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老舍的人緣很好
我最初讀老舍的《趙子曰》、《老張的哲學(xué)》、《二馬》,未見其人,只覺得他以純粹的北平土語寫小說頗為別致。北平土語,像其他主要地區(qū)的土語一樣,內(nèi)容很豐富,有的是俏皮話兒,歇后語,精到出色的明喻暗譬,還有許多有聲無字的詞字。如果運用得當(dāng),北平土話可說是非常的生動有趣;如果使用起來不加檢點,當(dāng)然也可能變成為油腔滑調(diào)的——“耍貧嘴”。以土話入小說本是小說家常用的一種技巧,可使對話格外顯得活潑,可使人物個性格外顯得真實突出。若是一部小說從頭到尾,不分對話敘述或描寫,一律使用土話,則自《海上花》一類的小說以后并不多見。我之所以注意老舍的小說者盡在于此。胡適先生對于老舍的作品評價不高,他以為老舍的幽默是勉強造作的。但一般人覺得老舍的作品是可以接受的,甚至頗表歡迎。
抗戰(zhàn)后,老舍有一段期間住在北碚,我們時相過從。他又黑又瘦,甚為憔悴,平常總是佝僂著腰,邁著四方步,說話的聲音低沉,徐緩,但是有風(fēng)趣。他和王老向住在一起,生活當(dāng)然是很清苦的。在名義上他是中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的負責(zé)人,事實上這個組織的分子很復(fù)雜,老舍對待誰都是一樣的和藹親切,存心厚道,所以他的人緣好。
有一次北碚各機關(guān)團體以國立編譯館為首發(fā)起募款勞軍晚會,一連兩晚,盛況空前,把北碚兒童福利試驗區(qū)的大禮堂擠得水泄不通。國立禮樂館的張充和女士多才多藝,由我出面邀請,會同編譯館的姜作棟先生(名伶錢金福的弟子),合演一出《刺虎》,唱做之佳至今令人不能忘。在這一出戲之前,墊一段對口相聲。這是老舍自告奮勇的,蒙他選中了我做搭檔,頭一晚他“逗哏”我“捧哏”,第二晚我逗他捧,事實上掛頭牌的當(dāng)然應(yīng)該是他。他對相聲特有研究,在北平長大的誰沒有聽過焦德海草上飛?但是能把相聲全本大套的背誦下來則并非易事。如果我不答應(yīng)上臺,他即不肯露演,我為了勞軍只好勉強同意。老舍囑咐我說:“說相聲第一要沉得住氣,放出一付冷面孔,永遠不許笑,要控制住觀眾的注意力,用干凈利落的口齒,在說到緊要處使出全副氣力斬釘斷鐵一般迸出一句俏皮話,則全場必定爆出一片采聲哄堂大笑,用句術(shù)語來說,這叫做‘皮兒薄’,言其一戳即破。”我聽了之后連連辭謝說:“我辦不了,我的皮兒不薄。”他說:“不要緊,咱們練著瞧。”于是他把詞兒寫出來,一段是《新洪羊洞》,一段是《一家六口》,這都是老相聲,誰都聽過,相聲這玩藝兒不嫌其老,越是經(jīng)過干錘百煉的玩藝兒越惹人喜歡。借著演員的技藝風(fēng)度之各有千秋而永遠保持新鮮的滋味。相聲里面的粗俗玩笑,例如“爸爸”二字剛一出口,對方得趕快順口答腔的`說聲“啊”,似乎太無聊,但是老舍堅持不能刪免,據(jù)他看相聲已到了至善至美的境界,不可稍有損益。是我堅決要求,他才同意在用折扇敲頭的時候,只要略為比劃而無需真打。我們認真的排練了好多次。到了上演的那一天,我們走到臺的前邊,泥雕木塑一般繃著臉肅立片刻,觀眾已經(jīng)笑不可仰,以后幾乎只能在陣陣笑聲之間的空隙進行對話。該用折扇敲頭的時候,老舍不知是一時激動忘形,還是有意違反諾言,掄起大折扇狠狠的向我打來,我看來勢不善,向后一仰,折扇正好打落了我的眼鏡,說時遲,那時快,我手掌向上兩手平伸,正好托住那落下來的眼鏡,我保持那個姿勢不動,采聲歷久不絕。有人以為這是一手絕活兒,還高呼:“再來一回!”
我們那一次相聲相當(dāng)成功,引出不少人的邀請,我們約定不再露演,除非是至抗戰(zhàn)勝利再度勞軍的時候。
老舍的才華是多方面的,長短篇的小說,散文,戲劇,白話詩,無一不能,無一不精。而且他有他的個性,絕不俯仰隨人,我現(xiàn)在檢出一封老舍給我的信,是他離開北碚之后寫的,那時候他的夫人已自北平趕來四川,但是他的生活更陷于苦悶。他患有胃下垂的毛病,割盲腸的時候用一小時余還尋不到盲腸,后來在腹部的左邊找到了。這封信附有七律五首,由此我們也可窺見他當(dāng)時的心情的又一面。
(來源:文匯報)
【梁實秋:老舍的人緣很好】相關(guān)文章:
回憶老舍 梁實秋05-25
梁實秋 憶老舍 胡適11-20
回憶老舍梁實秋閱讀答案11-05
梁實秋《回想老舍》閱讀答案10-23
梁實秋散文之憶老舍美文07-31
梁實秋《雅舍小品》憶老舍11-16
回憶老舍梁實秋閱讀練習(xí)及答案11-05
梁實秋的名言09-25
梁實秋的作品11-06
梁實秋的駱駝1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