜言語,整個家并無多少情分。夏日里總是干凈的白衣,在院子來來去去,夜里不忘酌一杯清凈的酒。我解開衣袖,想要幫忙,他連聲道,不必,不必。囑我多看書,女孩子亦要多見世面才好。
小鎮(zhèn)上沒有什么新鮮事,陳茂遠很快就人盡皆知,大概因為生得頗好看,又或許是因為他的故事一一大學畢業(yè)參加考試欲從政,名列前茅,卻不知何故被篩下來。其大哥在鎮(zhèn)上醫(yī)院工作多年,大嫂閑來無事經(jīng)營著我常去的那家音像店,靠出租碟片維持著,后大哥調(diào)去縣城在即,遂舉家遷移,貼了數(shù)日轉(zhuǎn)讓亦無人問津,他因暫無去處便索性來此度日,好打發(fā)一些無聊時光。我所理解的他,也這樣靜,像隆冬時的薄霧,風景如藍,有一種莫名的莊重,帶著女性的柔和。
鎮(zhèn)上有一間廢棄的電影院,周末總有人來放映,作為茶余飯后的活動。投影儀射在白墻壁,稀稀疏疏的頭影一閃而過,我有時獨自去,有時和阿琨在門庭柱子下靠著,竊竊私語。早前,小鎮(zhèn)是被叫做小上海的,這里有過商賈,船舶。衰落后這條街開過數(shù)家卡拉OK廳,如今竟都蒙著灰,歲月的不近人情令我覺得難以同一個人親密,我想有朝一日到底是要離開的,亦不覺得有所謂。有時我抱著課本,踩著影子路過他的店,小鎮(zhèn)上的女孩子們常常在此流連,她們租碟片,偶像劇,一集一集的,把他當作偶像般凝望。他只是溫和的付之一笑,并不多話。
我做完功課,沒有夜自習的時候,黃昏常常已熟透,像汁液飽滿的橘色番茄,內(nèi)里甜而酸澀,青黃霞光照耀,有時,我幻想著和他一起離開這里,好像這世上除了他,我找不到可以這樣用靜默去言語的人。
我和他都很靜,靜至不曾言語。
我的心若有所失,像沉默的烏鴉,勤勞的叼著石子,渴望飲一口清甜的泉。他不太說話,有一種理性的沉默,令我覺得男性的克制更深情。
千禧年的秋夜,照例放著半新不舊的外國大片。海上鋼琴師。吹小號的胖子與古董店老板娓娓道著故事,折斷的舊唱片,我漫無目的,想到倫敦的黃昏,曾聽說,倫敦是沒有黃昏的,剎那便黑盡。我同阿琨講,或許會開一爿這樣的老店,聽別人販賣傳說。又或許去香港開一家舊書店,流年于維多利亞港,我終不能忘懷電影里尖沙咀的槍林彈雨。
阿琨笑我整日不著邊際。
但我的感覺很強烈,說不出因為什么,這種情緒,像我迷戀遇見陳茂遠的那一日,無盡而綿長的黃昏般,隱約,模糊,疲憊,那種頓重的襲擊感,令我覺得生命有無限可能。我想著一場不甚莊嚴的告別。
電影快要結(jié)束,胖子在斑駁的船上與1900對話,我只記住了一句∶這是個秘密,秘密是不應該被公開的。他即將決絕的死去,我流下眼淚,第一次痛意凜然,我意欲作嘔,自那以后,我流淚便欲嘔吐。他的執(zhí)意留下,與我執(zhí)意離開又有幾多分別?我想,不外是,華麗的生命不夠沉重,或許只因彼時快樂不夠無限。
我仍舊每日路過店鋪外,阿琨有什么事便寫在嘴上,紫桐花跌落與楓楊折翼都能令她雀躍,她是一個心性純良的女子,我喜愛她的單純,沒有什么比簡單更能打動人心。我照例淘一些碟片,像故人那般從他手中接過,再歸還,我們都有一種不太說話的默契,日子一久,便找不到理由開口了。
那是一個冬日的黃昏,天空黃得有些亮麗,令我感傷,我戴著一只手套,在店里細細挑選,他正放著許鞍華幾年前的片子,張學友正同林嘉欣講故事…其后。林嘉欣笑如鈴蘭,吻了他。我抬頭看十二月的碧空如洗,流云菲薄,心輕如蟬翼,原是一只手套習慣了另一只手也不覺得冷。他許是見我在有些尷尬,起身開燈,企圖打破這沉默,我這才仔細端詳屋內(nèi)陳設(shè),墻上換了海報,張曼玉艷麗的旗袍,周迅迷茫而執(zhí)著的臉,賈樟柯的站臺…燈影暗若秋夜煙火。電影還在繼續(xù)播,張學友同兒子講長江,他說,故人西辭黃鶴樓,故人就是說,一個認識很久很久的朋友。
我打破這片刻迷糊的寧靜,道∶落花辭枝,夕陽欲沉,出去走走,可好?
他一笑,露出牙,答:去去就來。
我們都相視一笑,待他收拾一二,便上街踱步。卻沒想我們第一次對話竟因循李叔同。
我與何茂遠在燈影零散的街道走著,黃昏飄蕩而過冬日的夜空極藍,這樣一個寧靜的藍色角落,我們之間有一種不明不白不可逾越的懸疑,像持續(xù)了一整年的秋日,脆弱而模糊起來。他不大作聲,我也沉默著,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河邊,我問:要不要下臺階?他沒有答腔,徑直拖著我的手,一級一級,落階而下。一切彷如順其自然。
他用涼水洗臉,問我將來如何打算。我不好說,這樣的氛圍任何話都不適宜講,便尷尬的笑。
我內(nèi)心的風起云涌,不提也罷,我指著目下黑色的流水,說:順流而下,天之涯,地之角,你呢?
他皺了皺眉頭,回:絢爛之極,歸于平淡。
我們有一句無一句的聊著,夜已黑盡,我才知他體檢查出乙肝病毒攜帶,原本第一名的他因此落榜有些消沉。我第一次理解生命的過程如此瑣碎循環(huán),所有的溫情都不適合用語言。我只得安慰他:人生處處多變,凡事有跡可循,平淡也是好的,平淡極好。他笑我說話老道,并命我今后務必好好念學,少看電影。我?guī)е鴮λ木囱雠c敬畏,無從告白。我想,就這樣,我們可以一直做朋友,不必擔憂事情的處境讓我們的關(guān)系崩壞,正如,我是一個無所謂的人,我可以隱藏一些深情與悲喜,以很靜的姿勢放下生存的希望與重擔。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掉光了頭發(fā),穿著嫣紅的裙,陽光像染血的云,漫天的銀杏,我踩著落葉去向陳茂遠告白,他嚇得退了又退,臉色慘白,欲與我決裂,我悲戚極了,大哭起來。
醒來滿臉淚痕。我的母親曾說,葉青禾,你是一個寡情的人。但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我并不在意,我的整個家庭一直處于奇怪的狀態(tài)。沒有愛。
只是那日分別以后,我便極少再看一些無謂的電影,只是偶爾去他的店里小坐,他的聲音很輕很淡,我已想過千百次開口,可否和我一起離開,但一個念頭的升起總是被另一個念頭毀滅。有時會在陽光下站很久很久,直至云煙漸遠,再回去惆悵的做題,讀課本。
考完試后,夏天的燠熱步步逼近,滿世界都是一種豁出去的決裂,但那天卻下著細密的雨,空氣里彌漫濕潤與溽熱,我穿過一盞一盞的紅燈籠,像要穿過那一晚的夢境,遞上我呼之欲出的名字,遞上我在這世界的疑問。
我在昏暗的燈影下沉默著,想了又想,還是開口道:何時離去呢,對未來有否打算,可否伴我而行?
他沉默良久說,世間如夢非實,你并非一個脆弱之人,來日方長,我也將離開這里,你好好地走,好好地活…
我只覺一音入耳來萬事離心去…有些話乍聽來像錯覺,但身體的感受是無法排遣的,腦袋啪啪作響,雷電轟鳴…未幾,我輕聲道,不管如何,我都喜愛你。珍重。
我后來到省里的醫(yī)學院習醫(yī),念的是臨床醫(yī)學,我沒有選擇,這是家人的意愿,如果違背便只得在家學手藝,多么滑稽而悲涼的命運,我的生命在一點一點消失,有關(guān)家鄉(xiāng)的任何事情都讓我無比沉重,事情只好在我可以就此坦然的離開這里。
我離開小鎮(zhèn),是在初秋的清晨,濃烈的朝陽,薄薄的晨霧,音像店的門還未開,身后是幫我拖著行李的父親,父親叮囑我,一個人要按時吃飯,出門在外,陌生人和你說話不要答腔。我走了幾步朝他揮手,早早地道了再見,坐在靠窗的位置等火車開動,抬頭的間隙看到一個人朝站臺這邊快速走來,不那么挺拔,甚至有些遲緩。我心中一驚,是父親,他手里拿著一個包包,步履蹣跚,我疾步?jīng)_下去,急急地與他道別,火車開動,只聽得他在身后大聲地喝我,好好的吃飯,不許生氣。
我打開包包,里面是我兒時的一縷頭發(fā),以及一些錢物。我望著窗外漸行漸遠的小鎮(zhèn),父親的身影跌跌撞撞,陳茂遠的臉已不復記憶,這樣的時刻,任何多余的感情都能讓人脆弱起來。
那時候經(jīng)濟飛速發(fā)展,四處都在拆遷建高樓,學業(yè)的繁重讓我覺得立足的艱難,我開始每天睡很少,室友還在睡覺便要起來看書,頭發(fā)大把掉落,失眠,躁郁,胃痛,扁桃體總是發(fā)炎,由是種種不覺得痛苦,我的心陳舊而迷糊,沒有什么能夠刺激它的痛覺。有時難受便吃抗焦慮的藥,有時一個人在跑道上揮汗如雨,生活整齊而難受。
阿琨有時穿越大半個城市來探我,后來連她也戀愛,我便漸漸不再熱衷與人往來。
有時我在想,我熱愛的不是陳茂遠的身體而是我心中有大壑難以填補,但除了他,無人能及。但我沒有勇氣再想念他,我不過是一個軟弱而倔強的人,我的母親總是憎恨我的倔強,也曾試圖馴服我,但她總是被我的沉默而無動于衷打敗。
實習快結(jié)束的時候大哥打來電話,我正同老師一起做完一個人工流產(chǎn)手術(shù),患者已停經(jīng)三月半,嬰兒已成形,服藥后自行掉落,去洗手間的間隙,看到掉落的嬰孩嚇得病人一身汗,尖叫不止。生命的終結(jié)是這樣簡單,透明而飽滿的果核,裹著血液與胎盤組織丟棄進垃圾袋。
大哥泣不成聲,嗚咽著說父親昨夜去他人家多飲了幾杯,過河上吊橋的時候失足掉到河里,是淹死的。找了一夜,天亮才發(fā)現(xiàn)。我的大哥是一個敦厚老實的人,他與我不同。
而此時我有一種恍若隔世的幻覺,覺得事事凄清,我最后一次見父親是什么時候呢?我想不起他的臉,只記得他在火車轟鳴里囑我,好好吃飯,不許生氣…人世的巧合,只讓我隱隱覺得悲涼。父親的喪事做完,我在絕望的熱鬧里回歸寂靜,越來越感到生活的意愿不夠清楚。陳茂遠不知何時已離開小鎮(zhèn),如今我才始知,有些事情并不能以意志去記得或忘懷,若是渴望,只會深情徒增。
畢業(yè)前夕,人人都忙得呼天搶地,要考執(zhí)業(yè)照,要忙著找落腳地,我在人群中聽到一個很輕很淡的聲音,心中一驚,那人與他何其相似。我開始沉溺上路銘的靜,一雙清明的目,總是很有耐心的為病人解釋,妥帖而溫和的對待我,他在我的世界沉默而理性的飄搖著。但不久我就厭倦了,我開始和他爭吵,暴烈的砸碎房間的花瓶,遙控器,連同書籍。他不做聲,靜靜看我毀滅這一切,事后我又向他道歉,我們都在虛耗中漸漸覺得衰弱,不可理喻。但我們都沒有提分手,我與他在一起的時候常常會想到遙不可及的陳茂遠,他過得好不好,有否伴侶,是否安然。事情過去越久我竟然越深刻,但他的離開令我惘然,我無法向人訴說。
大哥結(jié)婚的時候我再次回鄉(xiāng),此時我已在一家醫(yī)院當職,事情繁多,我調(diào)了幾天假。準備放松幾天。
阿琨念的師范,畢業(yè)后準備回縣城任教,聚少離多,便形同陌路了。
我開始打聽陳茂遠的去向,得知他在隔壁市的一個山野景區(qū)里,具體做什么亦無人知曉。我忐忑極了,生性使然令我覺得掙扎的徒勞,幻覺逐漸劇烈,我當下買了票,決定找他。
幾經(jīng)途折,到山下,原是一座風景甚佳,人群甚少的地方,倒也合心意?煲乐辽巾?shù)挠^景臺有極高的佛像,布衣男子正掃著銀杏,海拔一千多米,風似要吹透整個軀體,我站在系滿紅繩的欄桿,千年銀杏上飄蕩著昨夜淋濕的許愿衣物,我的長發(fā)依然茂密如森林,初秋的風讓人怔怔,有一種滴水的涼意,轉(zhuǎn)過頭,看到布衣男子站在佛像下,寂寂地望著我,那眼神何其熟悉,何其靜默,這是我見過最哀傷的眼神了。我別過身,任由風吹葉落,此生沒有比這更悲戚的時刻了。我想起十多歲的夢境,漫天的銀杏,那個靜默的溫和的陳茂遠,與眼前的男子,他們都令我陌生,還有一種恐懼的溫暖。
我扶著欄桿,帶著哭腔問他,你這是何苦?
他哀傷地望著我,繼而笑起來,安慰道,葉青,我只是身體抱恙,來此小住,請放心。
我釋然幾許,狠狠地抱住他,柔軟的布藝,溫靜而立的軀體,像要抱住我少年時代視若珍寶的那個人,我不是深情的人,但我可自此變得深情,只消他一句話。
他仍是沒有多余的話語,又問及他何以為生,他說此次是替政府拍此地的宣傳片,已經(jīng)住了好一陣,有些事情還是要身臨其境,方知其甚美甚微,他一直如此認真而細致,靜靜地不干擾他人的活著,倒也令我寬慰。只是如今仍是一人。我不免感傷,又不大愿意總提著過去,便和他講了如今,又或許即將同路銘結(jié)婚,我想盡快完全作為女人的使命,我只想做一個正常的人……我鄭重的與他道了別。
末了,他叫住我,青禾,你要知道,在這世間,有時黃昏是比夕陽多情的。
回到醫(yī)院后,我開始溫柔了許多,改變了活著的方式,很少發(fā)脾氣,生活細致而整齊,不再生氣,我與路銘平靜的相處,各自值診、做報告,應付考試,開會,碰面的時間漸少,即使在同一屋檐,我開始嘗試放下戒備,試著深情一點。我們商量結(jié)婚的事情,無比平靜的,像完成生命所謂的某種儀式,殘缺而幸運的有腳而行,有枝可依。
只是故事總有不幸運的,如是在夜班與時間的交替里,我發(fā)現(xiàn)乳房疼痛,有邊界不清的硬塊。許是長久的壓抑與情緒控制,我只是有些感傷,做了一些無謂的檢查。不知是否因此我開始想念我的過往,我想跟那個頭發(fā)茂密如森林,獨自在黃昏的石板街道跑步的自己親近一些。
我買了回家的票。坐綠皮火車經(jīng)由小鎮(zhèn),風景漸漸秀麗而荒蕪,油菜花開得艷麗,從隧道出來刺眼而明亮,火車渾濁而擁擠,我想起父親的臉,他的音容已逐漸模糊,像在我生命里投影了一個夢,荒涼而潔白。
鎮(zhèn)上房屋已由經(jīng)政府修整成大致模樣,游客稀疏,我的祖屋不知何時已重新修葺,黃昏的光芒像灑落一地金粉,我推門而入,母親一個人正吃著晚飯,大哥大嫂另起爐灶,我心中一陣凄楚,坐下來扒著飯粒,母親錯愕極了,繼而笑著去炒菜,我對此情此景極不適應,疏離多年的我們,已經(jīng)不曉得如何對待彼此。我住了幾天,只聽得鎮(zhèn)上陳茂遠的遠親說他在縣城,我沒有告知她們我的病情,與母親道了別,徑直走了。
我給陳茂遠電話,在一個初春的午后,亦是如此云淡風輕里,我訴說著我的病情,我的愛戀,如此平靜,像他人的一生,婉轉(zhuǎn)而沉默的人生道路,我想我要離開了。
他緊緊抓著我,青禾,我以為你明白的,我身體有病,我不能傳染給習醫(yī)的你,你的人生不能因我而止,我一直希望你好好地生活,我一直是你經(jīng)過的黃昏,而你只是靜默的夕陽,我一直想陪著你,但我不能。
我強忍著情緒,幾乎要爆發(fā)。
末了他靜靜頓頓,一字一句地央求我道,青禾,我陪你一起看病,看看是否需要做手術(shù),是否要化療,我陪你痊愈。
我閉上眼,想起多年前的夢境,我掉光了頭發(fā),穿著嫣紅的裙,陽光像染血的云,漫天的銀杏,我踩著落葉去向陳茂遠告白…小鎮(zhèn)依然美得驚魂,但那是幾時的事呢,像偶然的夢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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