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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參的隱諫
詩詞中記載了大量的史實(shí)，常有出乎史傳者，遠(yuǎn)如杜甫的詩，稱為「詩史」，近如陳寅恪之以詩證史。
這幾天帶著書院的孩子們讀岑參的詩，如《走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
君不見，
走馬川行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
輪臺九月風(fēng)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fēng)滿地石亂走。
匈奴草黃馬正肥，金山西見煙塵飛，漢家大將西出師。
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軍行戈相撥，風(fēng)頭如刀面如割。
馬毛帶雪汗氣蒸，五花連錢旋作冰，幕中草檄硯水凝。
虜騎聞之應(yīng)膽懾，料知短兵不敢接，軍師西門佇獻(xiàn)捷。
《輪臺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徵》：
輪臺城頭夜吹角，輪臺城北旄頭落。
羽書昨夜過渠黎，單于已在金山西。
戍樓西望煙塵黑，漢兵屯在輪臺北。
上將擁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軍行。
四邊伐鼓雪海湧，三軍大呼陰山動。
虜塞兵氣連雲(yún)屯，戰(zhàn)場白骨纏草根。
劍河風(fēng)急雲(yún)片闊，沙口石凍馬蹄脫。
亞相勤王甘苦辛，誓將報主靜邊塵。
古來青史誰不見，今見功名勝古人。
《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
北風(fēng)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
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散入珠簾濕羅幕，狐裘不暖錦衾薄。
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hù)鐵衣冷猶著。
瀚海闌干百丈冰，愁雲(yún)慘淡萬里凝。
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
紛紛暮雪下轅門，風(fēng)掣紅旗凍不翻。
輪臺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
山迴路轉(zhuǎn)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
這三首詩隱藏了一位悲劇英雄封常清，姑不贅。三首詩中都出現(xiàn)了「輪臺」這個地名，卻是足資探究的。
故事如此，根據(jù)《漢書》：「徵和三年，貳師將軍李廣利將兵出擊匈奴。丞相為祖道，送至渭橋，與廣利辭決。廣利曰：『願君侯早請昌邑王為太子。如立為帝，君侯尚何憂乎?』昌邑王者，貳師將軍女弟李夫人子也。貳師女為屈□子妻，故共欲立焉。是時，治巫蠱獄急，內(nèi)者令郭穰告丞相夫人以丞相數(shù)有譴，使巫祠社，祝詛主上，有惡言，及與貳師共禱祠，欲令昌邑王為帝。有司奏請案驗(yàn)，罪至大逆不道。有詔載屈氂廚車以徇，要斬東市，妻子梟首華陽街。貳師將軍妻子亦收。貳師聞之，降匈奴，宗族遂滅�！�
丞相劉屈氂正是李廣利的親家，兩者合謀立李廣利妹妹李夫人的兒子昌邑王為太子。後來敗露，劉屈氂被斬，李廣利在前線聞知，本欲立戰(zhàn)功以求免，卻又戰(zhàn)敗，遂降匈奴。
李廣利前者為武帝伐大宛以求良馬，雖然戰(zhàn)勝，卻是頓挫之後再強(qiáng)行增兵，前後共二十餘萬軍，還師時只剩萬餘。
二十多萬人，便是二十多萬個家庭，對社會的斲傷之大，可以想見。怨憤積累，使得內(nèi)外禍亂不已，漢家天下看似強(qiáng)大，實(shí)則岌岌可危。若是窮兵黷武，耗竭國力，恐怕將蹈秦始皇後塵，不旋踵而亡。
漢武帝在多次重大事故，以濫殺而不能挽其勢後，終於覺醒，下了《輪臺罪己詔》：
前有司奏，欲益民賦三十助邊用，是重困老弱孤獨(dú)也。而今又請遣卒田輪臺。輪臺西於車師千餘里，前開陵侯擊車師時，危須、尉犁、樓蘭六國子弟在京師者皆先歸，發(fā)畜食迎漢軍，又自發(fā)兵，凡數(shù)萬人，王各自將，共圍車師，降其王。諸國兵便罷，力不能復(fù)至道上食漢軍。漢軍破城，食至多，然士自載不足以竟師，強(qiáng)者盡食畜產(chǎn)，羸者道死數(shù)千人。朕發(fā)酒泉驢、橐駝負(fù)食，出玉門迎軍。吏卒起張掖，不甚遠(yuǎn)，然尚廝留其眾。曩者，朕之不明，以軍候弘上書言「匈奴縛馬前後足，置城下，馳言『秦人，我若馬』」，又漢使者久留不還，故興遣貳師將軍，欲以為使者威重也。古者卿大夫與謀，參以蓍龜，不吉不行。乃者以縛馬書遍視丞相、御史、二千石、諸大夫、郎為文學(xué)者，乃至郡屬國都尉成忠、趙破奴等，皆以「虜自縛其馬，不祥甚哉!」或以為「欲以見強(qiáng)，夫不足者視人有餘�！埂兑住分缘谩洞筮^》，爻在九五，匈奴困敗。公軍方士、太史治星望氣，及太卜龜蓍，皆以為吉，匈奴必破，時不可再得也。又曰：「北伐行將，於鬴山必克。」卦諸將，貳師最吉。故朕親發(fā)貳師下鬴山，詔之必毋深入。今計(jì)謀卦兆皆反繆。重合侯得虜候者，言：「聞漢軍當(dāng)來，匈奴使巫埋羊牛所出諸道及水上以詛軍。單于遺天子馬裘，常使巫祝之。縛馬者，詛軍事也�！褂植贰笣h軍一將不吉」。匈奴常言：「漢極大，然不能飢渴，失一狼，走千羊�！�
乃者貳師敗，軍士死略離散，悲痛常在朕心。今請遠(yuǎn)田輪臺，欲起亭隧，是擾勞天下，非所以優(yōu)民也。今朕不忍聞。大鴻臚等又議，欲募囚徒送匈奴使者，明封侯之賞以報忿，五伯所弗能為也。且匈奴得漢降者，常提掖搜索，問以所聞。今邊塞未正，闌出不禁，障候長吏使卒獵獸，以皮肉為利，卒苦而烽火乏，失亦上集不得，後降者來，若捕生口虜，乃知之。當(dāng)今務(wù)在禁苛暴，止擅賦，力本農(nóng)，修馬復(fù)令，以補(bǔ)缺，毋乏武備而已�？魃线M(jìn)畜馬方略補(bǔ)邊狀，與計(jì)對。
(徵和四年)三月，上耕於鉅定。還，幸泰山，修封。庚寅，祀於明堂。癸巳，禪石閭，見群臣，上乃言曰：「朕即位以來，所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傷害百姓，糜費(fèi)天下者，悉罷之」。田千秋曰：「方士言神仙者甚眾，而無顯功，臣請皆罷斥遣之!」上曰：「大鴻臚言是也�！轨妒窍ちT諸方士候神人者。是後上每對群臣自嘆：「向時愚惑，為方士所欺。天下豈有仙人，盡妖妄耳!節(jié)食服藥，差可少病而已」。
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皇帝下詔罪己，而且恐怕還是最誠懇的一次。
由於及時痛切的反省，使得漢朝的國祚能夠再延續(xù)百多年。喜歡奢言「秦皇漢武」者，喜歡高誇「明犯強(qiáng)漢者，雖遠(yuǎn)必誅!」者，最好認(rèn)真讀讀這篇《輪臺罪己詔》，「略輸文采」或者可議，罪己謀國之誠悃卻不可及。
岑參寫這三首詩的當(dāng)時，正是唐朝勢力最盛的時候，高仙芝、封常清等良將，耀武於西域，聲威遠(yuǎn)播。岑參此時，卻在詩中極力描寫遠(yuǎn)征將士的辛苦勞累，「輪臺」之詞，俱見於三詩，似是別有用意，警惕時人不要忘記了《輪臺罪己詔》?
徵之其後不幾年，高仙芝兵敗怛羅斯，安祿山兵起，高仙芝、封常清並斬於市，哥舒翰出兵大潰，唐家由盛而衰，幾乎滅亡。漢武帝，還是比唐玄宗高明的。高明處不在武功，而在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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