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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后的樂器散文
好比一棵棵松樹站在耳畔,已經是若干年了。
極明朗或者極清凈的風琴聲隨著“啪、啪、啪”的女聲節(jié)奏,穿越層層寬大的梧桐葉、楓樹葉傳至,一種比寂靜還高遠的話語在向我耳朵里灌輸,一天又要過去了。那時鄉(xiāng)村的下午注定是無聊的,我正背著書包匆匆地從村學堂往家里趕。那片刻的風琴聲屬于我們村小學的一位女老師,女老師是我們老村長的長媳婦,鄰村人(我們村對鄰村人一般懷有意見),她是民辦教師,經過一段艱難的轉正時,在市級師專進修過聲樂與器樂。女老師如今看來算是有音樂天賦的,聲樂、器樂都不錯。但對村里人來說,女老師的特別之處在于她的穿著,非常有音樂氣質,這些根本不存在村里其它女人身上的打扮,依次有序,好比一束高貴的音符從下而上,均勻、勻稱,疊放在高挑精致的軀干上。那時的女老師只有三十一二,連走路也有著如五線譜上的音符般高低不同。隨即,粉紅、有蝶彩的衣飾、長至膝蓋的黑底半筒裙異常的生動活潑,夾帶著一雙小巧的尖尖高跟鞋出現在村里的小巷,把村里古灰色的木板屋的陰沉沖刷得無影無蹤,多么鶴立!一種孤獨的秩序有它每日傲立的風景,女老師和她老公,村長的大兒子一直住在學堂的后花園一棟仿古房子里,當初村里人傳言,咦,她是霸占一位外地老師的吧。每度兒童節(jié),我們的村小學都會組織一場學生兒童舞、歌唱比賽,她的小女兒每每是小演員,她是主要策劃者和組織者,閑雜無事的村人也都會聚集在學校操場觀看。
但那時八十年代剛開始不久,村里往往是繁重的令人麻木的農事,農事是鄉(xiāng)村的主角,這些乃至春夏秋冬,都與女老師默默無關,她貴為村里權威的兒媳婦又是老師,生性有些大小姐脾氣,加之她的打扮,因此女老師成了村里不少男人女人的腹誹對象,說起她宛如是村里我們普通百姓眼里的一禍。
女老師的高跟鞋腳踩風琴踏板聲,我相信這是被村人有意無意時忽略的,我卻常讀到了喜悅,它令我一生都難忘,只要流了出來,在我的世界里便開始有節(jié)奏地寧靜,隨著她教她的女兒甩嗓子練歌喉的陣陣輕輕的“咑、咑、咑”,寧靜中有熾熱,節(jié)奏中還帶著片刻歡喜的稍停。如今想來,那樣的下午松沓卻一再地悠長,時而清晰、尖銳,就像昭示著記憶本身。而回想起那樣兒時里的數年小學,天天放學后的五六點,掃完了教室,就像踩了層松針,綿軟的,隨我離開村學堂的步伐,步伐里的輕重,隱約、回折,又一再地孤寂,直到久久存放在記憶!髞硪矝]有經篡改,這些像腳踩著松針的旋律,現在想來也是如當初那么清晰。
后來,女老師成了我四年級和六年級時的班主任,不管課堂上還是課后,女老師經常冷酷地懲罰一些不遵循她教學方法與她不喜歡的學生,不論男女。我也一再受她懲戒,當時我受體罰幾乎成了當時村小學人人皆知的風景。因此整個童年,和我媽媽、村里絕大多數人一樣,我對她沒有半點好感,甚至深處里對她充滿恐慌,但我還是被她的演奏吸引:
她的手指與她修長的腿共同擊節(jié)出來的聲音與她的行事作風完全不同——現在像此,有綿長記憶的恐怕也只有收割稻谷時分的秋天——牛群歸來聲哞哞,蛾蟲的鳴叫鏤滿清冷,這些聲音也和女老師的風琴聲一樣有滋有味,屬于我記憶中存放最早的樂器,它們與那些經常放在下午上的張開大嘴“咿咿呀呀”吼音符的音樂課不同,也不像村里操辦喪事時那些枯燥令人心煩的鈸鼓聲,相反,它們心空,或者發(fā)冷,反而更能使人沉入一種不過分的沮喪、沉思或者喜悅之中。就像此時的秋收一樣的令人喜悅,聲音甘愿成涓流,流向雋永,我異常喜歡。
那時,我也常坐在黃昏的田堤上聽秋聲,偶爾,一只灰色的大雁掃過高空,很久一段時間,我的老家位于一條飛機航線下,家鄉(xiāng)的上空時常隔三叉四就有只飛機或輕飄飄或轟隆隆地掠過,高空中留下一條細長有如紡錘甩出去的白線。秋天的茅草在風吹下也能發(fā)出噗噗的聲音!
顯然,這些單一色彩無人過多留意,很容易令我們村里的老人們打盹。
我與家里的老式八仙桌等高時,一件從來沒見過的西洋樂器出現在了我的視線:薄鋼片、黃銅簧片、翠綠色塑料主體,簡單的工藝架構。是一只上海牌口琴。口琴是大我十歲的二表哥他高考完后順路從城里帶回來的,二表哥在他高中暑假、高考失敗的一兩年里,二表哥常在棕繃床上看書,赤裸上身,累了,就睡過一整個中午。下午,或許,他已經干完了農活,然后一躺床上酣然大睡,每年七八月的夏天他伊是如此。有時他覺得日子又實在枯燥無味,也會拿出口琴用嘴唇擦拭幾下后,對著一本剛流行的歌曲書上的簡譜吹上一段,他的琴藝并不好,吹累了,就把書蒙在頭上,口琴依舊在手里,我有時就躺在他旁邊,二表哥并不理我,我羨慕他的口琴,但并不敢從他手上去摘取。我只能去追憶。這時,這些有些好玩的回味本身就成了樂器,不是二胡也不是具體的風琴、口琴什么,靜靜的,像蒲扇里的風,扇著整個漫長的夏天,與大山里孤寂難熬的氣息一起,流淌。到了夜晚,鄉(xiāng)村更靜了,又與鄉(xiāng)村石巖間的毛竹、家竹林、灌木、松林相互攪拌。當月亮照著山體的輪廓,有些時候,二表哥也會吹奏。它們也可能伴隨著我童年時受委屈時留下的眼淚一起輝映了鄉(xiāng)村之夜連亙的松濤。
乃至當今,這些歌唱的樂器依舊在上空清唱,如今,種種樂器里流出的聲音,好像它們自己已經長出了樂器!直接地是,它們的揮霍已讓時空更空寂,讓命途更錯雜而且多舛——
當年,村長的媳婦、女老師的女兒并沒有如愿考上高等音樂學院,更別談名震一時的歌唱演員,哪怕是我們當地小有名氣的文工團演員都不是,她女兒當年與我同學,讀了極普通的一個高校,最后她回了老家,結婚,成了一名普通女人,后來,我也多次聽我媽轉述過,說那位女老師的女兒經常對著她們的舊居,也就是我們的村小學發(fā)呆,就像在與那流失的時間一起對坐;
即使是女老師自己,她也老了,皮膚松沓,昔日彈奏的風琴聲一起跟著她老去,隨著80年代后的進展,她越來越沒有往昔村小學老師的權威,當初再美麗的女人也黯然轉身了,只是十多年來,村里的風氣已經開化,村里的女人們慢慢走近了新浪潮帶來的衣飾、行為,村里的男人們也不種田了——行生意,遷徙城鎮(zhèn),遠走他鄉(xiāng)紛紛去打工;這些年,村里多了許多外來人,包括嫁來的媳婦,去四面八方打工像候鳥一樣歸來的兒女,他們,這些個個看來孤傲非凡有各自想法的樂器。他們不約而同地開始一種與女老師類似的裝束,甚至有過之而不及,只是田野荒蕪,房屋像孤島,氛圍比昔日淡薄,秋收時分,鄉(xiāng)野如暮色中寒鴉孤鳴。
經我大姑后來的證實,二表哥曾經失意,夏日每天與口琴相伴,當時的親戚都是相信他會考上大學走出老家,那時的鄉(xiāng)村還是貧窮的,走出大山永遠是主題,但二表哥脾氣太過于火爆,多次與大姑父頂嘴,他更是一氣之下沒有再去復讀,在接下來兩三年的時間,他依靠聰明的腦袋和結實的身體學會了剛剛興起的零包水電安裝,很快又南下,五六年內的打工,二表哥含辛茹苦,也真正深深地體味到了他鄉(xiāng)無靠的辛酸,這段時間,在大姑的強烈要求下辛苦地尋找自己的婚姻,還給遠在湖北浠水讀師專的妹妹掙不菲的學費,后來,他回了我們縣級小城,又重新做起了水電安裝工給人零包。
就是我也在蕓蕓眾生的嘈雜中迷失,失敗。被淹沒。
就說我自己,我南下支教過,在廣東唱過粵語,在北方的一座城市里的大學搞過講座、詩會,一直到現在東京三頭琴鳴唱的街頭上無名行走:我跟流,與洪流共鳴,但一個女學生從那座北方城市的五樓上空尖叫著跌落了下來,零下十幾度惟有地面的冰冷,沒有一類小說里寫的那般唯美,眼睜睜地看著垂死的她躺在地上抽搐,真是讓我一輩子都記住了那個夜晚發(fā)出的那聲長號的刻骨的尖叫。自此,產生了對追求的恐懼,腦子里有了如飄帶般長記敘反思的念頭。
我的嘴是笨拙的,多年來發(fā)育遲緩,成年后我的嗓子都還過于尖細(曾經我暗暗里學過女老師),嘴型不準,我的手也是一樣笨拙的(二表哥的那只口琴到我手里我也無可奈何),其實我早早地就發(fā)現了我不適于音樂這一行,就像有些人天生不善演奏。還是大學時期的第一年冬天寒假,我回老家,我曾試圖學好二胡,我找了我晚叔公,晚叔公在父母眼里是他們祖輩三兄弟中最狡黠的,一直是個唯利是圖的人。晚叔公是個鄉(xiāng)村老琴師,四十年前,就開始在公社的文工團給湘戲(花鼓戲)拉二胡,不久,他在大運動中備受饑荒,晚叔公躲在棺材里吃了一夜的蕎麥被發(fā)現了,文工團的領導覺得這件事異常齷齪,他被開除了。晚叔公拉了半個世紀的二胡,他從文工團出來后,每到村里老人死去祭公堂他都必到,簡直是把拉二胡變成了賺生活費的行當,我向他借的是他數把里最好的一把蟒皮中音二胡,抹上松香,架上琴弓,但很快我敗下陣來。這把二胡和一只被遺棄的風箏一起掛在墻壁上多年,直到后來祖父過世,清理門堂,晚叔公看著這把二胡落滿陳年厚厚一層灰跡,琴桿琴軸上漢漆剝離,他連聲嘆氣說不是料,真不是料,拿著他的二胡掃興而走。
——這些樂器,還有與樂器相關的曾經種種,它們像被遮蔽了陽光的樹木,多么扭曲地活著,現在,它們演奏出的松濤匯集一起,我能看出一片的松林。
它們成了時間里相對的留級者嗎?現在回想,80年代后的所有樂器的效果都一樣,等同于一個老人蹣跚走來,一扇半掩的門下,午后的太陽朗照閉目養(yǎng)神的老狗,也照著冬天永恒卻已如黑白底片般的山溝;有時,它們還讓我成了徹底的自娛自樂者。一切事物過去后,都是那么傷感。這樣,萬物就變成了傷感而至的懷念。更重要的是,另外一些東西又衍生出來,它們發(fā)生在八十年代后,在新的時間里,在我身邊這些比樂器更大的空間里拓展,放電影一般,這些活生生的對白依次上演:逝去第一、第二個親人,流散第一、第二、三個友人,凡人與非凡人錯雜,辟緋聞、追綠卡、為職稱孩子房子奔波、求醫(yī)用偏方……自此,我想起,還不得不反敘我幼年時一個不太愿意見到似乎也與樂器不相干的人。
他就是我的外祖父,外祖父是名鄉(xiāng)村里最常見的草藥老郎中,年老后不是十分地愛干凈,F已逝去多年的外祖父在宏長的雜音里總是那么意味深長地存放——他愛刮舌苔,年老的外祖父用半弧形的青篾張嘴刮著舌頭,哇哇大吐。那時,每個村里都存放著好幾部這樣的老人。本來是鴉雀無聲的村子這些不好的聲樂在時起比伏,見過的人都說,看,他們簡直就是我們村子里的活樂器。祖父用過的青竹篾堆滿屋內屋外的土墻角,外祖父也因此常常受我那些出嫁、打扮如女老師般時髦的姨媽們的詬病,她們紛紛不愿回娘家,她們高調地口口聲聲說,就是怕見到那些亂放的青竹篾,聽到那部爛機器叿叿聲,引起集體嘔吐。幼年時,我像我那些年輕的姨媽們一樣,也很不理解外祖父這個我看他一次就會令我作嘔多日的行為,現在除了單純中醫(yī)的意義,純粹成了我的愧疚,當初缺少寬容。還有的話就是一種思索存在。
其實,這些一連串已經逝去了的舊事本身就是樂器。種種演義的詰問與時代、環(huán)境、人生較量,與拮據的歲月反復地抵磨,注定是沉郁者——樂器里的大提琴,不像且聽風吟的風琴,它們充當的是底色,是多么痛苦的遠行者!與多種令人懷念的樂器匯流、合奏,共同演奏著每一天,是八十年代后的鄉(xiāng)村隱秘的版本。誰能否認?
八十年代后的樂器,有時,我不禁想,它們填充在一個欲意橫流的時代,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年代?忽大忽小但終歸為小的樂器想得見看得見卻摸不著,“咑、咑、咑”聲還是日漸日遠,藏匿在昔日的銅殼底下,錚錚發(fā)亮卻已神秘變得捉摸不定。
經歷未來到了某個綿軟滄桑的時節(jié),重新翻看——
也許真有一天,連同聽得到聽不到的,這些聲音,終終將都會成為時間對時間或華麗或普通的囈語。樂器的意義即是如此。一旦來不及回過頭來看,這些年代里的聲音,包括剛開始吸引我的風琴聲、每年一度的秋收時分、枯燥的鄉(xiāng)村生活帶來的影像,一切像昔日外祖父刮舌苔扔青篾的土墻,已被雨水沖洗得滄桑而又斑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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