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糞土當年散文
有許多人事,你不用努力就能夠記住,也有些東西,無論你怎么回憶,還是想不起來。一個人到這有時蒼白卻又如此豐富的世界上走了一遭,什么都不放棄,什么都不丟棄,是不可能的事。
我卻總想努力地,在紙上,挽留一點兒存放在記憶深處的、正在褪色的、那些平淡無奇的歲月。
我的思緒,往往并不自覺且有點兒趔趄地,陷在回憶的沼澤里。
從我時常地沉迷于回憶來看,我已經(jīng)老了,從我不曾考慮過我自己的老年時光和死來說,我又沒有老。這么說,我已不可逆轉(zhuǎn)地進入了中年。無論我是否承認這樣的現(xiàn)實,我已經(jīng)是一個中年人了,這是事實。人一旦過了四十歲這道心理上的“坎兒”,日子就跟人們所常說的那樣,如白駒過隙,倏忽不再。不經(jīng)意間,我的身高不算太低,兒子卻長得比我還高出一截了,——我還能死乞白賴的,把自己當作一個青年人,這像話嗎?
一個人,有了可以回憶的經(jīng)歷,有了可以回味的往事,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我就常常獨自一個人,回頭去看。
冬天,放學以后,我?guī)缀趺刻於家靡话验L柄的小鋤頭,有時候是一把木頭做的“糞鉤子”,一手提著拾糞的糞篼,背上背篼,到山野里拾糞去。糞篼是一種用竹篾編制而成的有提手的器具,類似于撮箕。在我故鄉(xiāng),被叫成撮箕的,另有一個專門的器具。我拾滿了一糞篼,就把糞倒進背篼里背著;拾滿一背篼,就可以回家吃晚飯了。這時候,天,往往快黑了,黑盡了。
小時候,我不覺得糞是臭的。在鄉(xiāng)下人眼里,糞實實在在,是一個好東西。
我至今還記得一個我奶奶輩的老太太,在村里,不論輩分,凡是小孩子,都叫她“大婆”。這個人給我印象深刻的原因是,她一年四季都穿一件青布長衫,而且,在我們村,像她這樣穿的人,只有她一個。因而在我的記憶中,她的面容,反倒模糊了。大婆很少走出村子。但她似乎一直不停地,在村子里走動著。我常?匆娝验L衫的下擺撩起來,在里面,兜著什么東西。但是,無論誰去查看,那長衫的下擺里兜著的,十有八九,是糞。大婆無論在什么地方看見糞,都要小心地,先把它弄回家去,再做她原本要去做的事情。
我長大以后,生活有了較大的改變,至少可以填飽肚子了。也是到了這時候,我才對糞有了臭的感覺,臭的想法。
如此說來,人的確是一種奇怪的動物。
小時候的我,跟我的父老鄉(xiāng)親一樣,理所當然地,認為糞是很好的東西,只有它能夠使莊稼長得更結(jié)實,更壯實,從而,它能夠讓我們饑餓的腸胃,撐得更飽一些。那時候還沒有化肥,種莊稼的人不愛惜糞,怎么行呢?
我們拾糞,拾的是牛糞、騾馬糞或驢糞。豬糞當然也想拾,但通常情況下,豬都關(guān)在圈里,或僅只在村子里偶爾散散步,村外是沒有豬糞可拾的。我們對牛糞的昵稱是“牛屎餅兒”: 牛剛拉的糞,都比較稀軟,我們找到它時,它已由于自身的重量,成了餅狀,極像故鄉(xiāng)一種常見的食物“鍋塌子饃”,所以才有如此奇怪的叫法。我們把騾馬和驢的糞便分不清,它們看上去似乎都是一樣的,所以把它們統(tǒng)稱為“馬糞蛋蛋兒”。牛糞比馬糞的肥效要更好些,大約是,牛吃草的時候要經(jīng)過反芻,把草料咀嚼得更細的緣故。
我們不拾羊糞。羊糞雖然肥力足,熱性大,但“羊糞顆顆兒”太小了,用糞鉤子怎么扒拉,也弄不到糞篼里來,不得不放棄。狗糞到處都有,但我們從不拾狗糞回來做肥料。家鄉(xiāng)有一句俗語,說是:“離了狗糞還種不了田了!”意思其實是,缺少任何人或任何東西,這個地球照樣能轉(zhuǎn),人們照樣還要生活。此俗語,語含輕蔑。尤其對某些自以為是的人來說是這樣。也因了這句俗語,故鄉(xiāng)的人們,都對狗糞不齒,F(xiàn)在想起來,關(guān)狗糞什么事呢?因為一句俗語而讓狗糞蒙冤,恰恰暴露了家鄉(xiāng)人似嫌愚昧的可愛與倔強。
冬天,除了種在河壩(沿河一帶)水澆地里的冬小麥,其它高半山的旱土地,一律閑置著,它們也在休養(yǎng)生息。生產(chǎn)隊的飼養(yǎng)員顯得輕松了許多。他們把牲畜趕到荒坡上就不用再看管它們了。它們會自己把自己吃得飽飽的,然后臥在山坡上,等飼養(yǎng)員天黑了,再來把它們趕回圈里去。我這么說的,是安分守己的牛。騾、馬、驢可不像牛那么老實。它們要么吃飽了,自己一溜煙跑回村來,要么還沒有吃飽,就打起了河壩地里的麥苗的主意。飼養(yǎng)員一不小心,它們就溜下山來,偷嘴,為了在冬天吃一口鮮嫩的麥苗。這往往是下午天快黑的時候才會發(fā)生的事。飼養(yǎng)員只要略微留意一下,就可以了。
無論早已開溜的還是不曾開溜的,牲畜們把糞便,都留在了山坡上。拾糞,就是在它們吃過草的地方,把留在野地里的糞便弄回家來。
坡是荒坡。長著些稀稀拉拉的矮小的灌木和野草。它們,有的我能叫得出名字,有的,我連名字也叫不出,還有的,在鄉(xiāng)親們和我眼里,無用得連擁有一個名字的權(quán)利也沒有。到了冬天,草木無一例外,全都落光了葉子,干巴巴地站著;或枯萎了,再也站不起來,匍匐在大地上。除了用自己的軀體喂養(yǎng)著的食草動物,除了這些生產(chǎn)隊的牲畜們,誰會在意它們的旺盛與衰落、誰會關(guān)心它們的生死存亡呢?它們世時代代,早已習慣了自生自滅。但它們,又何嘗不曾獻出自己,用自己的卑微,裝點這瘠薄而又可愛的土地?
有時候,人跟它們,其實是一樣的。
我當然無暇顧及這些草木。我的眼里只有糞。
馬糞曬干了,一不小心就散開了,牛糞卻往往給凍得硬邦邦地,挖都挖不下來。只要是糞,只要給我發(fā)現(xiàn),它就是我的,無論使多大的力氣,動多少腦筋,不把它弄進我的糞篼里,我誓不罷休。在荒野里,我的腳步在緩慢地移動,我的眼睛在四下里搜尋。偶爾,我會被草叢里竄出的狐貍、野兔野雞和山雀嚇著,我并不怕它們;偶爾,我也能夠邂逅狼。我雖然怕狼,但狼并不像大人們所講述的那么兇殘,它似乎更怕人,即使我很小,但再怎么勉強,我也是個人,不是嗎?更多的時候,我什么野物也不曾遭遇,卻總是把背篼弄不滿。只好繼續(xù)遍地尋覓。
黃昏時分,四野茫茫。群山如圍,蒼天如蓋。惟見三五個孩童,仍然在漫山遍野地轉(zhuǎn)悠。這就是我與我的小伙伴們。夕陽蒼涼而疲軟,它已經(jīng)遠離山頭,躲到大山的后面去了,北風無形卻又強勁,仍在呼呼地吹著,趕都趕不走。脊背上的背篼是越背越重了,然而,不把背篼拾滿,我一般是不回家去的。我怕父親責怪我偷懶。其實,無論我拾了多少糞回家,父親照舊平平淡淡地,只說一句“回來了就好”,別的什么話都不再說。而且,他一直都是跟在我的后面,進入院子的。父親的話語,其實都在不言之中。我回家之前,父親已經(jīng)在大門外那棵他自己好不容易才栽活的杏樹旁邊,望了我很久了。他當然是怕我出什么意外。拾糞的時候,我很自然地,有一種責任心在。我覺得,既然吃家里的飯,就應該替家里干一點力所能及的活。人不管什么時候,什么處境,都不能忘記自己肩上的責任,哪怕它是看不見的,但我們要時刻都能感覺到它的存在。
我后背的衣服上,經(jīng)常有一塊巴掌那么大的糞漬,這是未曬干的牛糞糞汁在背篼里經(jīng)過擠壓,從背篼的竹篾縫里,洇到了衣服上的緣故。我不得不讓它經(jīng)常留在我的后背上,仿佛它是我的胎記,或一塊痣,仿佛它與生具來,摳也摳不掉。
我小時候,最多也就一套換洗的衣服,天天都要拾糞,母親也得天天都到生產(chǎn)隊里去上工,她哪有那么多時間給我洗衣服呢?更何況,我的衣服,通常都是我自己洗的,尤其是單衣——棉衣因為我自己是洗不干凈的,才不得不勞煩母親。但我洗自己的衣服,也是在“仇恨”母親的心理中,極不情愿地去做的。我這種心理的緣由是,洗衣服耽誤了我玩耍的時間。在一個孩子的心目中,玩耍是第一要緊的事。我當然也不例外。
母親太累了,幾乎每天,她都是天快黑了才回家,回到家里,還要做飯、喂豬,冬天她還要燒炕。這幾乎成了她怎么做都做不完的“功課”。我小時候就從不曾想過母親的忙碌、母親的勞累。我理所當然地認為,母親做的那些事,都是應該她做的。我很少想到要替母親做點兒什么,F(xiàn)在想起來,我是多么不懂事的一個孩子啊。
記憶中的某些東西,有時候,跟我脊背上的那塊糞漬一樣,驚人地相似:你要從后面看,你要脫下來再看,才能夠發(fā)現(xiàn)它。
在我家的院子里,有一個三平方米左右的糞坑,深約一尺。我拾回來的糞,就倒在糞坑里漚著。晚上起夜解小便,也在糞坑里解決。院子里有這么一個糞坑,一是方便,二為了積肥,三是怕別人把糞偷了去。我記得,村里有很多人,不愿在外面“方便”,一泡熱尿也得努力地夾住,回家了,才痛快淋漓地解決掉。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哪!家里洗洗涮涮之后的廢水、垃圾、火籠子或炕眼里掏出來的灰燼、腐朽或霉爛的菜葉……一古老兒,全都倒在糞坑里。我的童年時代,在我們村,家家院子外面,都有一個廁所,這容易理解,但是,家家院子里都有一個這樣的糞坑,現(xiàn)在的人,多半會迷惑。為什么要在院子里弄一個糞坑呢?為什么不把糞坑弄到院子外面去呢?現(xiàn)在,人們用的,多半是化肥,再不用積肥了,這樣的糞坑,村里幾乎沒有了。人們都嫌它臭,嫌它不干凈,不整潔,到了夏天,還招惹蒼蠅。
三十年多年前的人,卻從不這么想。
據(jù)老年人說,糞坑的熱性很大。這容易理解。即使是在冬天,雪下得再大,在糞坑里,雪也是“坐不住”的。別的地方白茫茫一片,糞坑卻照樣黑黝黝地醒目著,好像它是土地的一塊疤痕。如果扒拉開,熱騰騰的蒸汽就一咕嚕嚕一咕嚕嚕地冒出來,仿佛糞坑給雪憋得太久了,也在跟我一樣,大口大口地呼吸。
多年前,妻子產(chǎn)后得了涼病,她的右胳膊右腿,一到冬天就特別冷,吃了很多藥,不行,針灸,還是不行。一個老中醫(yī)說,糞坑的熱性是很大的。老中醫(yī)建議妻子每天把腿腳埋在糞坑里,焐兩三個小時,如此堅持幾個月,就可以治好?墒,我們一家都住在縣城里,即使在農(nóng)村,也很難找到糞坑了,妻子又能上哪兒去治療呢?
那么,糞到底有多大的能量呢?我說不上來。
我是小時候就是一個喜歡思考的人,F(xiàn)在仍然如此。我不認為這有什么不好。人如果只會動手、動嘴,充其量,只是一個動物。人不思考是不行的。對身邊的人,身邊的事,不在自己的內(nèi)心里問一個為什么,你就不能洞察生活,感悟人生,你就看不清這個五彩斑斕同時也是爾虞我詐的世界。你也就不能寬容別人,寬恕別人的某些言行。而寬容與寬恕,是一個人的生命里,絕對不能缺失的品德。你不去思考,不試圖理解別人,又談得上什么寬容與寬恕呢?
也是在很小的時候,我就有一個問題困擾著我:我想:一棵禾苗根部,也就上了一點點肥料,可是,旁邊的泥土未見得少了多少,挖開它的根,肥料也還有一部分在根旁邊擱著,莊稼——比如一株玉米,卻由一枝幼苗長得跟樹一樣大了,而且,還結(jié)出一穗甚或兩穗那么粗大的玉米棒子。那么,是什么東西“變”成玉米秸桿和玉米棒子的呢?我想當然地認為,是糞。只能是糞。那時候我覺得,糞實在是天底下最神奇的東西了。
哪怕一個偉人,他也是從平凡的童年生活起步的,何況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呢。偉大出于平凡。偉大蘊藏在平凡生活之中。是平凡的生活,給偉大積聚了足夠多的能量,是足夠多的平凡瑣碎的日子,讓偉大得以凸現(xiàn)出來,彰顯出來。
庸常的生活,就跟糞土一樣,它是不起眼的,也許還有怪異的臭味兒,然而,正是因為有了它的存在,我們的生命,才禾苗般茁壯。
很多人忘了自己小時候的事,很多人盡力地,想忘記自己曾經(jīng)做過的某些事。是真正的“糞土當年”。我覺得這樣做是非常不應該的。我們要做的,也許恰恰相反,是要記得它們,記住它們。我想,哪怕像我這樣,經(jīng)歷的是窮困的童年,哪怕你想忘記的,是做過的錯事、蠢事,都不可以。因為它們是你生命里不可磨滅的一部分,因為它是我們一生中難得的財富。它留給我們的回憶、回味,它讓我們記住的經(jīng)驗、教訓,早已鑲嵌在我們的言行和思維里面,是不可能也無法剝離出去的。何況在往事中,還有那么多美好的東西呢?忘記了,真是太可惜了。
我們總不能老了,要死了,把什么東西都丟了吧,如果真這樣,你就算是白活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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