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聲音的散章的散文
一
住的地方臨街,除了一天二十四個小時呼嘯而過的車輛外,還有形形色色的聲音。而我,則格外迷戀那個賣早餐的。
“面包、花卷、小饅頭……”
一個略帶外地口音的女聲每天凌晨準時在樓下響起。聲音急促,短薄而輕脆,密密仄仄,有時略帶些沙啞,每次叫喚的節(jié)奏和音調并不雷同,也就是說這并不是事先錄制好用小喇叭播放出來的聲音,而是如同她所賣的早餐一般,是從胸腔里新鮮出爐,芳香四溢,熱氣騰騰的聲音。這個女子的聲音好像永遠不會松懈和倦怠似的,即使我沒有吃早餐的習慣,聽著也是溫暖,尤其是在冬天寒冷的早晨。
我躺在床上猜想,她應該很年輕,很早的時候就從故鄉(xiāng)來到這個城市,有著上早班的丈夫和上學的孩子。同許多外來人一樣,在別人的土地上耗自己的青春和力氣,在別人的生活中搶演自己的人生故事。一天天忙碌和辛苦,到天暗下去的時候,等回丈夫和孩子,一家三口在燈下吃晚飯,清點核算一天的收入和支出,再計劃一下遙遠的未來;每個月打電話回家,詢問家中老人的身體,再告訴他們自己一切都好。
在她的聲音中尋找溫暖的異鄉(xiāng)人一定不止我一個,作為母親,作為妻子,作為兒女,作為一個異鄉(xiāng)人,她的生活有人靜靜傾聽卻無人觀看,活得真實坦誠卻寂寞難言。她需要用真實的聲音來宣泄自己的疲憊和倦怠,誰說異鄉(xiāng)沒有溫情呢,在陌生寒冷的早晨,一些人是不是因為這種聲音而彼此慰藉?是不是因為這樣的聲音而想到了故園?
二
另外一個讓人著迷的聲音是在讀書時。
“修雨傘呀---修雨傘!”
我認為就是最高明的語言藝術家也不能把這兩句話的節(jié)奏控制得比他更好,更精妙,更讓人驚嘆。前一句慢慢地張開、拉長,拉長,接著再慢慢地回縮、消退,像一支長長的詠嘆曲;后一句則變幻萬千,快而急,出乎意料,總是在你想不到的地方戛然而止。整個句子飽滿結實,充溢著滄桑和韻味,甚至帶有一絲愴然傷痛和傾訴的味道。在某些有雨的清晨,在破碎的夢隙中細細咂摸著這個聲音里的光陰,令人悲喜莫名。
只可惜哈爾濱的雨水并不多見,也不纏綿溫婉,總是突如其來、彪悍強勢,呼嘯而過、轉瞬即逝,聽到那個聲音的機會很少。我始終沒有雨傘給他修,但只要他的聲音響起,我必定駐足傾聽。
也曾遠遠見過他,一個面容瘦削沉默寡言的中年男子,在宿舍樓前的花壇一角占了一個小小的地方。在那些大學女生面前,他顯得寒酸拘謹,微黑的臉,完全淡漠的眼神,里面有一層熏染的孤獨水汽。異鄉(xiāng)人的行頭,異鄉(xiāng)人的神情,異鄉(xiāng)人淡淡的哀愁。觸目之時,讓人心里發(fā)酸。就像那個賣早餐的聲音一樣,大抵四方討生活的人,身體里都會有一種最原始的力量吧,像從胸膛里迸裂出來的熱血,溫熱而讓人心傷,來自陌生而斷層的地方,是一種遙遠而熟悉的呼喚。
人的一生是不是總要不斷遠行,遠行到他鄉(xiāng)討生活。
三
而我,習慣在春天出發(fā)。在我孤身上路的時候,有時候我會感到驚悸和不安,像一只爬在城市街頭的螞蟻,觸摸不到泥土的芬芳,水泥地讓我焦躁、僵硬和冰涼。我覺得,這必定是我遠離了那些聲音的緣故,那些我迷戀的塵世聲音。
關于這些聲音的啟蒙來源于哪里呢?應該是在一個春天里,我遭遇了一種世界上最美妙的聲音。
江水東流,花開又落,無數(shù)個春天在日子里沉睡過去,無數(shù)個春天又在春天里復活。對于很多人來說,那不過是消退在眼眸鬢發(fā)間的一陣花香,芳華轉瞬而過。但我始終認為,春天是一個必然會產(chǎn)生故事的季節(jié),春天也是一個必然會發(fā)出很多美妙聲音的季節(jié)。那種動人優(yōu)美的節(jié)奏成了所有聲音的源頭。
關于那個春天的聲音,一開始的印象是不是這樣的:
一個像是從遠古時期走來的人,他帶著某種神秘的聲音,吹開了滿山青黛之色,突然出現(xiàn)在鄉(xiāng)村面前。于是,整個春天就由這些聲音牽引著,從我的眼睛里蹦了出來。聲音滑落的地方,就像摔開了殘冬的一聲嘆息,山水轟然開啟,顏色明銳暢達,并不需要強調那些花兒草兒、蜂和蝶有了什么變化,光是天地間飽脹著的那一股鮮麗靈動的氣韻就已讓人心醉,這種氣韻只有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才能鮮活。
帶來這種聲音的人是一個滿面塵灰之色的外鄉(xiāng)漢子,他挑著很沉的擔子,一只手搭在扁擔上,另一只手則執(zhí)著這種聲音的源頭:彎且長的一截東西,有著柔且媚的線條,通身黝黑發(fā)亮,有的地方因為長期摩挲的緣故,已變得光滑流暢,勻出淡而銀白的光來,形狀古拙、沉寂無言。然而一旦將之靠近唇角,氣流閉合進出之間,角尖微微顫動之際,腮幫鼓動起伏,那種低沉雄厚、神秘遼遠的聲音便越過人的唇齒和胸腔,穿透千山萬水,在天地之間嗚嗚咽咽泅浸漫延開來。春天被它一聲聲喚來,某些沉睡而模糊的記憶就這樣被時光之手慢慢揉醒。
外鄉(xiāng)人每走過一個村莊,就吹響一次這個聲音,就像是舉動某種儀式似的。有見識的人摸著胸前垂飄的胡須沉吟道,這是一支牛角,上古時期的神物,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東西才能發(fā)出這樣醇厚這樣地道的聲音,才會有這樣居大的召喚魔力。
我曾經(jīng)長時間地看著這個異鄉(xiāng)人,他焦灼的眼神,他干裂的嘴唇,他疲憊的身子,他難言的傷痛。當他說到家的時候,他會痙攣般抓緊那截號角,情不自禁湊到嘴邊,抖動著一絲微笑,從里面吹湊出來一個個古怪玄妙的音律,這個奇怪的音律具有療傷止痛的作用,異鄉(xiāng)人的悲苦彷佛緩解了很多。力氣和精神又在他的身上慢慢聚居。他的眉梢上呆著一顆汗水,亮亮的,閃爍著圓潤的光芒。那里面,是不是藏著一個叫鄉(xiāng)愁的`東西,淡淡的,哀哀的,細弱如斯,孤獨如斯,悲切如斯。異鄉(xiāng)人為什么要把鄉(xiāng)愁藏在汗水里呢,是因為這一切都無從訴說,難以捕捉?就像一個短暫的瞬間的夢,你想抓它的尾巴時,它早已溜得沒影了,但你堅信它來過,因為枕上那種痕跡還在,那種氣息還有些許殘留,那種光影那種場景永恒存在,令你回味。
異鄉(xiāng)人的靈魂是不是被記載在這只牛角里?一些畫面得以永世刻畫:山路迢迢,轍痕深深,一群腿腳粗壯,毛色油亮的性靈動物緩緩走過詩經(jīng)史記,穿越行吟詩人的篇章。它們不停地走著,走過秋,走過冬,終于等來了春天,停留人們殷殷的目光里,負責糧食和蔬菜,春天是它們喚醒的,用沉沉的胸腔嗚咽出來的。
四
聲音的主人成了人類的奴隸,被迫世代勞作,其中部分同類被搬上了餐桌,填進了饕餮胃囊,而更多的同類則參與了刀耕火種的文明。最初它們應當在反抗,但它們反抗不了聰明的人類,后來它們屈服,成了人類的朋友,并達成了某種秘密契約,協(xié)助人類時代繁衍下去,它們跟人類的命運彼此緊密相連,它們的鄉(xiāng)愁里有人類的鄉(xiāng)愁。對于人類來說,它們是一群外鄉(xiāng)人,它們的祖先最初被訓化,它們的家園被人類占有,它們把自己完美地呈現(xiàn)在祭祀臺上,把自己的心血和信念印證凝結在彎彎的角上,一些東西就這樣被號角記憶了下來。
每到春天的時候,就是它們思念故土的時候,也許是森林也許是草原,甚至什么也沒有的大荒漠,但有什么關系呢?那里有自由,脖子上沒有套上枷鎖,鼻梁上沒有那根繩索,它們可以匍匐在土地上,緊貼著泥土的氣息,無拘束的撒歡,盡情的嬉戲游樂。也許,它們進化到現(xiàn)在,骨子里早已經(jīng)忘記了跟人類之間的仇恨,早已經(jīng)心甘情愿接受了人類賦予的一切使命。只有在春天來臨的時候,它們的神經(jīng)會被不經(jīng)意地觸痛,某些神秘而又遼遠的符號會被自己的號角這部古老的史書再次翻譯解讀出來。
我想,這就是為什么異鄉(xiāng)人到了異鄉(xiāng)要吹響號角的緣故。因為孤身上路的人會感到孤寂和凄苦,會彷徨不安,他們在行走當中也許會拼命記憶自己的故土,腦海里會有某些模糊的片段閃過。如果這些碎片無法拼湊,那將怎么辦呢?吹響這些號角,祖先會傳給你一些永遠不變的信息,祖先甚至會帶你回到故鄉(xiāng),回到春天里,你會聽到母親的呼喚和看到熟悉的目光。有這些聲音相伴,就猶如觸摸到了故鄉(xiāng)的血脈,才有勇氣繼續(xù)行走,一直在春天里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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