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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心亭看雪》原文、注釋、賞析和鑒賞
崇禎五年①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
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dú)往湖心亭看雪。霧淞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diǎn)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飲。余強(qiáng)飲三大白而別。問其姓氏，是金陵②人，客此。
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
〔注〕
�、俪绲澪迥辏汗�1632年。崇禎：明思宗年號。
②金陵：今江蘇南京。
張岱的小品可謂名副其實(shí)的小品，長者不過千把字，短者僅一二百字，筆墨精練，風(fēng)神綽約，洋溢著詩的意趣。如果拿詩來作比，頗似唐人絕句。它以雋永見長，寥寥幾筆，意在言外，有一唱三嘆之致，《湖心亭看雪》就是如此。
開頭二句點(diǎn)明時(shí)間、地點(diǎn)。張岱文集中凡紀(jì)昔年游蹤之作，大多標(biāo)明朝紀(jì)年，以示不忘故國。這里標(biāo)“崇禎五年”，也是如此�！笆隆保�(dāng)隆冬多雪之時(shí);“余住西湖”，則點(diǎn)明所居鄰西湖。這開頭的閑閑二句，卻從時(shí)、地兩個(gè)方面不著痕跡地引逗出下文的大雪和湖上看雪。下文“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緊承開頭。只此二句，大雪封湖之狀就令人可想，讀來如覺寒氣逼人。作者妙在不從視覺寫大雪，而通過聽覺來寫�！昂腥锁B聲俱絕”，寫出大雪后湖山封凍，人、鳥都瑟縮著不敢外出，寒噤得不敢作聲，連空氣也仿佛凍結(jié)了。一個(gè)“絕”字，傳出冰天雪地、萬籟無聲的森然寒意。這是高度的寫意手法，巧妙地從人的聽覺和心理感受上寫出了大雪的威嚴(yán)。它使我們聯(lián)想起唐人柳宗元那首有名的《江雪》詩：“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dú)釣寒江雪。”柳宗元這幅江天大雪圖是從視覺著眼的，江天茫茫，人鳥無蹤，江雪中獨(dú)有一位垂釣的漁翁。而張岱筆下則是“人鳥無聲”，但這無聲卻正是人的聽覺感受，因而無聲中仍有人在。如果說，《江雪》中的“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是為了渲染和襯托寒江獨(dú)釣的漁翁，那么這里“湖中人鳥聲俱絕”，則為下文有人冒寒看雪作映照。
“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dú)往湖心亭看雪�！薄笆侨铡闭撸按笱┤铡焙�，嚴(yán)寒之日也;“更定”者，夜深人靜，寒氣倍增之時(shí)也�！皳黼ヒ聽t火”一句，則以御寒之物反襯寒氣砭骨。試想，在“人鳥聲俱絕”的冰天雪地里，竟有人夜深出門，“獨(dú)往湖心亭看雪”，這是一種何等迥絕流俗的孤懷雅興啊!“獨(dú)往湖心亭看雪”的“獨(dú)”字，正不妨與“獨(dú)釣寒江雪”的“獨(dú)”字互參。作者那種獨(dú)抱冰雪之操守和孤高自賞的情調(diào)，不是溢于言外了嗎?其所以要夜深獨(dú)往，大約是既不欲人見，也不欲見人;那么，這種孤寂的情懷中，不也蘊(yùn)含著避世的幽憤嗎?
請看作者以何等空靈之筆來寫湖中雪景：“霧淞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diǎn)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边@真是一幅水墨模糊的湖山夜雪圖!“霧淞沆碭”是形容湖上雪光水氣，混濛不分�！疤炫c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疊用三個(gè)“與”字，似覺天、云、山、水一齊活動(dòng)起來，較之單純寫“天、云、山、水，上下一白”，多了一點(diǎn)意趣。天、云，上也;山、水，下也。這兩句生動(dòng)地寫出天空、云層、群山、湖水之間白茫茫渾然難辨的景象。作者先總寫一句，猶如攝取了一個(gè)“上下皆白”的全景，從看雪來說，很符合第一眼的總感覺、總印象。接著變換視角，化為一個(gè)個(gè)詩意盎然的特寫鏡頭：“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diǎn)”、“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钡鹊�，這是朦朧的畫，夢幻般的詩，給人一種似有若無、依稀恍惚之感。作者對數(shù)量詞的錘煉的功夫，不得不使我們驚嘆。你看，“上下一白”之“一”字，是形容混茫難辨，使人唯覺其大;而“一痕”、“一點(diǎn)”、“一芥”之“一”字，則是狀其依稀可辨，使人唯覺其小。此真可謂著一“一”字而境界全出矣。同時(shí)，由“長堤一痕”到“湖心亭一點(diǎn)”，到“余舟一芥”，到“舟中人兩三�！�，其鏡頭則是從小而更小，直至微乎其微。這“痕”、“點(diǎn)”、“芥”、“粒”等量詞，一個(gè)小似一個(gè)，寫出視線的移動(dòng)，小船的蕩漾，景物的變化，著筆空靈，使人渾然不覺。這一段是寫景，卻又不止于寫景;我們從這個(gè)混沌一片的冰雪世界中，不難感受到作者那種人生天地間茫茫如“太倉稊米”的深沉感慨。
下面移步換形，又開出一個(gè)境界�！蔼�(dú)往湖心亭看雪”，卻不意亭上已有人先我而至;這意外之筆，寫出了作者意外的驚喜，也引起讀者意外的驚異。但作者并不說自己驚喜，反寫二客“見余大喜”，背面敷粉，反客為主，足見其用筆之夭矯善變。“湖中焉得更有此人!”這一驚嘆雖發(fā)之于二客，實(shí)為作者心聲。作者妙在不發(fā)一語，而“盡得風(fēng)流”。二客“拉余同飲”，鼎足而三，頗有幸逢知己之樂。這似乎給冷寂的湖山增添了一分暖色，然而骨子里依然不改其凄清的基調(diào)。這有如李白的“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不過是一種虛幻的慰藉罷了。“焉得更有”者，正言其人之不可多得�！皬�(qiáng)飲三大白”，是為了酬謝知己，也為了不負(fù)此湖山勝景�！皬�(qiáng)飲”者，本不能飲，但對此景，當(dāng)此時(shí)，逢此人，卻不可不飲。飲罷相別，始“問其姓氏”，卻又妙在語焉不詳，只說：“是金陵人，客此�！笨梢娺@二位湖上知己，原是他鄉(xiāng)游子，萍水相逢，后約難期。這一補(bǔ)敘之筆，透露出作者的無限悵惘：茫茫六合，知己難逢，人生如雪泥鴻爪，轉(zhuǎn)眼各復(fù)西東。言念及此，豈不愴神!
文章做到這里，也算得神完意足、毫發(fā)無憾了。但作者意猶未盡：“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弊x至此，真使人拍案叫絕!前人論詞，有點(diǎn)、染之說。這個(gè)尾聲，可謂融點(diǎn)、染于一體。借舟子之口，點(diǎn)出一個(gè)“癡”字;又以相公之“癡”與“癡似相公者”相比較、相浸染，把一個(gè)“癡”字寫透。所謂“癡似相公”，并非減損相公之“癡”，而是以同調(diào)來映襯相公之“癡”。“喃喃”二字，形容舟子自言自語、大惑不解之狀，如聞其聲，如見其人。這種地方，也正是作者的得意處和感慨處。文情蕩漾，余味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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