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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柳宗元《懲咎賦》
《懲咎賦》作于元和三年(公元 808 年)秋!读?xùn)|全集》本《賦》題解云:“蓋為永州司馬時作于元和三年秋也。”何以知之?《賦》寫有“逾再歲之寒暑”句。柳母盧氏卒于元和元年五月十五,元和二年五月為卒后一歲(年),元和三年五月為亡故二歲,故鎖定《懲咎賦》為元和三年所寫!顿x》末云:“幸余死之已緩兮,完形軀之既多。茍余齒之有懲兮,蹈前烈而不頗。……配大中以為偶兮,諒天命之謂何。”柳子獲悉憲宗對其“罪行”有所松動,心中大快,絕望之情有所減輕,幻想憲宗有朝一日詔其返京效勞。憲宗初年施政基本上沿革新派未竟之業(yè),如削藩強化皇權(quán),整頓鹽鐵賦稅等等。柳子寄希望于憲宗,后半生應(yīng)吸取永貞革新的教訓(xùn),繼承古圣賢的業(yè)績,奉行大中之道,不再偏頗。上述真切表達柳子創(chuàng)作《懲咎賦》的意圖。
《懲咎賦》之“咎”指“罪過”?指“兇禍”?對此歷來柳文注釋家多未深究。只有破譯“咎”的本意,才能把握理解本賦的鑰匙,從而深入分析柳子對永貞革新的態(tài)度及其思想脈絡(luò),F(xiàn)不妨對此剖析如下:
第一:“咎”:“罪過”也。在永貞革新中,柳子犯了哪些不可饒恕的罪!顿x》中“罪”字前后出現(xiàn)三處:
、 惟罪大而寵厚兮,宜乎重仍乎禍謫。
、 罪通天而降酷兮。
、 將沉淵而殞命兮,詎蔽罪以塞禍。
、 句“罪大”。《賦》中找不到任何事實依據(jù),柳子寫《賦》并不承認有罪。
、 句“罪通天”。柳母去世是也。
、 句“蔽罪以塞禍”。柳子自認無罪,沉淵喪生能掩何罪?
第二:“咎”:“兇禍”也。在 古代 君主專制官僚統(tǒng)治機構(gòu)中,官場即戰(zhàn)場,宦海沉浮,司空見慣。忠臣賢相,仁人志士時有遭誣陷被貶斥、流放或死于非命,難以預(yù)料的兇禍,這是客觀存在的事實。本《賦》中有:
、 “專茲道以為務(wù)”,卻出現(xiàn)“讒、妬、構(gòu)”。
、 “勢危疑而多詐”
、 “欲操術(shù)以致忠”。反招致“眾呀然而余嚇”。
、 “又幽懷乎鬼責(zé)”。
⑤ “故群禍之際”。
不難看出,柳子等革新志士一再遭貶被禁錮的原因十分清楚,根源在于反對派的仇視、痛恨、窮追不舍,置之死地而后快。這是一場驚心動魄、你死我活、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控制最高統(tǒng)治權(quán)之爭。反對派先采取讒、妬、構(gòu)手段,視形勢危疑之際,轉(zhuǎn)行“詐”術(shù)。當柳子表示忠于憲宗時,群言鼎沸,眾起攻之,有理莫辯。當憲宗把革新志士外放遠州刺史時,又遭“鬼責(zé)”,羅織罪名,再貶遠州司馬禁錮,致柳宗元抱恨終天,這是歷史悲劇!顿x》中“咎”界定為“兇禍”,展讀《懲咎賦》,體現(xiàn)了柳子深思熟慮,貫穿大中之道理論,系統(tǒng)總結(jié)永貞革新之得失,無情解剖自己之言行,足以表現(xiàn)一位青年革新政治家偉大人格。
《懲咎賦》第一部分以確立政治革新理論大中之道之過程,闡明其基本觀點,以此作為《賦》之指導(dǎo)思想。
“懲咎愆以本始兮,熟非余心之所求。”(注:愆:過失)
關(guān)于永貞革新所釀成之兇禍及過失,該從根源上深刻分析檢討,哪有不發(fā)自內(nèi)心自責(zé)呢?
“處卑污以憫世兮,固前志之為尤。始余學(xué)而好古兮,怪今昔之異謀。”
余處卑賤地位面對大千世界甚感憂傷。昔日讀書,早已形成特殊性格,立志仿效古圣賢立身處世之道,發(fā)現(xiàn)古圣賢與當今一些讀書人追求截然不同而疑惑不解。
“惟聰明為可考兮,追駿步而退游。潔誠之既信直兮,仁友藹而萃之。”
余青少年異常聰明,學(xué)業(yè)早就進步快,象駿馬馳騁于學(xué)海書山,攻讀應(yīng)試科目外,獵涉諸子百家著作。曾隨家中長輩到過晉、豳、東吳、江夏等地,觀游了解各地風(fēng)土人民情,政教現(xiàn)狀,增長了見識。余心地純潔,講信孚,性格直爽,剛正不阿,仁愛生人,交友和氣,深得朋輩敬重。
“日施陳以系縻兮,邀堯舜與之以為師。上睢盱而混茫兮,下駁詭而懷私。”
考察上古人們蒙昧無知,后世圣賢辯明是非,堅持公道。往后人們懷著私念,變天下為公為天下為家。
“旁羅列以交貫兮,求大中之所宜。曰道有象兮,而無其形。”(注:象者,法也。)
廣泛搜尋列舉史實,聯(lián)系貫穿,分析比較,探求符合以及違背大中之道的史料。柳子所謂“道”,指君主專制統(tǒng)治下官員施政必須遵循的道路或路線,它是實踐中抽象出來的法則規(guī)律,不是具體有形的事物。
“推變乘時兮,與志相迎。不及則殆兮,過則失貞。謹守而中兮與時偕行。”(注:中:正道也)
運用大中之道,隨時勢之變。結(jié)合主觀之認識,靈活機動,按一定的原則和規(guī)律辦事,用大中之道治理國家,制定和實施各種制度、政策及措施,未達到“中”的標準會出現(xiàn)危機;超越“中”的標準會偏離正道,所以要謹守中道原則而不悖。凡行為超越中道或不及中道者,都會犯錯誤。必須審時度勢,與時俱進,該辦的事應(yīng)辦好。
“萬類蕓蕓兮,率由以寧,剛?cè)岢趶堎猓鋈刖]經(jīng)。登能抑枉兮,白黑濁清。蹈乎大方兮,物莫能嬰。”
世上事物各式各樣,千變?nèi)f化,都可用中道原則處理,使各安其分,各得其所。 古代圣 君賢相治理國家,慎察形勢,靈活運用,剛?cè)嵯酀。如周初文武之治,一弛一張,均收到預(yù)期效果?己斯倮粽,遵循大中之道,可分清忠奸,辨明曲直,考績勤惰,賞罰分明。能者升,庸者黜。掌握大中之道者,有廣博知識,善辨是非,處理政務(wù),胸有成竹,有理有據(jù)而不冒犯君主威嚴。
《賦》第二部分寫永貞革新始末。
“奉訏謨以植內(nèi)兮,欣余志之有獲。再征乎策書兮,謂炯然而不惑。”
順宗即位之初,王叔文擢余為禮部員外郎,引內(nèi)禁近,專百官章奏,草擬皇帝詔令,為革新事業(yè)出謀劃策,并付諸實施,初見成效,甚感欣慰。把革新措施與以往朝廷法令措施作深入比較,從文獻上尋找革新措施的歷史依據(jù),自認謀劃,光明正大,無可疑之處。
“愚者果于自用兮,惟懼乎誠之不一。不顧慮以周圖兮,專茲道以為服。”
革新志士除舊布新,果斷實施各項措施,但不免擔心革新派內(nèi)部能否精誠團結(jié),因時間倉促暴起領(lǐng)事,任務(wù)繁重,不能周密策劃,只是全力效勞于革新事業(yè)。
“讒、妬、構(gòu)而不戒兮,猶斷斷乎于所執(zhí)。”(注:讒:崇飾惡言以毀善害能;妬:即妬忌;構(gòu):無中生有捏造罪行。)
宦官與故舊大臣結(jié)成同盟以讒、妬、構(gòu)等卑鄙手段攻擊革新事業(yè),只可惜革新派警惕性差,防范措施不力,一味傾心于推行新政。
“哀吾黨之不淑兮,遭任遇之卒迫,勢危疑而多詐兮,逢天地之否隔。”
在復(fù)雜多變的政治斗爭中,痛惜革新派沒有遵循大中之道,采取正確策略,團結(jié)大多數(shù),孤立少數(shù)派,使革新派自己陷于困境。雖有幸深得順宗皇帝信任,但皇帝音啞不能言。兩派爭奪最高統(tǒng)治權(quán)開展殊死斗爭,在舊大臣鄭絪為首支持下,順宗于永貞元年四月立廣陵王李純?yōu)樘。保守派乘機請順宗下詔令命太子李純監(jiān)國,保守派陰謀得逞,順宗被孤立,革新派因之失勢。
“欲圖退而保己兮,悼乖期乎曩昔。欲操術(shù)以致忠兮,甘脂潤乎鼎鑊。”
打算退卻保全自己,懼怕曾巧遇王叔文,得其勝任,不敢貿(mào)然背離。打算在太子踐位繼承帝位時表忠心,可是朝廷內(nèi)外,沸沸揚揚,嚇得未敢申辯。進退兩難,無奈心甘情愿置榮祿于度外,接受最殘酷的鼎鑊之刑。
《賦》第三部分寫一再遭貶及旅途經(jīng)歷。
“皇鑒之明宥兮,纍郡印而南適。”
永貞元年九月,憲宗審視革新派措施,從寬量刑,貶革新派骨干余等八人為遠州地區(qū)刺史。余負罪揣邵州刺史官印趕赴南方貶所接受處分。
“惟罪大而寬厚兮,宜乎重仍乎禍謫。”
反對派的繼續(xù)反攻倒算,憲宗再貶八人為遠州掛職司馬并禁錮。余被貶為永州司馬,官俸不變,算是皇恩寬厚。
“既懼乎天討兮,又幽慄于鬼責(zé);袒毯跻姑露鴷凂斮,類麏麔之不息。”
余既怕皇上下詔加重處分,又暗暗擔心反對派再次落井下石。旅途惶恐不已,夜不能寐;白天心情不定,象麏麔被猛獸追逐得不到喘息一樣。
“凌洞庭之洋洋兮,泝湘流之沄沄。飄風(fēng)擊以揚波兮,舟推抑面回邅。”
第一次乘船過茫茫洞庭湖,不覺顫慄害怕。溯湘江南行,北風(fēng)吹拂,水波旋流,隨風(fēng)飄動。風(fēng)推抑小舟旋轉(zhuǎn),艱難前進。
“日霾曀以昧幽兮,黝云涌而上屯,暮屑窣以滛雨兮,聽嗷嗷之哀猨。”
白天北風(fēng)勁吹,天空陰晦不明,天空黑云翻滾,晚上滛雨綿綿,不時聽到岸上猿聲哀鳴。
“眾鳥萃而啾號兮,沸洲渚以連山。飄遙逐其詎止兮,逝莫屬余之形魂。”
岸上百鳥啾啾鳴啼,江水涌動,遠遠望去,洲渚似乎與岸上小山相連。小舟隨風(fēng)飄動,不知怎樣才能安定,驚嚇得魂不附體。
“攅巒奔以紆委兮,束洶涌之崩湍。畔尺進尋退兮,盪洄汩乎淪漣。”
站在船上遠遠望去,河道彎彎曲曲,一座座山巒向船后緩緩移動。水擊巖石,湍流不斷,急流沖擊中的小舟進一尺,似乎又退八尺。只有在河床平緩處,見到風(fēng)吹江面,形成圓圈及波紋,顯得很美。
永貞元年隆冬,余一行數(shù)人抵謫居地永州,寄居龍興寺。不以罪死,禁錮于此,心亂如麻。
《賦》第四部分貶永母喪,總結(jié)永貞革新失敗之教訓(xùn)。
“哀吾生之孔艱兮,循《凱風(fēng)》之悲詩。罪通天而降酷兮,不殛死而生為?”
痛惜母喪,唯遵《凱風(fēng)》之古訓(xùn),嘆自己未奉養(yǎng)和安慰老母,余罪大滔天,禍延慈母,自己不死,活著干什么?
“逾再歲之寒暑兮,猶貿(mào)貿(mào)而自持。”
至元和三年秋,幾易寒暑,仍然懷念老母,以致情緒不安,神志昏亂。
“將沉淵而殞命兮,詎蔽罪以塞禍。惟滅身而無后兮,顧前志而未可。”
余曾想投深淵以自盡,這樣做豈能蔽罪塞禍?一方面念自殺而無后代,另一方面過去立志奉行大中之道的事業(yè)未竟,不能自絕于人世。
“進路呀以劃絕兮,退伏匿又不果。為孤囚以終世兮,長拘攣而坎坷。”
曾盼望能升遷,現(xiàn)徹底無望,進已無望,退不心甘,終生作一孤囚?想到坎坷命運,肌肉都痙攣戰(zhàn)慄。
“曩余志之修蹇兮,今何為此戾也?夫豈貪食而盜名兮,不混同于世也。”
過去立志修養(yǎng)忠信品德為皇上效勞,現(xiàn)在遭到如此殘酷打擊,余豈是那種欺世盜名,貪圖祿位的世俗之輩。
“將顯身以直遂兮,眾之所宜蔽也。不擇言以危肆兮,固群禍之際也。”
余獲取顯美職位進身仕途,義無反顧推進革新事業(yè),一些謀取官位者的仕途被阻塞。由于言詞不慎,導(dǎo)致危機,招致眾人詆毀而成為眾矢之的。
“御長轅之無橈兮,行九折之峨峨。卻驚棹以橫江兮,泝凌天之騰波。”
參加革新斗爭,不顧個人安危,象駕無橈之長轅,行進在九曲之高山上。有如棄船漿橫渡江河,逆水于驚濤駭浪之中,余奮不顧身,投入一場你死我活的殘酷斗爭之中。
結(jié)束語:有生之年奉大中之道誓不偏頗。
“幸余死之已緩兮,完形軀之既多。茍余齒之有懲兮,蹈前烈而不頗。”
現(xiàn)死罪已緩解,官俸足以養(yǎng)家糊口,無饑寒之憂。吸取永貞革新經(jīng)驗教訓(xùn),決心繼承前賢光明正義事業(yè),不再偏離大中之道。
“死蠻夷固吾所兮,雖顯寵其焉加。配大中以為偶兮,諒天命之謂何?”
余將客死蠻夷無疑,縱使得顯寵官位,有啥可驕傲。決心終生遵循大中之道不動搖,只不過客觀形勢之發(fā)展變化不得而知。
《懲咎賦》對永貞革新主要教訓(xùn)之檢討:
一是策略不對頭,警惕性不足,未隨客觀形勢之變化及時調(diào)整斗爭策略,一意孤行犯主觀錯誤;二是暴起領(lǐng)事,群眾基礎(chǔ)差,忽視團結(jié),沒有爭取朝中觀望大臣共謀革新,犯下宗派之錯誤。以下試分析永貞年間幾件史實為證。
第一:王叔文擅權(quán)抑宰相杜佑!缎绿茣吩疲“德宗崩,詔杜佑攝宰相兼鹽鐵度支使,王叔文為副。杜佑不親事,叔文遂專權(quán)。”又“叔文欲搖東宮,冀佑為助,佑不應(yīng)。乃欲逐之,未決而敗。”革新派未爭取團結(jié)實權(quán)派宰相杜佑等共事,影響眾多官員看風(fēng)使舵,有的附會革新派,有的消極觀望,后紛紛轉(zhuǎn)向,陷革新派孤立無援。
第二:立太子一事。革新派宗派思想導(dǎo)致策略失誤,德宗在位時,順宗李涌乃東宮太子,已 40 余歲。德宗崩,李涌即位為順宗。革新派首領(lǐng)王叔文、王伾以棋藝、書藝侍李涌,因而得順宗支持。韋執(zhí)誼、柳宗元、劉禹錫等參與推行新政。順宗患病,音啞居禁中,不能臨朝聽政。立誰為太子乃皇朝頭等大事。時牛美人得寵,有異志,欲立己子為太子。革新派依牛美人接近皇帝,因此王叔文與牛美人達成某種默契。順宗立誰為太子自有主見,亦未否定王叔文與牛美人之意。為慎重起見,召見故舊大臣鄭絪問立太子事。絪不敢直言面奏,書“立嫡以長”呈上。順宗點頭應(yīng)允。所謂立嫡以長者,乃立順宗長子廣陵王李純?yōu)樘印@罴円?20 余歲,史稱“厷睿”者。這正合順宗心意。遂命鄭絪擬旨于永貞元年四月立廣陵王李純?yōu)樘印K^“厷睿”,謂李純聰明能干有魄力。王叔文、王伾既非貴胄,又非進士出身,故廣陵王看不上二王。順宗即位后,二王欲抑廣陵王李純,引起順宗疑慮。二王對立太子事,背離大中之道。這就是《懲咎賦》所云:“哀吾黨之不淑”具體史實之一。
關(guān)于太子問題。革新派犯下策略錯誤,又未能采取補救措施。如擁戴太子李純監(jiān)國,卻繼續(xù)抑制廣陵王。革新派韋執(zhí)誼為宰相,具體負責(zé)推行新政。韋岳父杜朝、黃裳是德宗重臣,宰相勸韋奏請?zhí)颖O(jiān)國,代順宗處理朝政。韋堅決不聽,諷刺岳父。杜怒,拂袖出,稱病不朝。反對派乘機擁太子監(jiān)國。朝廷形成以太子李純?yōu)楹诵,包括故舊大臣,當權(quán)太監(jiān)在內(nèi)的反對派,抵制革新事業(yè)。順宗未駕崩,皇權(quán)就已轉(zhuǎn)移到太子手中,革新派未搶先擁立太子監(jiān)國而失掉對最高統(tǒng)治權(quán)的影響。永貞元年六月,王叔文喪母,王伾、韋執(zhí)誼處境更艱難。這就是《賦》中云:“勢危疑而多詐兮,逢天地之否隔”的主要史實。違背了大中之道“推變乘時兮,與志相迎”。
柳宗元自己公開暴露失敗之情感變化,君子坦蕩蕩,難能可貴,表現(xiàn)青年政治家對唐帝國赤誠之心。這正是《賦》中所云:“欲圖退而保自兮,悼乖期乎曩昔。欲操術(shù)以致忠兮,眾呀然而余嚇。進與退吾無歸兮,甘脂潤乎鼎鑊。”
柳宗元《寄許京兆孟容書》云:“宗元于眾黨人中罪狀最甚。”史籍無記載。韓愈《順宗實錄》也未見柳子罪行。憲宗并未從嚴從重處罰柳,貶刺史、貶司馬與其他黨人一視同仁?芍“罪狀最甚”乃柳自責(zé)之詞,柳光明磊落,敢于承擔歷史責(zé)任,是嚴于自儆楷模。在《懲咎賦》中,柳始終未提自己犯有原則性的政治錯誤及罪行。《新唐書》《列傳》九十三評價云:“叔文沾沾小人,竊天下柄。”“宗元等撓節(jié)從之,徼幸一時,貪帝病昏,抑太子之明,規(guī)權(quán)逐私。”有兩條罪狀:一是抑太子之明。史籍有記載,柳未參與。二是規(guī)權(quán)逐私。這不公允。其實宗派錯誤,不完全是攫取私利。史書常以成敗論英雄。司馬光《資治通鑒》并未全盤否定永貞革新及八司馬。
關(guān)于立太子,柳宗元可能未積極參與,有兩件史實可供佐證。
其一:柳宗元作《禮部賀立皇太子表》云:“顧茲守器之重,(注:《易》:守器者莫若長子)爰正承華之位,(注:承華,太子宮名)尊義方之教,(注:《左傳》:愛子教以義方)載錫嘉名,(注:指改李淳名為李純)崇建樹之禮,式光典命,以長而立。(注:《左傳》:立嫡以長不以賢)自符于慎擇,必子之選,遂合于至公。邦本不搖,王業(yè)彌固。”此《表》所持觀點與鄭絪奏“立嫡以長”相得益彰。
其二:元和七年宰相鄭絪出任嶺南節(jié)度使,給永州刺史韋彪書信,附函存問柳宗元。柳回復(fù)異常感激:
“一自得罪,八年于今……自以終身沉廢,無跡自明。不意相國垂憫,特記名姓。守突奧(注:指幽深黑暗之處)者,忽仰晞于白日。負泥塗者自濯于清源?煨臅衬浚恢。”《新唐書》云:“鄭絪守道寡欲,為人正派。”鄭之存問,肯定了柳宗元在永貞革新中所作所為,正確無罪,也證明了柳子未參與抑太子之明。鄭絪一紙存問,洗清了反對派誣陷柳子“莫須有”罪名,所以柳復(fù)信鄭才有“快心暢目”之感。永州刺史韋彪也因之更尊重柳宗元。
柳子在《賦》中深入剖析其思想,不是貪圖祿位,欺世盜名之輩,著力推進新政,敢破舊立新,不畏艱難,自認“擇言不慎”引起反對派攻訐,急躁冒險,犯主觀錯誤,背離大中之道。“不及則殆,過則失貞”,沒有“謹守而中兮,與時偕行。”“敢”字當頭,固然是革新志士的優(yōu)秀品質(zhì),但是總結(jié)革新失敗主觀原因中往往又夾雜個人色彩之主觀因素。千年前的柳宗元無法超越自我,當然我們更不可苛求前人完美。
縱觀古往今來眾多仁人志士圖新失敗后,像柳宗元一樣嚴肅解剖自己,實屬罕見。如果說柳宗元最優(yōu)秀的政治品質(zhì)是什么?那就是奉行大中之道不動搖。他沒有去“沉淵而殞命兮”,被禁錮永州龍興寺不頹廢潦倒,在政敵窺視迫害下驚而不亂,囚居佛寺仍創(chuàng)作了《非國語》、《貞符》等著名的哲學(xué)政治理論著作,君子自強不息!《寄許京兆孟容書》云:“賢者不得志于今,必取貴于后,古之著書者皆是也。宗元近欲務(wù)此。”立足荒僻的永州,柳子以文章為利器,在文、史、哲諸領(lǐng)域中取得了劃時代的成就,而《懲咎賦》正是柳宗元偉大戰(zhàn)斗的誓言。無怪乎《新唐書》如此看重《懲咎賦》,用意深遠是顯而易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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