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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路上的老光陰散文
一
走進老路,面前是半邊的彎道,另半邊被崔老爺子家的柴房遮住了。柴房是由紅磚堆砌,頭還頂著幾把稀疏的茅草,墻磚已被時光擠壓得扭曲破碎,茅草也同歲月一起變得腐朽發(fā)黑。那半邊彎道的前方是一片荒涼的草地,草地的深處曾是姨奶家的房場。我還記得,姨奶家的老屋和我家的老屋一樣,也是土培墻,茅草屋頂,院子里也有一棵從不打農(nóng)藥的沙果樹,F(xiàn)在,果樹被砍了,僅剩的枯根被野草淹沒,往日的果香化作一粒塵,隨轟然倒塌的老屋一起墜入故鄉(xiāng)的土壤。
聽著腳下沙石的碎語,轉(zhuǎn)過野草環(huán)繞的彎道,就會看見老路以最卑微的姿態(tài),沿著西邊人家的籬笆孑然而下。這是一條斜坡,仿佛是書寫鄉(xiāng)村的人在此頓筆。
坡的東側是幾壟玉米地,夏天,蔥綠的玉米長葉像一把把小扇,無風自動,下面?zhèn)鱽黻囮囅x鳴。坡的西側是崔老爺子家的庭院,站在老路上頭,透過被雜草掩蓋住的籬笆,還可見到朝鮮族人常住的灰瓦磚房。走在老路的斜坡上,心不可太過放松,要時刻注意著腳步,聽不得繁急,也要不得凝寂,老路彎著腰請你下來,自然要走出點韻味,品出點情致來。坡的下面,路又恢復平坦,但前邊還有個彎,叫你不能一窺前路之景。站在平緩的老路上,會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腳下的水泥變了,變成了一塊塊的紅石磚。這段紅石磚路出現(xiàn)得并不突然,相反,它到來得有些遲緩。它曾是我夢中最最憐愛的瑰寶。但在現(xiàn)實,在被風吹雨打百余年的老路上,紅磚并不是鮮艷艷的磚紅色,柔嫩的色調(diào)早已被雨水調(diào)配成深沉,平整光滑也被日光曝曬成憔悴,暗紅色的褶皺下還被流逝的時光種下了一抹青苔,隨和殷實。
西側,姨奶家的新房子在陽光下顯得清新俊逸,房子下面,一條沙土路一直延長到白色大門口,而后拓寬分散,匯入老路的筋骨。斜坡下端有一輛手扶拖拉機,從我見到它起,它就顯得格外老舊。
每到夜幕降臨,夕陽把西山的云朵燒成緋紅,姨夫爺駕著手扶拖拉機從老路的盡頭歸來,手扶拖拉機行進緩慢,急促的柴油機聲將老路的凝寂瞬間敲碎,還時而會引來幾聲犬吠。拖拉機息了火,姨夫爺褪下滿身的疲倦,披上幾縷清淡的月光,在依舊斷斷續(xù)續(xù)的犬吠聲中,光著腳,朝夜色深處走去。
楊樹是鄉(xiāng)村的守護者,在村莊中幾乎隨處可見高大的楊樹,老路旁邊也有楊樹,雨后初晴,翠嫩的楊葉含露清吟,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與山林中飛來的啄木鳥邂逅。小時候,我曾見過兩只啄木鳥從老路旁的楊樹飛起,后來我滿懷欣喜地對姨夫爺說:“咱們村也有啄木鳥啊,剛才我還看到了兩只!”姨夫爺抻著滿臉的褶皺笑著說:“肯定是一個公的一個母的!”那時,我不相信動物之間也有愛情,只是覺得新奇和詫異——這么偏僻的村莊也會有這么稀見的動物出沒啊。除了父親那天晚上帶回來一只螢火蟲一事,那次的經(jīng)歷使我對這條老路萌發(fā)了更深的情愫。
玉米地里,一條羊腸小徑偷偷地探出半個腦袋像未更世事的孩子,恬然單純地牽連著老路。我想它一定是有所求的,就像兒時的我拉著姨夫爺?shù)囊陆,不說話,眼睛緊盯著姨夫爺口袋。他總是能道破我的心思,所以露出滿意而燦爛的笑容,背著母親給我口袋里的糖果。而這條小路呢?也許是為了它身后的那戶白墻農(nóng)家吧。
石磚路緊接著水泥路,從前方彎道鋪到又一個坡路,期間,繞過了東側的老磚房,西側的崔老太太家。老磚房坐北朝南,站在磚路正可見到其背面。墻根的白泥皮已經(jīng)脫落了大半,露出了年久日深的紅殘磚,軟泥從春風中挑出青靛,這青靛幻化成老街的膚色,向著夕陽無數(shù)次緩行的方向鋪展,覆蓋了一塊兒半插進泥土的花崗巖。
灰沉沉屋瓦看不出是什么材料,在湛藍的天空下泛著古老的氣息,幾個春秋更迭,屋瓦上凝成了幾片新綠,像疾風驟雨后絢爛美麗的彩虹;像鷹擊崖壁后堅硬鮮活的嘴角;更像被一把火燒盡后春風又生的廣袤綠野。這是一次生命的涅槃,一場靈魂的綻放。老路的風采,全然在此展現(xiàn),這里是老路的中央,也是“北斗七星”中最后的一個轉(zhuǎn)著點。
前方的坡路矮而短,下了坡路便是略有崎嶇的黃土路了。雨天,黃土路消了風塵的顏色,從輕浮轉(zhuǎn)為沉寂,從干燥轉(zhuǎn)為粘稠,于是偶爾途徑這里的拖拉機,在濕潤變黑的土地上留下深深的印痕。你可以想象,一個拖拉機,一條黑泥路,周遭是冷清淡墨的蓬蒿雜草。尚若是植被茂盛的夏天,泥路被蓬蒿緊夾在中間,蓬蒿極高,托拉機從縱橫泥水的老路歸來,那佇立在院子里的女人向老路的方向瞭望,亦徒聞急促的柴油機轟響,不見歸來之人。雨后,黃土路上充斥著花樣轍痕,轍痕被陽光曝曬,硬幫幫的,踩在上面只覺得硌腳。
再向前走,不出幾步便可聞水聲,兩側芳草碧綠,不用細品,也能體會出清凌的意境。眼前是半截環(huán)村路,躍過村路,先是廣闊藍天上的幾朵白云,后是對面河岸的幾群花草,村莊最溫柔清秀的河流半露著嬌顏,在老路沉穩(wěn)的臂膀下,浮光溢彩。河床嫩草后,便是河南的風景農(nóng)家了。但是水聲并不來自河流,復行幾步,一條碧翠的小溪從東側的一片葳蕤中流出,穿過黃土路下的水泥管,向西面的草地深處奔去了。不知“奔”字用的是否恰當,但溪水確是從東向西流的,又不知是否擾了時光,但思緒卻是漸落于塵埃中。那碧水西流,頗撩人心神,微波蕩漾間,斑駁了幾片葉影。溪邊沙石細碎,一平整石板位于其上,留有沾衣斑痕。
再往前就是老路的盡頭,回望老路,那座老磚房的院里長滿荒草,陳舊的薄皮窗子閃著靈光,屋檐緘默,籬笆旁的李子樹還略顯青澀,心田里不覺有了復雜的感覺。東邊籬笆外,一黑木煙囪,棱角分明地在如茵綠草上瞌睡,它曾經(jīng)挺立于朝陽暮色里,流轉(zhuǎn)于璀璨星河間,孑然一身,只有雨雪為它洗去風華。它在炊煙下懸浮飄蕩,整個鄉(xiāng)村在它眼中都搖晃飄渺,說不出東西,也辨不出朝暮,甚至,連自己是站還是倒也道不出個準來。事物的衰老也像這口煙囪一樣吧,日出日落間,時間被慢慢淡化,一個轉(zhuǎn)身,幾片經(jīng)年的故事無聲凋落,終于,在某次長眠后,恍然自己真的老了,一生的沉浮榮辱都隨著頭頂炊煙,完完全全地飄散在淡墨天空里了。
一條老路,從水泥到紅磚,從紅磚到黃土,仿佛是一場古老鄉(xiāng)夢的回歸;一條坡路,從黃土到紅磚,從紅磚到水泥,更像是一次踏破紅塵的征程。
二
崔老頭子已年過花甲,兩鬢染霜,面容蒼老,最叫人難忘的是那一大一小,半張半閉的眼睛,總像沒睡醒的樣子,里頭藏滿了醉態(tài)!八笔羌,“醉”是真,他可是村里有名的酒鬼,幾乎是每頓都有酒,有酒必是醉。兒時,經(jīng)常在老路上見到他搖搖晃晃的身子,他的步伐甚是混亂,踩得老路上的沙石“嘩嘩”作響。老路本就有坡,他獨自蹣跚,時常讓我擔心他會倒地不起。老路可證,我的擔心是多余的,他尋得到自家的柵欄,還能把院門拉開,雖是一副費力的樣子,但也平安順利。如今想來,或許他是半閉著眼睛走路,因為這條路他已經(jīng)走過千遍萬遍了,又或許他沒有費力地去開院門,因為那門栓早已被他事先拆掉了,甚至,他并不孤獨,至少還有老路上的影子,斜斜地牽著他的腳,叫他少走些彎路。
初秋的夕陽最是唯美,不冷不熱,不溫不火,從西山頂峰傾瀉,帶著流水質(zhì)感,有那么一段時間,整個世界都浸潤在紅黃時光中,而鄉(xiāng)村獨立于整個世界,成為一段美麗的童話。老路在夕陽中更顯伸展了,仿佛要用最寬廣的胸襟,去迎接黑暗的來臨,又或是想要變成一塊兒布,去繾綣一夜的流光畫韻。
酒醉如夢,酒醒夢斷,不知人醒否。
老崔只覺得眸間一陣溫暖,邊翻身邊睜眼,一道金黃打在臉上,那褶皺的眼皮顫了顫,遂又慢慢地合上了。已是初秋的光景,躺在炕上,自然微有涼意,老崔仰躺在夕陽中,感覺身前暖意十足,身后涼意徹骨。在閉眼的黑暗中,他想:“怎么沒在身下鋪好被子?怎么沒提前抱柴燒火?”老崔發(fā)出一聲沉長低悶的嘆息。
是啊,自從她走了以后,這個家就少了一份暖意。她走時,也是一頭白發(fā)了,時光的腳步太過沉重,將她的腰壓得很彎,同時也榨干了她滿心的話語。她總是沉默著做一些相同的事——疊洗衣服,燒火做飯,鋪被蓋毯……有時,老崔酒醉急躁,見她行動遲緩就大發(fā)脾氣,沒少對她大聲呵斥。而她呢,只是努力地加快動作,嘟囔幾句當是反駁,聲音里流露著疲憊。
也許朝鮮族婦女都是這般和善老實吧,她們懂得婚姻的不易,心懷對快樂的憧憬,懂得知足,善于從困境中尋得安逸甚至快樂。她就是如此,不管別人怎么看待老崔,怎么覺得他嗜酒如命,薄情寡義,她都不以為然,因為她也曾見到過老崔的勤奮,體會過老崔的踏實,并一直相信著老崔的擔當與情愫。身為人婦,似乎要的只是丈夫的一點真心,這一點真心對她們來說,可能是一輩子的付出與牽掛的價值。
月華如練,樹影斑駁,蟲鳥安靜入睡,老路上空,繁葉絮語飄揚,叨擾著夜的寂靜。老崔已經(jīng)很老了,對于一位老人來說,疲憊像一團蒸汽,沒日沒夜地繚繞身旁,叫他不愿過多行動?墒谴艘梗洗揎@得格外精神,因為月亮圓得驚人,月光亮得刺眼。聽姨奶說,自從他的老伴去世后,老崔時常在夜里失眠。透過姨奶家廚房的后窗,就可看到老崔家的院子,院子里沒種蔬菜,只有幾叢雜草,既沒秩序又沒顏色地突兀在颯颯秋風中,遮掩了半邊家窗。夜里,老崔家的窗子沒精打采,土黃色的燈光襯著滿院的雜草,只覺得凄清荒涼。
姨奶說:“也不知那老頭子睡沒有,等我睡一覺醒了,那燈還亮著!蓖nD了一會兒,又說:“看他是酒醉睡著了,忘了關了!
這一天,老路上空聚了幾只喜鵲,它們斂翅立于截空而過的電線,偏著腦袋,仿佛好奇的孩子。它們望著老崔家的破木門前停放的黑色轎車,眼里充滿了驚訝與疑惑——老崔什么時候有了這么大本事,讓平時少有人過的老路迎來這么漂亮的轎車?
那天,秋意清爽,老路很是熱鬧。先是下坡處的崔老太太拄著拐杖上來了,后是姨奶邁著不太靈活的步子趕了過來,還有那條羊腸小徑,也走出來兩位朝鮮族村民,他們帶著微笑,都到老崔家做客去了。老崔的兒女住在城市,自從“阿瑪尼”去世后,就想方設法地要老崔去城里生活。一方面是為了老崔的身體,一方面是為了自己的思念。而老崔總是“裝醉”,連旁人都看得出來兒女的心思,他卻在裝糊涂。此次也不例外,但這次他要兒子女兒跟他到老路上散步。
他們說的朝鮮語就像樹上的鳥雀蟲鳴,我們這些漢族人是聽不懂的,只記得老崔走在老路上的步伐比往常更穩(wěn)健了。發(fā)黃的樹葉從楊樹枝頭顆顆飄落,誰也阻止不了,仿佛是在順隨己愿,它們自由輾轉(zhuǎn)于來路,或是歸途。一片葉,最終落到老崔的發(fā)上。老崔停站在那段紅磚路上,兒女也停下了腳步。老崔指向破舊老瓦房的屋頂,嘴上說著什么;指向老瓦房的墻根,嘴上說著什么;指向腳下的紅石磚,嘴上說著什么;指向西側的落葉秋楊,嘴上還在說著什么……我感覺,那一串串朝族發(fā)音,像是一種詭譎怪誕的古老咒語,在祈福、在向往、又在埋藏。
三
冬天,雪花款款而落,層疊出幾分暖意。老路被它們從頭到尾裹個結實,頗像小孩子玩鬧累了匍匐在老人的懷里賴著不走。東面的那片玉米像被一陣大風卷走了,只剩下荒寒貧瘠的玉米地,地里還零落著幾捆干黃的玉米桿子。雪花輕舞,覆蓋了玉米桿,又給這滄桑了一冬的土地添上了新妝。
天還未明,周遭盡是凝寂,寒冷掛在黎明前的風中,被姨夫爺家的老木門“嘎吖”一聲蕩碎。滿地新雪,未點燈光,也可見其銀白。遠處,家家的屋檐模糊著輪廓,宛如許多條曲線,參差錯落地浮游于村莊上下,編織著無數(shù)甜美的冬夢。
姨夫爺帶著一頂氈帽,裹著大衣,在黎明中行走。身前是一片裸露的陌生的銀霜雪境,身后是姨奶平緩的恬然的睡夢呼吸。他睡眼惺忪地環(huán)視著周遭,眸子里卻閃著堅韌的光,他在尋找一條路,一條可以連接老路與老屋,老人與遠方的道路。
太陽剛剛爬上東山頂時,一抹密而絲柔的紅暈普照大地,把鄉(xiāng)村妝點出幾分清新雅致,也點燃了被一片白茫枷鎖住的雋永老路。老路上的雪從緊緊的覆蓋變成了薄薄的飄灑,一人一影,緩步于擺脫束縛后的清雋老路,徒聞掃把聲抑揚進鄉(xiāng)村的老時光里。
那時,我喜歡捏著一塊熱騰騰的紅薯,跟著姨夫爺走下坡路;叵肫鹨谭驙?shù)谋秤,我總是不敢保證他的孤獨。本來,家有妻子,外有兒子,小兒子在北京有了事業(yè),大兒子在中學當了教師,身邊還有愛人做伴,此等家景,說不上富裕驕奢,倒也該舒適心安。可是姨夫爺很少笑,臉上總透著嚴寒氣,尤其在醉酒時,臉拉的老長,目光中充滿了威懾,叫人不敢出一絲差錯,生怕他會提聲呵責。我的兩位叔叔就是在這樣的目光中長大,而后,在某一天,他們從這目光中走出,奔向了生活的更加犀利的目光中去了。有一次,他們問我:“怎么不愿意跟你姨夫爺問好?”我又怕又愧,憋紅了臉小聲道:“姨夫爺耍酒瘋,很兇,害怕!彼麄児笮α藥茁,而后小叔說:“你就當沒看到他的表情,不用怕,等他喝多了以后,說的話你也不用信,都當空氣就行!
“空氣”無色無味,看不見摸不著,你不刻意去想,真注意不到它的存在。或許就是因為這種“空氣”對待,使一顆桀驁的心漸漸地歸于平靜,使當年的熱血自然流淌盡最后的余溫,無人問津。
老爺子喜歡上山打獵,沒有搶,只下陷阱。冬天是很好的打獵季節(jié),農(nóng)事完了,稻香與玉米的濃香飄盡,幾場雪下來就把大半年的辛勞困苦埋藏,等雪封千重山時,什么野雞、野鴨、野豬之類的,都始出沒在農(nóng)人閑淡的目光中了。
姨夫爺套野豬很厲害,朝往暮歸,手里拖著一麻袋,麻袋于雪路上滑行,到了老路的下坡處,滑得更急,碾碎了好幾片殘陽。老爺子給野豬開了膛,把腸子里的穢物和不能吃的“小腰子”淋巴結膀胱都剔除到一邊,留下豬心豬肝小腸,再細心切下最好的里脊肉,然后是排骨,最后是豬頭。野豬頭在村子里是沒人吃的,通常被姨夫爺秘密處理掉了。流出的血,和清洗的廢液,都傾倒在老路旁的雪地里了,一時,老路上彌漫著血腥味,那味道大概被凍得僵硬,時而聞得到,時而聞不到,久不見散去。那無形狀的血色與毛發(fā),更給老路渲染上幾許雜亂紛擾。
等到一切忙活完畢,姨奶就開始走街串巷了,東家二十斤肉,西家二十斤肉,南家一條排骨,北家一條排骨,從老路出發(fā),又從老路返回,腳步聲輕了又沉,沉了又輕,起起伏伏,不知增減。等到村里的路走得差不多了,姨夫爺就開始把目光投照到遠方了,那被凍得硬邦邦的最好的里脊被他用塑料袋包好,又被裝進結實的黑布袋子里,袋口再讓他打個死結,等通向鎮(zhèn)子的汽車經(jīng)過老路的南面路口時,姨夫爺就把袋子往車上一扔,沖著司機咧嘴一笑,也不說話,司機便還了個滿臉笑容,點了下頭,一踩油門,就帶著那袋鮮美的里脊肉,過了鄉(xiāng)村的水泥橋。
其實他笑得毫無道理,說不上逢迎,因為他已經(jīng)算是村中的長輩,說不上開心,因為大小兒子都不一定回家過年?赡苁窃醋詢(nèi)心更深處的悸動吧,比如,此舉讓他想起大兒子用絲麻袋裝行李上大學的情景,或是想起小兒子走歪了路被自己教訓而改正的往事。
老路這邊是自己生活了一輩子的家,老路那邊卻是一輩子難以割舍的境地。走在冬風里的姨夫爺,兩鬢已經(jīng)發(fā)白,干癟的皮膚暗藏著衰老,眼神有些迷離。
他頗好飲酒,酒醉七分時,他的話就開始變語調(diào)了,帶著一種嘲諷與自嘲,忽高忽低地朝人嚷嚷。埋怨自己的兒子不孝順,過個年都不回來。家里人生病了,傷到哪了,連問都不問;蚴谴舐暤亟械溃骸吧洗谓o他捎的雞蛋苞米啥的,你猜怎么著,他一個沒留都給媳婦兒家了!”
他這些話,別人是聽進去了還是沒聽進去,對他來說都不重要了,我更無從知曉。但那時的我確記得很清楚,畢竟他的樣態(tài)看著很新鮮也很擾人。其實,他酒后的話與他真實的表現(xiàn)相矛盾。醉酒前幾日,他還盤腿坐在暖黃炕席上,手里捧著個電話,滿臉的歡愉。他露著黃牙笑著對電話那頭說:“你媽我倆這兒都挺好的,不用你們管……過年沒時間的話也不用特意回來了,車票還不好買,瞎折騰……又套著個野豬,我和你媽牙不好,也不愿吃那玩意兒……剩下的都給你捎過去。你弟在北京,太遠,也照顧不到……”
父母對兒女的謊言總是很容地從嘴里說出,大概是太了解自己的孩子吧,懂得他們最相信什么樣的語氣,最愿聽什么樣的話,最想念什么樣的結果……世間有一種奇妙的現(xiàn)象——酒后吐真言,人類有一種微妙的本性——難訴衷腸。
很多年后,小叔告訴我,當年姨夫爺什么事都瞞著他。姨奶腿腳不好,夏天雨路滑,摔了一跤,姨夫爺獨自帶著姨奶去市里看醫(yī),結果要做手術,打電話卻說姨奶在炕頭睡覺呢,不讓吵醒她,不讓跟她通話。后來,姨奶手完了術,出了院,才把這事兒告訴他們,為此姨夫爺與兩位叔叔鬧得很不愉快。其實,當時姨奶的腿并沒全好,留下了病根,陰雨天還會隱隱作痛,但她已經(jīng)習慣了咬咬牙挺一挺,而后如未經(jīng)其事,滿面慈祥。直到去年,小叔帶她去北京又做了次手術,情況才見好轉(zhuǎn)。
四
中秋夜晚,老路月色柔和靜美,灰瓦白墻,隔著月光看起來古典雅致,欄桿樹影,沾著月華描摹出點滴蹉跎。老房窗前,白泥臺上,短而窄的影子,佝僂纖瘦的老人。
崔老太太不大注意月色的濃稠孤寒,只是習慣性地背手望遠,遠方,一條鐵軌消失在山的后面。
對于一個老人來說,年青是一場冗長的夢,因有一絲朦朧,而倍加懷戀。從年齡上講,老人終是不能夠再次年青的,所以,很多時候他們喜歡和年青人在一起,尤其是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小伙子,他們身上有種神秘的氣息,那種近乎成熟與青澀之間的面龐,是老人們怎么也看不夠的。
“老太太”是我們在其背后的稱謂,面對這樣一位行動遲緩,腰彎成弓的老人,我們當其面必然會叫她一聲奶奶,她也會展開褶皺而干凈的臉,露出錯落不齊的牙齒,長久地保持著笑意,如風定格。
小學時,崔老太太的孫子與我在一個學校,他念的是朝族班,我上的是漢族課,兩座橫樓相著隔一塊廣闊的操場,課間十分,兩兩從沒見過面,因為橫穿操場一個來回,下課也就成了上課。西風送斜陽,課晚梨花香,小鎮(zhèn)里炊煙款款,幾陣車鳴,喚醒了回家的路。一幫我們村和鄰村的孩子,一幫高年級和低年級的孩子,一幫朝鮮族和漢族的孩子,坐著一輛俗氣的通勤車,在稀薄的夜色里,共歸鄉(xiāng)夢。
車子到老路叉口時,常常會見到一位手拄拐杖的老人,或拿著一件外套,或舉著一把雨傘,或深駝著背,暗淡的目光緊貼著車身,隨它一同移動。每到這時,我會打量一下身邊的白胖小子,推著他笑著說:“你奶奶又來接你了!彼矔π,露出兩顆皎白的門牙,尖聲嬌氣地說:“知道啦,真是的!钡人铝塑嚕遗采碜谒奈恢蒙,望著窗外暮色里的老人與少年,總覺心中暖流陣陣,仿佛要奔涌出來,沿著七星老路傾瀉而下,流進天邊的澄明月色。
我們這代村莊的孩子,就是在類似“晚路候?qū)O”的鄉(xiāng)村細節(jié)中長大的,正因為這些最本質(zhì)的心靈感應,我們的性格品行才始終透著一股柔和清新氣。崔老太太可不是得道高人,和鄉(xiāng)村的農(nóng)人一樣,悲悲喜喜一輩子,為的就是一個“遠離”。年年種地是為了遠離貧苦,供孩子上學是為了遠離農(nóng)村。崔老太太作夢都想著自己的孫子能考上大學,有個好的前程。
那天大概是周日,我和一個朝族女孩兒去找小胖子玩,當時他正歪著腦袋趴在飯桌上學習,崔奶奶正把一捆苞米桿子扔到燒火坑里(朝鮮族特有的建筑結構)。他見我們進來,如釋重負般地“唉!”了一聲,后向崔奶奶投目示意。
崔奶奶從小待我如其孫,胖小子沒來鄉(xiāng)村時,她經(jīng)常到我家做客,與母親交談的切入點十有八九是我。等交談進入停頓期,她會在幾聲沉長的呼吸后,將目光盯向我,然后用十分蹩腳的漢語問:“你的飯吃了嗎?外面冷呀啊,多穿點行啊!币话阄抑粫唵蔚卮穑骸俺粤,恩!睂τ谶@樣年邁的老者,真的很難主動想出什么話題來。一年夏天,姥姥告訴我,崔老太太來了,我趕忙起身,傻坐在炕上不知該作何反應。她帶了一包熟透的李子,給我的,我無意地跟母親說,我喜歡吃沒熟透的綠李子,熟李子不好吃。母親和她寒暄了幾句,叫她進屋坐坐。她拉開拉門,與我對視了片刻,我輕“嗯”了一聲,沒憋出話來。她回頭跟母親說自己有事,便挪身離去了。第二天,她又帶了一包青綠色的酸甜的李子,也是給我的。母親說這是崔老太太自家的李子,聽我昨天說喜歡吃沒熟的李子,今天特意送來的。那次,她連門都沒有進,便匆匆離去了。
這次她見我來,臉上很是驚訝,而更多的是欣喜。那天我們玩了很久,玩了什么已經(jīng)忘記了,總之不枯燥無聊,小學生嘛,一個彈珠都能玩出花樣來。崔奶奶開始燒火做飯了,她臉色不大好,聲音也低沉,用朝語對小胖子說了幾句話,只聽小胖子豬嚎一聲,不耐煩的回應了幾句,崔奶奶便大聲呵斥起他來了。我蒙在鼓里,不知何故。和我來的朝族女孩不滿地對我說:“是奶奶要我們別老顧著玩,要我們學習。”
三年后,我們都邁出了家鄉(xiāng),到異地求學。皓月當空家以遠,又話秋風寄嬋娟。我家更是搬到了城里,村里的房子荒涼有些年,直到去年,姥姥姥爺?shù)洁l(xiāng)下獨居,頗費力氣地打理幾日,才有了家的模樣。如今,正趕上初秋晚雨戚戚,在百忙之中想起當年的夢,不禁內(nèi)心寧靜而悵悵。
如果一條路有生命,那一定是其上的人或物給予它的,比如春天滴綠嬌嫩的草地,夏天截路而過的螞蟻,秋天殷實厚重的黃土,冬天純凈潔白的雪珠,正因有了它們,路才得以顯現(xiàn)清俊秀美、含蓄賢淑、老成樸實、高潔素雅……老路,在自然的流韻繁章中百轉(zhuǎn)千回,在紅塵的飛聲碎語里情意悠揚。老路上的人與物,在很長的一段時光里慢慢磨合,有一種感覺油然而生,像川流轉(zhuǎn)曲處的鵝卵,像大雨滂沱后的泥潭,像浩瀚天空中的星月,像稻浪黃昏下的心安。人到老了,什么事都看得開了,就是心里時常惦記著點東西,老伴兒也好,兒女也罷,他都留著一半心靜靜守候,仿佛是這輩子最耐看風景。老人把目光縮短,漸漸的,眼里只剩下了家人,直到生命的最后。
我不止一次地懷念那場美麗而幻奇的夢境,每當那時,自己就像一條醉漢,滿腦子是被時光擊起的“碎玉殘花”,想留下一段近似真實的亂影,卻身心闌珊,惆悵滿懷。
“空氣”無色無味,看不見摸不著,你不刻意去想,真注意不到它的存在;蛟S就是因為這種“空氣”對待,使一顆桀驁的心漸漸地歸于平靜,使當年的熱血自然流淌盡最后的余溫,無人問津。
老爺子喜歡上山打獵,沒有搶,只下陷阱。冬天是很好的打獵季節(jié),農(nóng)事完了,稻香與玉米的濃香飄盡,幾場雪下來就把大半年的辛勞困苦埋藏,等雪封千重山時,什么野雞、野鴨、野豬之類的,都始出沒在農(nóng)人閑淡的目光中了。
姨夫爺套野豬很厲害,朝往暮歸,手里拖著一麻袋,麻袋于雪路上滑行,到了老路的下坡處,滑得更急,碾碎了好幾片殘陽。老爺子給野豬開了膛,把腸子里的穢物和不能吃的“小腰子”淋巴結膀胱都剔除到一邊,留下豬心豬肝小腸,再細心切下最好的里脊肉,然后是排骨,最后是豬頭。野豬頭在村子里是沒人吃的,通常被姨夫爺秘密處理掉了。流出的血,和清洗的廢液,都傾倒在老路旁的雪地里了,一時,老路上彌漫著血腥味,那味道大概被凍得僵硬,時而聞得到,時而聞不到,久不見散去。那無形狀的血色與毛發(fā),更給老路渲染上幾許雜亂紛擾。
等到一切忙活完畢,姨奶就開始走街串巷了,東家二十斤肉,西家二十斤肉,南家一條排骨,北家一條排骨,從老路出發(fā),又從老路返回,腳步聲輕了又沉,沉了又輕,起起伏伏,不知增減。等到村里的路走得差不多了,姨夫爺就開始把目光投照到遠方了,那被凍得硬邦邦的最好的里脊被他用塑料袋包好,又被裝進結實的黑布袋子里,袋口再讓他打個死結,等通向鎮(zhèn)子的汽車經(jīng)過老路的南面路口時,姨夫爺就把袋子往車上一扔,沖著司機咧嘴一笑,也不說話,司機便還了個滿臉笑容,點了下頭,一踩油門,就帶著那袋鮮美的里脊肉,過了鄉(xiāng)村的水泥橋。
其實他笑得毫無道理,說不上逢迎,因為他已經(jīng)算是村中的長輩,說不上開心,因為大小兒子都不一定回家過年?赡苁窃醋詢(nèi)心更深處的悸動吧,比如,此舉讓他想起大兒子用絲麻袋裝行李上大學的情景,或是想起小兒子走歪了路被自己教訓而改正的往事。
老路這邊是自己生活了一輩子的家,老路那邊卻是一輩子難以割舍的境地。走在冬風里的姨夫爺,兩鬢已經(jīng)發(fā)白,干癟的皮膚暗藏著衰老,眼神有些迷離。
他頗好飲酒,酒醉七分時,他的話就開始變語調(diào)了,帶著一種嘲諷與自嘲,忽高忽低地朝人嚷嚷。埋怨自己的兒子不孝順,過個年都不回來。家里人生病了,傷到哪了,連問都不問;蚴谴舐暤亟械溃骸吧洗谓o他捎的雞蛋苞米啥的,你猜怎么著,他一個沒留都給媳婦兒家了!”
他這些話,別人是聽進去了還是沒聽進去,對他來說都不重要了,我更無從知曉。但那時的我確記得很清楚,畢竟他的樣態(tài)看著很新鮮也很擾人。其實,他酒后的話與他真實的表現(xiàn)相矛盾。醉酒前幾日,他還盤腿坐在暖黃炕席上,手里捧著個電話,滿臉的歡愉。他露著黃牙笑著對電話那頭說:“你媽我倆這兒都挺好的,不用你們管……過年沒時間的話也不用特意回來了,車票還不好買,瞎折騰……又套著個野豬,我和你媽牙不好,也不愿吃那玩意兒……剩下的都給你捎過去。你弟在北京,太遠,也照顧不到……”
父母對兒女的謊言總是很容地從嘴里說出,大概是太了解自己的孩子吧,懂得他們最相信什么樣的語氣,最愿聽什么樣的話,最想念什么樣的結果……世間有一種奇妙的現(xiàn)象——酒后吐真言,人類有一種微妙的本性——難訴衷腸。
很多年后,小叔告訴我,當年姨夫爺什么事都瞞著他。姨奶腿腳不好,夏天雨路滑,摔了一跤,姨夫爺獨自帶著姨奶去市里看醫(yī),結果要做手術,打電話卻說姨奶在炕頭睡覺呢,不讓吵醒她,不讓跟她通話。后來,姨奶手完了術,出了院,才把這事兒告訴他們,為此姨夫爺與兩位叔叔鬧得很不愉快。其實,當時姨奶的腿并沒全好,留下了病根,陰雨天還會隱隱作痛,但她已經(jīng)習慣了咬咬牙挺一挺,而后如未經(jīng)其事,滿面慈祥。直到去年,小叔帶她去北京又做了次手術,情況才見好轉(zhuǎn)。
四
中秋夜晚,老路月色柔和靜美,灰瓦白墻,隔著月光看起來古典雅致,欄桿樹影,沾著月華描摹出點滴蹉跎。老房窗前,白泥臺上,短而窄的影子,佝僂纖瘦的老人。
崔老太太不大注意月色的濃稠孤寒,只是習慣性地背手望遠,遠方,一條鐵軌消失在山的后面。
對于一個老人來說,年青是一場冗長的夢,因有一絲朦朧,而倍加懷戀。從年齡上講,老人終是不能夠再次年青的,所以,很多時候他們喜歡和年青人在一起,尤其是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小伙子,他們身上有種神秘的氣息,那種近乎成熟與青澀之間的面龐,是老人們怎么也看不夠的。
“老太太”是我們在其背后的稱謂,面對這樣一位行動遲緩,腰彎成弓的老人,我們當其面必然會叫她一聲奶奶,她也會展開褶皺而干凈的臉,露出錯落不齊的牙齒,長久地保持著笑意,如風定格。
小學時,崔老太太的孫子與我在一個學校,他念的是朝族班,我上的是漢族課,兩座橫樓相著隔一塊廣闊的操場,課間十分,兩兩從沒見過面,因為橫穿操場一個來回,下課也就成了上課。西風送斜陽,課晚梨花香,小鎮(zhèn)里炊煙款款,幾陣車鳴,喚醒了回家的路。一幫我們村和鄰村的孩子,一幫高年級和低年級的孩子,一幫朝鮮族和漢族的孩子,坐著一輛俗氣的通勤車,在稀薄的夜色里,共歸鄉(xiāng)夢。
車子到老路叉口時,常常會見到一位手拄拐杖的老人,或拿著一件外套,或舉著一把雨傘,或深駝著背,暗淡的目光緊貼著車身,隨它一同移動。每到這時,我會打量一下身邊的白胖小子,推著他笑著說:“你奶奶又來接你了!彼矔πΓ冻鰞深w皎白的門牙,尖聲嬌氣地說:“知道啦,真是的。”等他下了車,我挪身坐在他的位置上,望著窗外暮色里的老人與少年,總覺心中暖流陣陣,仿佛要奔涌出來,沿著七星老路傾瀉而下,流進天邊的澄明月色。
我們這代村莊的孩子,就是在類似“晚路候?qū)O”的鄉(xiāng)村細節(jié)中長大的,正因為這些最本質(zhì)的心靈感應,我們的性格品行才始終透著一股柔和清新氣。崔老太太可不是得道高人,和鄉(xiāng)村的農(nóng)人一樣,悲悲喜喜一輩子,為的就是一個“遠離”。年年種地是為了遠離貧苦,供孩子上學是為了遠離農(nóng)村。崔老太太作夢都想著自己的孫子能考上大學,有個好的前程。
那天大概是周日,我和一個朝族女孩兒去找小胖子玩,當時他正歪著腦袋趴在飯桌上學習,崔奶奶正把一捆苞米桿子扔到燒火坑里(朝鮮族特有的建筑結構)。他見我們進來,如釋重負般地“唉!”了一聲,后向崔奶奶投目示意。
崔奶奶從小待我如其孫,胖小子沒來鄉(xiāng)村時,她經(jīng)常到我家做客,與母親交談的切入點十有八九是我。等交談進入停頓期,她會在幾聲沉長的呼吸后,將目光盯向我,然后用十分蹩腳的漢語問:“你的飯吃了嗎?外面冷呀啊,多穿點行啊!币话阄抑粫唵蔚卮穑骸俺粤,恩!睂τ谶@樣年邁的老者,真的很難主動想出什么話題來。一年夏天,姥姥告訴我,崔老太太來了,我趕忙起身,傻坐在炕上不知該作何反應。她帶了一包熟透的李子,給我的,我無意地跟母親說,我喜歡吃沒熟透的綠李子,熟李子不好吃。母親和她寒暄了幾句,叫她進屋坐坐。她拉開拉門,與我對視了片刻,我輕“嗯”了一聲,沒憋出話來。她回頭跟母親說自己有事,便挪身離去了。第二天,她又帶了一包青綠色的酸甜的李子,也是給我的。母親說這是崔老太太自家的李子,聽我昨天說喜歡吃沒熟的李子,今天特意送來的。那次,她連門都沒有進,便匆匆離去了。
這次她見我來,臉上很是驚訝,而更多的是欣喜。那天我們玩了很久,玩了什么已經(jīng)忘記了,總之不枯燥無聊,小學生嘛,一個彈珠都能玩出花樣來。崔奶奶開始燒火做飯了,她臉色不大好,聲音也低沉,用朝語對小胖子說了幾句話,只聽小胖子豬嚎一聲,不耐煩的回應了幾句,崔奶奶便大聲呵斥起他來了。我蒙在鼓里,不知何故。和我來的朝族女孩不滿地對我說:“是奶奶要我們別老顧著玩,要我們學習。”
三年后,我們都邁出了家鄉(xiāng),到異地求學。皓月當空家以遠,又話秋風寄嬋娟。我家更是搬到了城里,村里的房子荒涼有些年,直到去年,姥姥姥爺?shù)洁l(xiāng)下獨居,頗費力氣地打理幾日,才有了家的模樣。如今,正趕上初秋晚雨戚戚,在百忙之中想起當年的夢,不禁內(nèi)心寧靜而悵悵。
如果一條路有生命,那一定是其上的人或物給予它的,比如春天滴綠嬌嫩的草地,夏天截路而過的螞蟻,秋天殷實厚重的黃土,冬天純凈潔白的雪珠,正因有了它們,路才得以顯現(xiàn)清俊秀美、含蓄賢淑、老成樸實、高潔素雅……老路,在自然的流韻繁章中百轉(zhuǎn)千回,在紅塵的飛聲碎語里情意悠揚。老路上的人與物,在很長的一段時光里慢慢磨合,有一種感覺油然而生,像川流轉(zhuǎn)曲處的鵝卵,像大雨滂沱后的泥潭,像浩瀚天空中的星月,像稻浪黃昏下的心安。人到老了,什么事都看得開了,就是心里時常惦記著點東西,老伴兒也好,兒女也罷,他都留著一半心靜靜守候,仿佛是這輩子最耐看風景。老人把目光縮短,漸漸的,眼里只剩下了家人,直到生命的最后。
我不止一次地懷念那場美麗而幻奇的夢境,每當那時,自己就像一條醉漢,滿腦子是被時光擊起的“碎玉殘花”,想留下一段近似真實的亂影,卻身心闌珊,惆悵滿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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