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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錢散文
有錢和我住一個莊，他不但是個窮孩子，還是個苦孩子。他大是個結(jié)科子，一說話就眼睛緊閉，嘴角滿是吐沫，嘴唇蹩得紫黑，遇上著急事便結(jié)巴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媽羅圈腿，長條臉，高顴骨，人長得丑，說話聲音大且節(jié)奏快，像爆豆子一般。他家和村人交往不多，人們注意他家的唯一由頭是他父母親吵架：實力懸殊，勝敗早定，但看起來熱鬧。其實這熱鬧也不是白看的，每看一次都會被有錢的奶奶美美罵一頓。
他奶奶是個麻子臉，話不多，但說一句就能毒死蒼蠅。因為家里人都不好說話，有錢就成了他家的代表，常聽村人喊：“有錢，你家豬在窯鹼山上吃苜蓿哩，快趕回去；”“有錢，吃完飯到后莊開會，鄉(xiāng)上來干部了�！泵x上是給有錢說，其實是給他家大人聽。
那時候的有錢小小的、瘦瘦的，臉上五麻六道的，袖口和衣襟上锃光锃亮的，成天像個泥猴兒一般。這倒不全是他不講衛(wèi)生，更主要的原因是衣服少。一件衣服從春穿到夏，從秋穿到冬；春秋是夾衣，夏天是單衣，到了冬天塞進(jìn)棉絮又成了棉衣。最令人奇怪的是他的發(fā)型：上面剃得凈光，只有后腦勺上留一撮頭發(fā)；那頭發(fā)不多但很長，辮成一條細(xì)細(xì)的小辮，像老鼠尾巴似的。一次村里有個小孩開玩笑說要剪掉那小辮，他媽坐在那家人的窯鹼上罵了一個下午，什么人也說不進(jìn)去。這時正好有個鄉(xiāng)干部下鄉(xiāng)路過，批評了她幾句，原本想了事，誰料竟把事情鬧得更大了，他媽不但罵那鄉(xiāng)干部，還要從窯鹼上往下跳。急得全村人給她說好話，最后那家人送了她幾顆雞蛋才算了事。據(jù)他媽說，這不是平常的小辮，是“天毛兒”，是有錢的命根子，誰敢動有錢的命根子，她就敢刨誰家的祖墳！
別看他們嘴上這么說，其實對有錢并不太關(guān)心。別的同齡小孩都上學(xué)了，唯獨有錢沒有上，成天侍奉那兩只奶山羊。有村人去勸說，反被他媽罵了個敗興：“豬槽里沒食把狗愁的，關(guān)你們什么事？”他父親則力陳有錢不是上學(xué)的料：“一盆糨子不開縫，天生下就是個戳牛屁股的貨！”勸說的人當(dāng)面不好說什么，一下鹼畔就罵：“一家子打爛也做不成一個！”
有錢天生好動，熱衷于幻想和游戲�！端疂G傳》電視劇一播出，攔羊鏟就成了他的大刀，逢樹劈樹，遇草斬草，一邊在院子里折騰，一邊唱著“風(fēng)風(fēng)火火走九州”�！段饔斡洝穭赢嬈シ藕螅肿兂闪藢O悟空，連枷棍成了他的金箍棒，老母豬成了他的白龍馬，上竄下跳，指東打西，直整得小院子黃塵飛揚，狼藉一片。隨著電視劇的增多，他玩的花樣也不斷增加，什么熱鬧玩什么，怎么邪乎怎么玩。
他家是一個獨門院子，面積不大，但對于有錢來說，已經(jīng)是一個相當(dāng)不錯的陣地了。他把镢頭當(dāng)成“沖鋒槍”，把所有能看到的東西都當(dāng)作假想敵，成天搞“軍事演習(xí)”：一會兒溜著墻根下偵察，一會兒趴在門縫里張望，一會兒就地臥倒作狂射狀，嘴里“叭叭叭”地不住氣喊，身子“噌噌噌”地就地向前蹭，還真有那么一股勁兒。
有錢最大的愿望是當(dāng)一名駕駛員，但哪有車讓他開，家里的一輛架子車就成了他的“小車”。他成天把這輛“小車”前院推到后院，后院推到前院。有時，趁著車子的慣性，還能站在車轅上顯擺一下，像耍雜技的演員一般。有一次，不知是駕駛失誤還是剎車失靈，車子沖出院子翻入深溝，他被摔出車外，碰破了腦門，血珠子直往下滴，坐在路上哇哇地哭。他媽過來看了看，認(rèn)為沒大事兒，照屁股上踹了一腳，又忙自己手頭上的活兒去了。
有錢還有一個愛好就是騎驢，但也是沒驢騎。除了我在飲牲口時偶爾能滿足他一兩回，再沒有人給他這個機(jī)會。于是，他就改為騎羊和騎豬。時間一長，家里的羊和豬都怕他，一見他老遠(yuǎn)就跑。他就拼命地攆，翻圪塄上垴畔，窮追不舍。實在追不著，就拉一根木棍作頂替，“駕——駕”地?fù)P鞭催馬，騁馳在院子里、鹼畔上。
最疼有錢的，是他奶奶。他爸和他媽打罵的時候，奶奶就像老母雞一樣護(hù)著他。莊鄰院舍有誰欺負(fù)了有錢，她就拿一根毛繩往誰家門上吊。只要麻子婆在，沒人敢說有錢的不是，沒人敢欺負(fù)有錢個半點。所以有錢哭的時候，總是喊“奶呀——奶呀”，從不喊媽、喊爸。
凡有錢提出什么要求，她奶奶都盡量滿足。有錢在地上畫了個圖，說是一匠馬。奶奶看了說：“這哪是馬？馬不是這個樣子”。她在地上撿起一截木棍子，三勾兩勾，就畫成一匠馬。這幅畫一畫成，有錢就激動了，纏著麻子婆一會兒畫山羊，一會兒畫毛驢，一會兒又畫蘋果……在他所有能想起的東西都畫過之后，他最后要求麻子婆再給他畫個豬八戒。奶奶常不看電視，哪里知道豬八戒什么樣，畫一次通不過，畫兩次通不過，整整畫了一個下午，最終還是沒通過，但有錢卻對此有了興趣，又成了一個畫家。場院外、道路上，到處都有他的作品。有長翅膀的火車，有結(jié)了西瓜的果樹，有戴著眼鏡的武松……怕這些畫被牲口踩踏，他經(jīng)常拿著棍子趕羊攆狗，保護(hù)他的作品。地上畫了一段時間后，他又開始往墻上畫，村道兩旁的崖壁上、窯垴畔的梯田格塄上，到處都有他的畫。有一次，他家剛灰了三孔窯洞，他不知從哪里弄來半截子電池芯子，把白灰墻畫了個五麻六道。為此，他爸美美地打了他一頓，連她奶都沒敢護(hù)。
村里的小孩都愛逗有錢，唯獨我不這樣。一是因為我比他大好幾歲，二是他喜歡我，最聽我的話。我上學(xué)時還倒罷了，我輟學(xué)回家放羊后，他就成了我的“跟屁蟲”。我上山他上山，我進(jìn)溝他進(jìn)溝，風(fēng)雨無阻，形影不離。我渴了，他就會擰開蓋子的水壺遞到我手中；我挖甘草需要镢頭時，他就會把镢頭遞我手上。
我們在一起也不是總做好事，有時也做些不大不小的“壞事”。當(dāng)然是我出主意，他執(zhí)行。
有一年臘月村里來了個光頭老漢，坐在碾盤上給一群婦女吹牛皮，大家都聽不下去了，他仍然不識死活地吹，吹到興奮處竟手舞足蹈，唾沫點子濺了我一臉。我很生氣，就找了一大缸子涼水遞給有錢，暗示他裝作不小心倒進(jìn)老漢的褲襠。他領(lǐng)到“任務(wù)”后，便端著缸子轉(zhuǎn)著圈兒跑開了，跑到老漢面前時，一個趔趄撲到老漢懷里，把一缸子涼水完完全全地倒進(jìn)了他的褲襠。光頭老漢狼狽不堪，直冷得牙關(guān)子打得“撲楞楞”響，把一群婆姨女子笑得差點尿褲子。
村里有個潑婦，打莊罵舍，欺大壓小，村里沒被她罵過的人少，大家見了都躲。我們就想讓她吃點苦頭，學(xué)電影《小兵張嘎》的中情節(jié)，堵她家的煙囪——我隱蔽在遠(yuǎn)處給指揮，有錢拿青草堵。她來了，我讓有錢躲起來；她走了，繼續(xù)堵。整得那個婆姨做一頓飯往窯鹼上跑好幾回，吃一頓飯流無數(shù)次淚。最后實在撐不住了，只好請娘家她哥哥來幫助修煙囪。挖開了煙囪一看，才發(fā)現(xiàn)塞在里邊的草。那婆姨又炸了，跳著蹶子又罵開了，被他哥哥制止了，他哥哥說：“你不要反端著鏡子，只照別人不照自己。為什么別人煙囪好好的，你的被塞了呢？你不改你的脾氣，吃虧的日子還在后頭�！闭f起來也怪，打那以后那婆姨不再罵人了。人們都說是塞煙囪起的作用，有錢為此很驕傲。
楊六家買了一輛飛鴿牌自行車，他的大兒子狗剩成天在場上騎著轉(zhuǎn)圈圈。我想讓他把我和有錢捎在后衣架座子上坐一會兒，哪怕是一圈也行。狗剩不僅不讓坐，還細(xì)聲二氣給我們講了一大氣這車子有多么貴重，講完后屁股一蹶上了車子，“叮呤呤”按著車鈴走了。我就和有錢在狗剩經(jīng)常騎車路過的下坡處挖了一個坑，上面蓬上蒿草，專等狗剩經(jīng)過。可巧有一天，狗剩正好騎車從這里經(jīng)過。由于下坡路車速本身快，加之又有我們這些攔羊娃娃們看，狗剩的車速就更高了。在狗剩正高興得意的時候，自行車前輪已經(jīng)陷進(jìn)了有錢挖的坑內(nèi)，一個跟頭，狗剩連人帶車摔出了路邊的草叢，疼得半天爬不起來�；氐郊依锖螅肥Ｔ诳簧纤税雮�多月，從此也再沒有見過他騎自行車在場上轉(zhuǎn)圈圈。
有錢八歲時，他父母開始給他安排活，拔豬草呀，提水呀，送飯呀，哄弟弟妹妹呀，給牲口上草呀，反正是不能天天和我一塊放羊了。但只要有時間，他還是愛跟著我跑。只要他來，我就把好吃的盡他吃，教他寫字算題。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有錢的腦子特別靈，無論什么知識一點就醒，一學(xué)就會。我不明白，他爸怎認(rèn)為他不是個學(xué)習(xí)的料呢？
有錢九歲那年，我離開老家到縣城打工去了。我臨走的頭一天晚上，他鉆在我的被窩整整哭了一夜。第二天出發(fā)時，他又把我送下鹼坡，送過河灣，送出村口，直送到村外的一棵大白楊樹下才分手。他叮嚀我經(jīng)�；貋砜此叶撍欢ūM快上學(xué)。我過了一道砭，望見他還站著白楊樹下；我過了一面坡，望見他仍然站在白楊樹下；直到我看不見了他，他看不見了我，我想他應(yīng)該回去了吧？
等我再次回到家里時，他家里已經(jīng)沒有人了。窯門上頂著葛針，院子里長滿了蒿草，周圍靜悄悄的，只有山風(fēng)吹動窗戶上的殘紙在啪啪作響。家里人告訴我，他爸一年前患肝癌死了，他媽改嫁到鄰省一個偏遠(yuǎn)農(nóng)村，他和他弟弟、妹妹也跟著去了。他奶奶因為死了兒子，走了孫子，也撒手人寰了，臨終前也沒見著有錢一面。
一晃二三十年過去了，我再也沒見過有錢。聽村里人說，他光景過得仍舊不怎么樣，還患了一身病。還聽村里人說，他經(jīng)常問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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