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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棉襖散文
幼年時,父親在遙遠(yuǎn)的地方教學(xué)。我隨母親去看他,第一次坐車,破舊的大貨車在土路上一路顛簸,一路前行。
車停在半路的時候,我正倚在母親懷里睡覺,母親搖醒我說,下車吧,我們到了。我揉著惺忪的睡眼望著車下,土路的下邊有一條深溝,清澈的溪水潺潺地流向遠(yuǎn)方。母親抱我下車時,她肩上的攤餅袋子松了,一只攤餅從袋子里掙脫了出來,像長了腿似的,歡快地沖向溝底,直到淹沒在溪流中,再也見不到了。
父親教學(xué)的村莊,路邊有一座水磨房子,一道河水由遠(yuǎn)處緩緩地流到近前,瞬間,傾斜下來,水流撞擊水磨輪葉的隆隆聲,石磨轉(zhuǎn)動的霍霍聲,讓我小小的心里滿溢著興奮。旁邊便是學(xué)校,農(nóng)家房屋,只是一端的墻壁上涂了一塊黑板,講臺上站著的是父親,穿著一件黑棉襖。
父親的棉襖是從城里買來的,稍稍大一些,是做外套穿的,穿在父親身上,也是一種身份的體現(xiàn)吧。那時的農(nóng)村人不會奢侈地去買一件這樣的棉襖,他們穿的都是自家做的粗布棉襖。人的最初記憶是斷斷續(xù)續(xù)的,因為朦朧,所以,總感到自己是做了一場夢。這一次的幼年遠(yuǎn)行,在我的腦子里留下的只有三個特寫的鏡頭:父親的棉襖,轉(zhuǎn)動的水磨輪子和滾動的攤餅。
好多年后,當(dāng)母親提起兩歲的我曾有這一次遠(yuǎn)行時,我才從夢境里走出來,腦子里恍惚著的片段,倏然間,清晰地串在了一起。我一直在想,父親的棉襖,在我的'心里是一份特殊的感情,是一份悠悠的沉重,是不是源于我最初的記憶呢?
兒時的歡樂記憶也是源于父親的棉襖。每次見到父親,他總能變戲法似的,從口袋里變出花花綠綠的糖塊來。很快的,我便看不到令我歡欣的父親的棉襖了。那時,國家號召建設(shè)“三線”,父親響應(yīng)號召要去縣城當(dāng)工人了。記得臨行的時候是秋天,滿地的玉米穗子露出了半載黃粒兒。我扛著父親的棉襖去送他,沒走幾步便感到累了,還是父親把棉襖接過去,一手扶著肩上的大口袋,一手夾著棉襖,我兩手空著,跟在父親身后。上車之前,父親去商店買了一把最貴的小刀送給我。至今清楚地記得,那是紅顏色的刀柄,耀眼的塑料殼面。父親送我的這份禮物,讓我歡喜了好久,也讓小伙伴們好生羨慕了許久。
“三線”工地竣工后,父親回來真正的做了一名農(nóng)民時,我已經(jīng)五歲了。做農(nóng)民的父親,將他的棉襖鎖在柜子里,一年中難得拿出來穿幾天。教師出身的父親,他的手是拿粉筆的手,如今學(xué)著握鍬把了。在生活面前,在家人面前,父親是沒有什么可選擇的。農(nóng)閑時,父親四處奔波攬活,掙錢貼補(bǔ)一些家用。父親攬活最多的,是別人不愿干的打土坯。
那一次,父親在鄰村打土坯。天不亮,他揣上幾個冷饅頭匆匆地趕往那里。中午,才能吃上一頓熱面條。十幾天中,母親做面條時,同時蒸幾個包子,包子餡是自家窖里的蘿卜,這在那時已是難得的飯食了。留出給我的一份包子后,母親將面條和幾個包子盛好,讓我送給父親。
見到父親時,我已經(jīng)把一份屬于我的包子吃完了。當(dāng)父親打開飯盒,見到有包子,把那幾個包子送到我的手上,催我趁熱快吃。他自己則是就著冷饅頭,吃完了那頓飯。十幾天中,父親把屬于他的包子全給了我。父親不會說他沒吃到包子,我也沒說此事,母親一直蒙在鼓里,她依然是把包子分成兩份,我依然是吃著兩份包子。父親給予兒子的愛是毫無保留的哦!
打土坯是最受累的活了。父親把四塊木板的模子扣好,放在一塊平面石上,倒一筐土在里面,雙手緊握石夯把,提起沉重的石夯,砸上十幾下,才能把一塊土坯砸好。父親不停地砸著,或許那輕重有致,節(jié)奏明快的砸夯聲,在父親聽來,是美妙的音樂聲,垛起的一排排土坯,那是家里的零用錢哦!父親每天要將青石夯砸上幾千下,一頓熱面條,幾個冷饅頭,只是保證他不至于倒下,F(xiàn)在想想,懊悔得很,為自己的年幼無知而羞愧,我為什么要吃那幾個熱包子呢?
九歲時,父親陪我去省城看病,那時,我已被疾病折磨得沒有說話的力氣了,頭像灌了鉛似的沉重。冬天的省城,奇冷無比,我穿著父親的棉襖,他背著我,輾轉(zhuǎn)于幾家醫(yī)院。要做手術(shù)了,周圍全是穿白大褂的醫(yī)生,看不到父親,我恐慌極了,大聲地哭著喊父親。聽到我的喊聲,父親不管不顧地闖進(jìn)手術(shù)室,抓著我的手,一遍遍地哭著喊我的名字?吹礁赣H,我不再哭喊。當(dāng)醫(yī)生們生硬地將父親和我分開,被蒙上眼睛的我是安靜地接受手術(shù)的。再一次看不到父親了,但我感覺到他就在我身邊,默默地,揪心地看著我。手術(shù)后,醫(yī)生們紛紛議論我,好勇敢的晉南小鬼,做這樣的手術(shù),大人都會忍不住的。殊不知,是父親給了我力量。
我常常認(rèn)為,自己的記憶是有選擇的。九歲之前的片段溫暖,尚存在腦子里,是那么清晰。九歲之后的凄涼歲月,我卻是不愿去懷念。然而,有些事情如烙印在心底,你不去觸碰,它也在那里。
九歲那年,離開省城時,我和父親去照相館留了一張影,那是一張黑白照片。我踩一只小凳,依偎在父親胸前,他穿著那件能體現(xiàn)教師身份的黑棉襖,我穿著母親做的粗布黑棉襖。一份辛酸,一份樸實,一份溫馨,就這樣定格在我的心底。臨上火車,我讓父親陪我買帽子,他挑了一頂適合我的小帽子,我卻挑了一頂大的,有護(hù)耳的軍用棉帽子。其實,我是給父親買帽子的,我怕他不舍得給自己買。好多年后,我給父親買的帽子已破得不能戴了,父親舍不得扔掉。直到妹妹探親去天津部隊,給父親捎回一頂真正的棉軍帽,父親才把舊帽子扔掉。
也許在父親的心中,兩頂棉軍帽,一件黑棉襖,已足夠榮耀了。棉襖很舊了,在它的上面浸透了一份歲月的滄桑,期間,母親精心地拆開,續(xù)上新棉花,在破的地方打上補(bǔ)丁。父親珍惜著他的棉襖,只是在過年時穿上幾天,干活的時候是不會穿的,而父親一直有干不完的活。所以,這件棉襖一直在柜子中固定地占據(jù)著一個位置。
父親是黃土高原的一份子,他對兒女的愛渾厚,深沉,如厚厚的黃土地,如綿綿的北方大山。然而,如大山一樣的父親卻倒下了。沒去過醫(yī)院的父親,住進(jìn)了醫(yī)院。從做完手術(shù)到父親去世,三十天的時間哦!恍惚間,我們不相信父親就這樣離開了我們。父親的堅毅,父親的偉岸,以及父親對我們的呵護(hù),是我們早已習(xí)慣了的,在我們的心里,父親永遠(yuǎn)是強(qiáng)者,我們永遠(yuǎn)是弱者,而弱者理應(yīng)受到呵護(hù)。匆匆間,我們怎能轉(zhuǎn)換過彼此的角色呢?三十天的時間,留給我們太多的遺憾哦!
難以忘懷的是父親的兩次哭泣。第一次是我做手術(shù)時,父親揪心地哭出聲。第二次是父親臨終時,他已是不能說話了,氣若游絲的父親,眼睛一直望著我,突然,他在無聲地抽噎……一生用愛來溫暖自己兒子的父親,怎么能放心得下凄涼悲苦的兒子呢?父親入殮時,母親取出父親生前一直舍不得穿的棉襖,放在棺材里?吹竭@件滿是補(bǔ)丁的舊棉襖,我們兄妹幾個的心猶如被撕扯著,我們痛哭著,痛哭父親一生的辛酸,也痛哭我們不曾為父親做過什么。
父親去世多年了,冥冥之中,我一直感到與父親之間有一條紐帶在聯(lián)系著,在延續(xù)著一份割不斷的情愫,讓我對父親那么的熟悉。哦!我知道了,這條紐帶是父親的棉襖。那件給過我無數(shù)次歡樂,為我遮風(fēng)擋雨的棉襖,我曾經(jīng)穿過的,存留著我的氣息的棉襖,它,靜靜地陪著父親,它,依然溫暖著父親,它,依然溫暖著我。父親的棉襖,我不能忘懷的傷痛,將會一直是我與父親聯(lián)系的紐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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