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經(jīng)典抒情散文
不管愿不愿意相信，外婆都已經(jīng)真的故去多年了。
沒有外婆在身邊的日子，曾一度感覺自己像是迷失在荒野上的孩子，風(fēng)雨中找不到回家的路。然而，終有一天，我突然明白，一個在我的生命里那么重要的人，時間帶走的，只能是她的身體，而不是她對我的愛。她從來就未曾舍我而去，她就如同一座恒久閃爍的燈塔，依然矗立在我心靈的那片蔚藍(lán)天海間。
我的外婆，她是我母親的母親，給了我最初的人生夢想的人，我血脈的源頭，我會一直思念她到我老去。
至今記得，在那個彌漫著憂傷氣息的年份，無數(shù)個殘陽似血時的寂寞黃昏，外婆自己一個人手扶拐杖站在空空的院子里，瞇著越來越渾濁的眼睛，無比熱切地向迷茫的遠(yuǎn)處引頸張望。掠過樹梢的晚風(fēng)，不單吹落了朵朵越過房檐潔白的槐花，更吹亂了她的那頭蒼蒼白發(fā)。那是她在這人生的最后一些日子，她于日趨沉重的病中那么執(zhí)著地守望著，將自己站成一塊凝固了所有血肉的化石。
我了解外婆的心思，我知道，她是在等待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個人，她在等待那陣既熟悉又陌生的腳步聲。她為了這份等待，而像大樹一樣頑強地活著。我同樣知道，外婆的一生是在風(fēng)雨中展開枝干等待用她的濃蔭給摯愛的親人庇護的一生，卻也是在漫長地等待中期冀得到關(guān)愛和撫慰的一生。
外婆是個不幸的女人，她在活力四射的芳華年紀(jì)無聲無息嫁進外公那個貧寒的家庭，在三十幾歲上守寡，因為兒女的緣故，終生沒有再嫁�？梢韵氲�，那時的她，處境該有多么艱難。她是把淚水吞下肚用一個人的力量拉扯著四條幼小生命在趕路的人。她遭逢過轟轟烈烈的全國上下大煉鋼鐵運動、公社大食堂、三年自然災(zāi)害等一系列重大事件。她和很多那個特殊年代的普通人一樣，受盡了生活給予的摧折與磨難。聽母親說，在日子最困難那會兒，外婆家里沒有一粒存糧，為了不至于餓死，受本能驅(qū)使的外婆想盡了辦法，她去那個叫做“蘿卜坨”的村子外面扒過樹皮、挖過“觀音土”、捅過鳥窩、掏過老鼠洞，更多的時候則是將硬邦邦的干玉米芯收攏起來，背到磨房碾碎，摻上東拼西湊淘換來的一點可憐的高粱面，用溫水和在一起，團成所謂的窩頭，再就著切碎的又苦又澀的紅薯秧子熬成的稀粥吞咽下去。即便是這樣不能被稱之為食物的食物，外婆也很少能夠吃到嘴里，做為一個母親，她首先想到的是她的四個孩子。她險些沒有挺過那段艱難時期，幾乎每天都要在上工的路上暈倒，最厲害的時候，她的四肢浮腫，皮膚呈現(xiàn)出嚇人的青紫色，手指按上去立時是一個很久不會回復(fù)原貌的深坑。但就是這樣，她也沒有忘記她的孩子們。據(jù)母親后來回憶，有一次，外婆從生產(chǎn)隊收工回來，迫不及待地關(guān)上房門，把饑腸轆轆的大舅、二舅、老姨和母親叫到一起，沖他們虛弱卻神秘地一笑，隨后弓起腰摸索著，從緊貼著胸膛的地方掏出一大把已經(jīng)成熟帶黑殼的黃豆，小聲說：“大丫頭，快！去攏火，你們炒了吃！”細(xì)心的母親趁她向窗外忐忑張望的時候，一把撩起她的大襖衣襟，這才發(fā)現(xiàn)，外婆的前胸已經(jīng)被又干又硬的豆莢扎得血肉模糊了。望著被母親鮮血浸染過的這些植物莢殼，孩子們都不約而同地哭了起來……
也許正是由于命運給予了太多苦難，反而激發(fā)出心中的斗志，在外婆的身上，看不到任何一點中國傳統(tǒng)女性的怯懦影子，她一直是那樣的堅韌和頑強。她就像是融身世俗火爐的那一捧鐵砂，經(jīng)過千淬百煉之后，終于成為真正的鋼鐵。和溫婉內(nèi)向與世無爭的母親截然不同，外婆為人正直性情暴烈，不受世俗禮教的束縛，敢于挑戰(zhàn)和擔(dān)當(dāng)，絕不容忍任何侮辱，尤其當(dāng)詆毀、詆毀等惡意言行降臨到她的子女們頭上的時候，她身上爆發(fā)出的那股母獸般的野性和力量，常會讓人驚愕不已。做為單身家庭的孩子，母親她們無疑受到了太多的歧視，這當(dāng)中，受傷最嚴(yán)重的當(dāng)屬我的大舅和二舅。還記得母親講起過的這樣一件往事，因為兩個舅舅被人無端罵了一句“野障”，怒火中燒的外婆追趕那人，甚至跑脫了鞋子，就光著一對老大天足，手持根鵝卵粗的搗衣棒，以大張旗鼓的聲勢，把那肇事者從村頭一路攆到村尾，直至驚動了整個村子的鄉(xiāng)親出來勸止，那場面蔚為大觀，成為在村子轟動一時的熱點事件。但外婆絕不是個只知道動粗而蠻不講理的人，除非那已經(jīng)涉及到了她不可撼動的做人尊嚴(yán)。她一直在堅持的不過只是一句話：放過我的孩子！她想要的，原來僅僅是這么多。
女人畢竟是“水做的骨肉”，即使是厲害的外婆也不例外。某些時候，她也會出乎人意料地于瞬間流露出脆弱感性的一面。也只有在這時，大家才會仿佛忽然記起，眼前這面遮擋了無數(shù)風(fēng)雨的巍峨高墻，其實并沒有看起來的那么堅不可摧，她同樣需要你得到關(guān)愛和呵護。這才是我真實的外婆。
我常覺得，在貌似無比強悍的外婆心里，有著那樣的一把火，那火焰不但讓她和自己的孩子們遠(yuǎn)離了黑暗、孤寂和寒冷。
由于性格的緣故，外婆看不上缺乏主見、身無傲骨的男人，為此，她對二舅頗有微詞。本來，二舅也是個極其張揚的人，他年少的時候鋒芒畢露，喜游蕩，愛打架，盡管外婆不止一次嚴(yán)厲責(zé)罰過他，但所有人都知道，她心里最喜歡的，其實還是這個不服管束的頑劣少年。然而，在二舅成年后，不顧外婆反對，執(zhí)意做了城里人的倒插門女婿之后，他便整個變了模樣，變得唯唯諾諾小心翼翼，惟老婆馬首是瞻，做人做事再沒一點以前的爽利樣子，最終讓外婆忍無可忍。我曾經(jīng)親眼見過他被外婆厲聲訓(xùn)斥：“你就不能挺直腰桿活著？！你這樣還算個男人嗎！你這樣活著累不累？！”那是唯一一次我看到外婆流淚，她是真的失望了。從此，外婆似乎把一腔心思全部放到了其他三個孩子身上，她似乎已經(jīng)對二舅不再抱有絲毫幻想了，可我知道，這些不過是假象，事實上，外婆直到死都在掛念著她的小兒子，她并沒有放棄她的任何一個骨肉。為了她的兒子能夠堂堂正正地活在這個世界上，她在拼命折磨著的是她自己。我一直隱約覺得，外婆是希望用這樣的方式喚她的兒子回頭，她想要通過自己的努力，找回曾經(jīng)的那個陽光少年。這就是母愛，平凡而偉大的母愛！
雖然不免粗枝大葉，但外婆是懂得情感、懂得愛的女人。我是自小在她身邊長大的孩子，我了解外婆對我的愛是什么樣子，正像我始終知道自己是如何依賴并愛著她一樣。小的時候，在外婆的幾個直系后輩當(dāng)中，我的性情最沉靜、身體也最柔弱，是得到外婆喜愛最多的一個。她對我的那種濃濃的'隔輩之愛，一直延續(xù)到我的成年，盡管世事多有更迭與變遷，卻從來沒有絲毫減弱或是消失。她對我的那份愛，就像是一滴滾燙的熱血，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融進了我的生命中，默默催生著我的每一次呼吸和心跳，直至永遠(yuǎn)。
外婆家在京唐運河尾，舉目所望盡是淡黃色的沙土坡地。緣于土質(zhì)疏松的優(yōu)勢，那里盛產(chǎn)泥豆子，學(xué)名叫做落花生的。收獲花生的日子，外婆把我背到背上，拿一條柔軟的寬布條，像舒適的臍帶一樣把我和她攔腰捆連在一起。她同時手里拎一把小巧的鎬頭，趁清早趟著草葉上清涼的露珠兒爬上坡去。那一年，我剛好五歲，青草的芳香四處漫散著，外婆的脊背寬厚而溫暖。往上看，藍(lán)汪汪的天空里正飄過幾朵潔白的云彩，那么高的老槐樹枝在頭頂不停地?fù)u晃著。偶爾有覓食的野鳥撲搧著翅膀趕過來，落在路邊的電線壺上，歪著頭，好奇地瞅我們一會兒，然后很高興似的“突”一聲飛到遠(yuǎn)處去。感覺走了那么久那么久，仿佛這條有外婆陪伴著的道路，永遠(yuǎn)沒有盡頭。我終于忍不住，伸出雙手從后面捂住她的眼睛，求道：“姥姥，講故事，講故事！”氣喘吁吁的外婆嘆口氣，回過一只粗糙的大手摩挲著我的腦殼，笑道：“行！小祖宗！聽好了啊——從前哪，有座山……”
進入冬天了，開始刮北風(fēng)下大雪。天剛一傍黑，我便在外婆的催促下早早鉆進被窩。窗外滴水成冰，外婆家的土炕卻那么的暖和。在外婆嗡嗡的紡線聲中，我很快沉入了夢鄉(xiāng)，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被人搖醒，睜眼一看是外婆，那一張透著興奮神情的臉龐，在燒得正旺的爐火映照下潮紅潮紅的。她把手指豎在唇邊，示意我不要出聲，隨后變戲法一樣，很得意地從身后抓起一把熱乎乎的帶殼花生，壓低聲音說：“娃兒，想不想吃？剛炒熟的，可香呢！”那年冬天的那個夜晚，那些外婆親手炒熟的落花生，是我今生吃過的最美味的食物。我用一生的時間去將它們反復(fù)咀嚼，就如同一次次回味著外婆對我的愛。
時光似水，命運無情。在我十五歲那年，外婆突發(fā)腦溢血，雖經(jīng)救治脫離了生命危險，卻由此導(dǎo)致半身癱瘓。在所有人包括醫(yī)生都以為她的余生將要在病榻上度過的時候，她卻奇跡般地經(jīng)過自己的頑強抗?fàn)幱忠淮握玖⒘似饋怼＿@一次，她戰(zhàn)勝的是她自己。
漫長的休養(yǎng)期間，母親把她接來和我們同住，我終于得以有機會再一次和外婆朝夕相伴了。我那時最常做的事就是放學(xué)之后攙扶著她去村外散步，順便給她講發(fā)生在學(xué)校里的新鮮事，給她講從書本上知曉的那個多彩世界。因為疾病，外婆有了語言表達的障礙，她不能說出自己內(nèi)心的想法，可她很愛聽。她孩子似的微笑著專注地傾聽我講述的那個樣子，至今在我眼前經(jīng)常閃現(xiàn)著，那是一段多么快樂而溫馨的時光�。�
然而，美好的光陰總是短暫的，患病后期的外婆越來越見消沉了。包括我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明白，她是在思念她的小兒子，因為一直以來的嫌隙，二舅很少來看望外婆，這成為外婆心中永遠(yuǎn)的痛。這以后，我便經(jīng)常見到她獨自站在院落里，向著那座繁華城市的方向漫無止期地眺望著，直到她閉上眼睛悄然離世。
外婆已然走了很多年了，她無疑是帶著遺憾和心痛走的，但我知道，她并沒有真地責(zé)怪過誰，在她的心里，每一個孩子都是她嗷嗷待哺的嬰兒，是她的血脈，是她的生命。她甘愿做那根冬日里的柴，即使燒著自己，也要給他們溫暖，無怨無悔。這是一個可以用偉大來形容的女人，這就是我敬愛的外婆。
我想說：過去，我在你的懷抱里，我是你身邊永遠(yuǎn)長不大的孩子；今天，你在我的心中，你是我生命中永矗不倒的豐碑！
真情不老，外婆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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