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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琵琶行》翻譯及賞析
琵琶行翻譯:
憲宗元和十年,我被貶官為九江郡的司馬。第二年秋天,送客人到湓浦口。夜里聽到有人在船中彈琵琶,聽那鏗鏘清脆的弦聲,帶有長安京城的韻味。就打聽那個彈奏的人,原來是長安的歌女,曾經(jīng)向穆、曹兩位琵琶師學(xué)過琵琶,F(xiàn)在年紀大了,容貌衰老了,只好委托終身給商人為妻子。于是命人擺上酒席,請她盡情地彈奏幾支曲子。曲子彈完了,她帶著憂傷的神情敘述年輕時候歡樂的往事。如今卻漂泊淪落,容貌憔悴,輾轉(zhuǎn)流浪,遷徙各地。我由京中外調(diào)已經(jīng)二年了,一直是安逸自適的,被這歌女的話所感動后,這晚才覺得我有被貶官遠放的感傷;因此作了這首七言歌行送給她。共六百一十六個字,命名為“琵琶行”。
夜里在潯陽江頭送客,秋風(fēng)吹著楓葉和荻花瑟瑟作響,我和客人一起下馬上船,餞別時,我們對舉著酒杯要飲酒,卻沒有音樂助興;我們將要分別,心中悲傷,縱使醉了也不能使我們盡情,在這行將分別時,只見廣闊的江面上,沉浸著一輪明月。這時忽然聽到水面上傳來琵琶聲,使我忘了辭別,客人也不想啟程。
依循著聲音,探問這位彈琵琶的人是誰?琵琶聲停了下來,彈琵琶的人似欲回答,卻又遲疑不作聲。我們將船移近,邀請她和我們見面,我們添了酒,重新張燈,重新設(shè)宴。經(jīng)過再三催請,她才出來,出來時還抱著琵琶半遮著臉。她才轉(zhuǎn)動弦軸撥動琴弦,調(diào)整聲音高低,順手撥彈了三兩聲,雖然還沒彈出曲調(diào),卻已流露出感情,一弦一弦掩藏抑制,音調(diào)不暢,托出幽怨的心惰,聲聲充滿無限的愁思,好像在傾訴生平的不得意。她低著眉頭,隨手繼續(xù)彈下去,說盡了心中無限的心事。
左手手指在弦上輕輕叩弦,慢慢揉動,右手順手下?lián),或反手回撥。先彈霓裳羽衣曲,再彈綠腰曲。那粗弦發(fā)出的聲音粗重,像陣陣急雨,細弦發(fā)出的聲音輕細柔慢像私語:粗重的低音和輕細的高音錯雜地彈著,就像大珠小珠落在玉盤上。有時像黃鶯般婉轉(zhuǎn)悅耳的鳴聲,輕輕地在花下滑過,有時弦聲低沉微弱,像泉水正嗚咽地從冰下艱澀地流過。然后樂音凝結(jié)休止,如泉水結(jié)冰一般,由緩慢而斷絕。這時使人覺得另有一種深藏的愁緒和憾恨產(chǎn)生;此時的靜默無聲的情境,更勝于有聲。不久弦聲突然彈出,就像銀瓶突然迸裂,水漿四處飛濺一般。又像鐵騎突然沖出,一陣刀槍交鳴的聲音。
最后在曲子終了,要收取撥子停止彈奏時,在琵琶的中心奮力一劃,琵琶四根弦同時發(fā)出聲音,像撕裂錦帛一樣。這時四周的船只都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只見江心倒映著一輪皎潔的秋月。
她沉思不語的將撥子插在弦縫間;然后整頓衣裳,恭敬嚴肅站了起來。自己就說:「我本是長安女子,家住出產(chǎn)名妓和美酒的蝦蟆陵。十三歲時就學(xué)成了琵琶,我的名字還編排在教坊中的第一部。曾經(jīng)一曲彈完后,讓琵琶師傅佩服,妝扮之后也常被名伎妒忌;京師附近的富貴子弟爭著贈送纏頭彩,以示討好,每當(dāng)唱罷一曲,不知得到多少彩綢;鑲嵌有金花寶飾的云紋梳子常因用來打拍子而敲碎,鮮紅色的羅裙常因酒杯翻覆而污損。一年又一年的歡笑,良辰美景,青春歲月就在不留意之間過去了。我弟弟從軍走了,我阿姨也去世了,時光流逝,我的容貌衰老了。門前的來客也冷清了,車馬也稀少了。年華老去,只有嫁作商人的妻子!商人只重財利,輕視別離,上個月他到浮梁買茶去了;讓我一人來到江口守著這艘空船,圍繞著船外的,只有一輪明月,映著一片清冷的江水。夜深時忽然夢見年輕時歡樂的事,禁不住的在夢醒時痛哭,淚水和著胭脂交織縱橫了滿臉!
聽到她彈的琵琶聲,已經(jīng)夠讓我感傷嘆息了,現(xiàn)在聽了這一番話,更是讓我一再嘆息:想到彼此同是流落天涯的人,雖說初次相逢,又何必曾經(jīng)相識呢?我從去年離開京城,貶官到潯陽城,經(jīng)常臥病在床上。潯陽地處偏僻,沒有音樂,整年聽不到管弦的演奏。并且住處又靠近湓江,又低又濕,黃蘆、苦竹繞著屋子叢生;在這種環(huán)境里,早晚能聽到什么呢?只能聽到杜鵑凄楚啼叫和猿猴哀鳴的聲音。每當(dāng)春江花開的時節(jié),秋月皎潔的夜晚,我往往拿了酒自飲自酌。難道連個山歌村笛都沒有嗎?只有聲音雜亂刺耳,難以入耳。今夜聽了你琵琶的旋律,好像聽到仙樂一樣,使我耳朵一時清亮起來。請你不要推辭,再坐下來彈一曲,讓我來為你按舊譜重填一首“琵琶行”。
她被我這些話感動得站了很久,然后退回原位坐了下來,收緊絲弦,弦聲轉(zhuǎn)變成為急促;非常凄涼哀傷,不像先前彈奏的曲調(diào),滿座的賓客再聞彈奏,都掩面而泣,座中眼淚流得最多的是誰呢?要屬我這個江川司馬了,所穿的青衫官服都沾濕了呢。
附《琵琶行》原文及賞析:
琵琶行(白居易)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
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
忽聞水上琵琶聲,主人忘歸客不發(fā)。
尋聲暗問彈者誰,琵琶聲停欲語遲。
移船相近邀相見,添酒回?zé)糁亻_宴。
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
轉(zhuǎn)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diào)先有情。
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續(xù)續(xù)彈,說盡心中無限事。
輕攏慢捻抹復(fù)挑,初為《霓裳》后《六幺》。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
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間關(guān)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
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漸歇。
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
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
曲終收撥當(dāng)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
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
沉吟放撥插弦中,整頓衣裳起斂容。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蝦蟆陵下住。
十三學(xué)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
曲罷曾教善才伏,妝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shù)。
鈿頭云篦擊節(jié)碎,血色羅裙翻酒污。
今年歡笑復(fù)明年,秋月春風(fēng)等閑度。
弟走從軍阿姨死,暮去朝來顏色故。
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
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
去來江口守空船,繞船月明江水寒。
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
我聞琵琶已嘆息,又聞此語重唧唧。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我從去年辭帝京,謫居臥病潯陽城。
潯陽地僻無音樂,終歲不聞絲竹聲。
住近湓江地低濕,黃蘆苦竹繞宅生。
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還獨傾。
豈無山歌與村笛,嘔啞嘲哳難為聽。
今夜聞君琵琶語,如聽仙樂耳暫明。
莫辭更坐彈一曲,為君翻作琵琶行。
感我此言良久立,卻坐促弦弦轉(zhuǎn)急。
凄凄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
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
本題為《琵琶引并序》,“序”里卻寫作“行”。“行”和“引”,都是樂府歌辭的一體。“序”文如下:“元和十年,予左遷九江郡司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聞舟中夜彈琵琶者,聽其音,錚錚然有京都聲。問其人,本長安倡女。嘗學(xué)琵琶于穆、曹二善才,年長色衰,委身為賈人婦。遂命酒使快彈數(shù)曲,曲罷憫然。自敘少小時歡樂事,今漂淪憔悴,轉(zhuǎn)徙于江湖間。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覺有遷謫意。因為長句,歌以贈之,凡六百一十二言,命曰《琵琶行》。”“一十二”當(dāng)是傳刻之誤。宋人戴復(fù)古在《琵琶行詩》里已經(jīng)指出:“一寫六百十六字。”
《琵琶行》和《長恨歌》是各有獨創(chuàng)性的名作。早在作者生前,已經(jīng)是“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此后,一直傳誦國內(nèi)外,顯示了強大的藝術(shù)生命力。
如“序”中所說,詩里所寫的是作者由長安貶到九江期間在船上聽一位長安故倡彈奏琵琶、訴說身世的情景。
宋人洪邁認為夜遇琵琶女事未必可信,作者是通過虛構(gòu)的情節(jié),抒發(fā)他自己的“天涯淪落之恨”(《容齋隨筆》卷七),這是抓住了要害的。但那虛構(gòu)的情節(jié)既然真實地反映了琵琶女的不幸遭遇,那么就詩的客觀意義說,它也抒發(fā)了“長安故倡”的“天涯淪落之恨”?床坏竭@一點,同樣有片面性。
詩人著力塑造了琵琶女的形象。
從開頭到“猶抱琵琶半遮面”,寫琵琶女的出場。
首句“潯陽江頭夜送客”,只七個字,就把人物(主人和客人)、地點(潯陽江頭)、事件(主人送客人)和時間(夜晚)一一作概括的介紹;再用“楓葉荻花秋瑟瑟”一句作環(huán)境的烘染,而秋夜送客的蕭瑟落寞之感,已曲曲傳出。惟其蕭瑟落寞,因而反跌出“舉酒欲飲無管弦”。“無管弦”三字,既與后面的“終歲不聞絲竹聲”相呼應(yīng),又為琵琶女的出場和彈奏作鋪墊。因“無管弦”而“醉不成歡慘將別”,鋪墊已十分有力,再用“別時茫茫江浸月”作進一層的環(huán)境烘染,就使得“忽聞水上琵琶聲”具有濃烈的空谷足音之感,無怪乎“主人忘歸客不發(fā)”,要“尋聲暗問彈者誰”、“移船相近邀相見”了。
從“夜送客”之時的“秋蕭瑟”、“無管弦”、“慘將別”一轉(zhuǎn)而為“忽聞”、“尋聲”、“暗問”、“移船”,直到“邀相見”,這對于琵琶女的出場來說,已可以說是“千呼萬喚”了。但“邀相見”還不那么容易,又要經(jīng)歷一個“千呼萬喚”的過程,她才肯“出來”。這并不是她在拿身份。正象“我”渴望聽仙樂一般的琵琶聲,是“直欲攄寫天涯淪落之恨”一樣,她“千呼萬喚始出來”,也是由于有一肚子“天涯淪落之恨”,不便明說,也不愿見人。詩人正是抓住這一點,用“琵琶聲停欲語遲”、“猶抱琵琶半遮面”的肖像描寫來表現(xiàn)她的難言之痛的。
下面的一大段,通過描寫琵琶女彈奏的樂曲來揭示她的內(nèi)心世界。
先用“轉(zhuǎn)軸撥弦三兩聲”一句寫校弦試音,接著就贊嘆“未成曲調(diào)先有情”,突出了一個“情”字。“弦弦掩抑聲聲思”以下六句,總寫“初為《霓裳》后《六幺》”的彈奏過程,其中既用“低眉信手續(xù)續(xù)彈”、“輕攏慢捻抹復(fù)挑”描寫彈奏的神態(tài),更用“似訴平生不得志”、“說盡心中無限事”概括了琵琶女借樂曲所抒發(fā)的思想情感。此后十四句,在借助語言的音韻摹寫音樂的時候,兼用各種生動的比喻以加強其形象性。“大弦嘈嘈如急雨”,既用“嘈嘈”這個疊字詞摹聲,又用“如急雨”使它形象化。“小弦切切如私語”亦然。這還不夠,“嘈嘈切切錯雜彈”,已經(jīng)再現(xiàn)了“如急雨”、“如私語”兩種旋律的交錯出現(xiàn),再用“大珠小珠落玉盤”一比,視覺形象與聽覺形象就同時顯露出來,令人眼花繚亂,耳不暇接。旋律繼續(xù)變化,出現(xiàn)了先“滑”后“澀”的兩種意境。“間關(guān)”之聲,輕快流利,而這種聲音又好象“鶯語花底”,視覺形象的優(yōu)美強化了聽覺形象的優(yōu)美。“幽咽”之聲,悲抑哽塞,而這種聲音又好象“泉流冰下”,視覺形象的冷澀強化了聽覺形象的冷澀。由“冷澀”到“凝絕”,是一個“聲漸歇”的過程,詩人用“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的佳句描繪了余音裊裊、余意無窮的藝術(shù)境界,令人拍案叫絕。彈奏至此,滿以為已經(jīng)結(jié)束了。誰知那“幽愁暗恨”在“聲漸歇”的過程中積聚了無窮的力量,無法壓抑,終于如“銀瓶乍破”,水漿奔迸,如“鐵騎突出”,刀槍轟鳴,把“凝絕”的暗流突然推向高潮。才到高潮,即收撥一畫,戛然而止。一曲雖終,而回腸蕩氣、驚心動魄的音樂魅力,卻并沒有消失。詩人又用“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的環(huán)境描寫作側(cè)面烘托,給讀者留下了涵泳回味的廣闊空間。
如此繪聲繪色地再現(xiàn)千變?nèi)f化的音樂形象,已不能不使我們驚佩作者的藝術(shù)才華。但作者的才華還不僅表現(xiàn)在再現(xiàn)音樂形象,更重要的是通過音樂形象的千變?nèi)f化,展現(xiàn)了琵琶女起伏回蕩的心潮,為下面的訴說身世作了音樂性的渲染。
正象在“邀相見”之后,省掉了請彈琵琶的細節(jié)一樣;在曲終之后,也略去了關(guān)于身世的詢問,而用兩個描寫肖像的句子向“自言”過渡:“沉吟”的神態(tài),顯然與詢問有關(guān),這反映了她欲說還休的內(nèi)心矛盾:“放撥”、“插弦中”,“整頓衣裳”、“起”、“斂容”等一系列動作和表情,則表現(xiàn)了她克服矛盾、一吐為快的心理活動。“自言”以下,用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抒情筆調(diào),為琵琶女的半生遭遇譜寫了一曲扣人心弦的悲歌,與“說盡心中無限事”的樂曲互相補充,完成了女主人公的形象塑造。
女主人公的形象塑造得異常生動真實,并具有高度的典型性。通過這個形象,深刻地反映了封建社會中被侮辱、被損害的樂伎們、藝人們的悲慘命運。面對這個形象,怎能不一灑同情之淚!
作者在被琵琶女的命運激起的情感波濤中坦露了自我形象。“我從去年辭帝京,謫居臥病潯陽城”的那個“我”,是作者自己。作者由于要求革除暴政、實行仁政而遭受打擊,從長安貶到九江,心情很痛苦。當(dāng)琵琶女第一次彈出哀怨的樂曲、表達心事的時候,就已經(jīng)撥動了他的心弦,發(fā)出了深長的嘆息聲。當(dāng)琵琶女自訴身世、講到“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的時候,就更激起他的情感的共鳴:“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同病相憐,同聲相應(yīng),忍不住說出了自己的遭遇。
寫琵琶女自訴身世,詳昔而略今;寫自己的遭遇,則壓根兒不提被貶以前的事。這也許是意味著以彼之詳,補此之略吧!比方說,琵琶女昔日在京城里“曲罷常教善才伏,妝成每被秋娘妒”的情況和作者被貶以前的情況是不是有某些相通之處呢?同樣,他被貶以后的處境和琵琶女“老大嫁作商人婦”以后的處境是不是也有某些類似之處呢?看來是有的,要不然,怎么會發(fā)出“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慨?
“我”的訴說,反轉(zhuǎn)來又撥動了琵琶女的心弦,當(dāng)她又一次彈琵琶的時候,那聲音就更加凄苦感人,因而反轉(zhuǎn)來又激動了“我”的感情,以至熱淚直流,濕透青衫。
把處于封建社會底層的琵琶女的遭遇,同被壓抑的正直的知識分子的遭遇相提并論,相互映襯,相互補充,作如此細致生動的描寫,并寄予無限同情,這在以前的詩歌中還是罕見的。
附白居易被貶江州的后因后果
唐代大詩人白居易于元和十年(815)七月被貶謫為江州司馬。這件事,對于白氏來說,當(dāng)然是一次很大的打擊,也是他對于政治方面和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態(tài)度有所轉(zhuǎn)變的一個轉(zhuǎn)折點。
唐代自安史之亂以后,地方割據(jù)勢力(藩鎮(zhèn))越來越根深蒂固,形成一股強大的力量,與唐王朝相對抗。唐憲宗(李純)元和中,盤踞在淮蔡的節(jié)度使吳元濟、鎮(zhèn)州的王承宗和淄青的李師道,互相勾結(jié),擁兵叛唐。元和十年六月三日,王承宗派遣刺客刺殺主戰(zhàn)派宰相武元衡,刺傷御史中丞裴度,引起了一場政治上的軒然大波。當(dāng)時,唐王朝的宰相為武元衡、張弘靖、韋貫之等人,武為積極主戰(zhàn)派,御史中丞裴度也主張用兵,而張、韋兩人表面上以不宜同時討伐兩河(河北、河南,即王、吳等)為辭,實際主張綏撫,息事寧人,承認既成事實,而與武元衡意見不合。事情發(fā)生以后,朝臣們大為驚恐。而這時白居易不過是一名閑官,但憂國憂民之心,卻仍舊非常強烈。他看不慣那些貪生怕死的官僚們的行徑,首先向憲宗上疏,請求迅急逮捕兇犯,以雪國恥。遭到了張、韋等人的不滿,并對他加上了“宮官不當(dāng)先諫官言事”和“傷名教”的罪名。在封建社會里,尤其對做官為宦的人,后一罪名非常嚴重。這兩種罪加起來,于是被貶官到長江以南邊遠地區(qū)去做刺史。但是,事情并沒完,中書舍人王涯利用自己的職權(quán)(中書舍人有權(quán)駁回皇帝下達的詔書),說他的罪太大,不宜作一州之長,這樣,從六月初到七月,這件事經(jīng)過反復(fù)醞釀、制造,兩次下令,最后,追回前詔,另下一道命令,讓他做一名江州的副職——司馬。白居易在那兒整整呆了四年。這就是當(dāng)時被貶的全部經(jīng)過。
除了張弘靖、韋貫之兩人以外,其余那些“素惡居易者”是些什么人?因為什么“素惡”?白居易為什么得罪了他們?這就要從白居易的有名的詩歌說起。他在《與元九書》中明確提出“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并在他創(chuàng)作的實踐中加以實現(xiàn)。他在元和初年,寫下了大量的反映現(xiàn)實生活的著名詩篇,用詩歌作為武器來揭露社會黑暗,反映民生疾苦,使得當(dāng)權(quán)者有所警惕,在政治上有所改革,人民的痛苦有所減輕。正是這個緣故,得罪了“權(quán)豪貴近”“執(zhí)政柄者”“握軍要者”,招致了許多人的非議和不滿。這些人暗中懷恨在心,等待時機,對他或施明槍,或射暗箭;但因這時白居易正在皇帝跟前做翰林學(xué)士,雖“為奸人所排陷”,但有一道護身符保護,對他也莫可奈何,無從下手。而到元和十年,盜刺宰相這一公案發(fā)生時,白是一名閑官,不僅沒有保護傘,而且曾經(jīng)信任他的那位皇帝,對他的“直言極諫”早已厭煩了。這時,白居易的敵手們看見有機可乘,便一窩蜂地、集中火力對準他開炮,一個罪名不夠,加一個,再加一個,必置之死地而后快。
這幾年里,執(zhí)政柄、握軍要、掌大權(quán)的,具體是什么人呢?
元和三至五年,三公中,杜佑是勛舊貴戚,時年已七十多猶掌朝政。白居易在《秦中吟》第五首《不致仕》中對于七十以上高齡而貪戀祿位、不肯致仕(退休)的大官僚,諷刺備至,遭到杜佑(及其子孫和門生故吏)之忌,自是意料之中事。于是貞元末、元和初極為專橫的一個方鎮(zhèn),《舊唐書》本傳說他“公然聚斂,恣意虐殺,專以凌上威下為務(wù)”,德宗對他亦無可奈何。
對于這種人,白氏是深惡痛絕。元和三年九月,曾向憲宗上奏《論于裴均狀》,論其三不可,之后,又有《論于所進歌舞人事家狀》,揭露于的丑惡。這兩次勸諫自然會遭到于的嫉恨,于和他的黨羽打擊白氏,當(dāng)然是十分可能的。其次宰相中的李吉甫和度支使中的裴均,也都是白氏的對手,這些人的黨羽,一直在朝掌權(quán),“素惡居易者”之中,這些人和他們的黨羽自然也包括在內(nèi)。至于一直被皇帝信任、統(tǒng)率禁軍的宦官吐突承璀,正是白居易在詩中斥責(zé)的“中尉”。元和十年,吐突承璀還在掌權(quán),他不趁機報復(fù),才是怪事呢!還有一個落井下石的中書舍人王涯,不顧公理私誼,反而恩將仇報,狠狠地在白氏頭上拋下一塊石頭!
總合上述各方面的打擊力量,使得白居易在江州過了四年的貶謫生活。其實,他們所加于白氏的罪名,都是捕風(fēng)捉影,沒有道理、沒有根據(jù)的,是假公濟私、乘機報復(fù)的假案、冤案。而罪名中,“傷名教”一罪,更是毒辣。
所謂“傷名教”,具體是說白居易對他的母親不孝,母親看花,掉在井里死了,他還作新井和賞花的詩,毫無傷心和忌諱的表現(xiàn)。這種行為,被認為是大逆不道,連作“人”的資格都喪失了的,還哪能做官呢!——這也可以說是我國歷史上的一件“文字獄”。從現(xiàn)存的白集看,沒有新井詩,宋代人也沒有看見新井詩。至于賞花,白集中卻很多,但據(jù)現(xiàn)存的白集看,元和六年白母卒后至九年補官前,白氏在渭村丁憂期間,所作詩不算多,基調(diào)大都是悲傷哀痛的,與其他時間的作品很不一樣,也根本沒有賞花詩。再者,他母親墮井而死,并不是因為白居易不孝所致,這從白氏自己對這件事的說法和唐代(比白氏稍后)及宋人關(guān)于此事的記載中可以得到證明。
白居易對于政治(國家大事)的熱情減退,并不始于元和十年的遭貶。當(dāng)然,這次對他的打擊更大,對他的思想轉(zhuǎn)變影響更深,使他的態(tài)度更堅決罷了。被貶之后,有時偶然地又被國家大事所激動,而“愚計忽思飛短檄,狂心便欲請長纓(他想請求皇帝讓自己從軍,去攻打吳元濟)”。寫到這里,自己又覺得多事、好笑,趕快又警戒自己,說:“從來妄動多如此,自笑何曾得事成!”后來,就干脆發(fā)誓:“世事從今口不言”,——因為“憂國朝廷自有賢”,國家大事,自己只好不管,其實也管不了!不過,話雖如此,當(dāng)自己在其位、有說話的機會和責(zé)任時,他仍然為國為民,積極建議,以求盡到自己的職責(zé)。
至于他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過被貶江州這次打擊,“諷喻詩”確實少了,這有兩個原因:一則,鑒于揭露、諷刺的對象太多,樹敵招災(zāi),不愿再冒風(fēng)險惹禍。二則,元和初年政治上略見轉(zhuǎn)機,有可為之時,自己冒著風(fēng)險寫下的許多詩歌,還有希望在政治上起一點作用,收到一點實際效果。及至洞悉國情的上下內(nèi)外、種種矛盾和黑暗,知道大勢已定,無可挽救,個人不僅無能為力,而且遭到迫害,“諷喻詩”再寫多些也沒有用了,反而招來無妄之災(zāi),何必再干這樣的蠢事呢!但是,經(jīng)過這場災(zāi)難之后,白居易也并非“諷喻”完全絕跡,遇上重大事件,仍然要寫幾句來抒發(fā)自己的感慨和意見,不過,不用“諷喻”之名,也不像過去那么集中、那么多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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