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起頭的灰雀隨筆
我的小學(xué)是在小縣城上的。四年級的時候,班里轉(zhuǎn)來一個農(nóng)村姑娘,叫楊帆。楊帆的皮膚有些黑,是那種很健康的顏色。她說起話來輕輕柔柔的,像一只溫柔的灰鵲。
后來我把這個比喻告訴她。我喜歡灰鵲,我說。很平凡的鳥,但她們唱歌的時候會揚起頭來,有天鵝的純粹。不算高貴,但是潔凈。
從塵埃里昂起頭來的姿態(tài),是世間最美的風(fēng)景。
我現(xiàn)在還能記得,那一天老師請她做自我介紹的時候,她的眼神飄飄忽忽,像羽毛般打著轉(zhuǎn)兒。
“楊帆同學(xué)?”
她只是咬緊唇,低著頭,沒有想象中的漲紅了臉之類,但是一言不發(fā)。她的手安靜地垂下來,像灰鵲垂下她淺藍的飛羽。恬靜,沉默而自卑。
“脾氣多倔啊你?”在幾次柔和的勸說后,年輕的男老師終于不耐煩了,埋下頭整理著課本,擺擺手,“行了,你,回座位吧。對,就坐衛(wèi)蘇豫那邊!
楊帆聽課的時候,只喜歡盯著書看,做筆記時把頭埋得深深的`,像是打定主意要做鴕鳥。偶爾遇到重點內(nèi)容,她才抬起頭來,快速地瞥一眼白板,又觸電般低下頭了,下筆如飛,仿佛每接觸一次——哪怕是視線接觸,都是一種煎熬。
每每有好奇的同學(xué)來打招呼,她都像受驚的鳥兒撲棱棱地飛起,身子猛地一顫,接著視線亂飛——似乎都能聽到驚慌的撲翅聲。常常是半天才憋出幾個音節(jié),人家卻早就失望地轉(zhuǎn)回頭了。
有男孩子背地里叫她啞巴,也有幾個潑辣點的女孩子在她這里熱情幾回卻次次沒回應(yīng),也越發(fā)疏遠起她了,跟著男孩子一起叫。楊帆長得不算太好看,成績又很好,于是這種過分的玩笑漸漸釀成了仇恨,甚至孤立——而且,沒有理由。
我一向反感這些人,也努力嘗試著和楊帆交流,卻也一點點滑向喪氣懊惱的谷底。你興高采烈地說完一件事,人家卻只低著頭一言不發(fā)——那時候我?guī)缀跆焯爝@樣。我告訴自己,她不是故意的,她只是習(xí)慣沉默了。但一個十一歲孩子的自尊卻讓我再也沒有堅持下去了。
我終于放棄。管她呢,我盡力了。我惡毒地想,甚至就要蹦出那個詞——啞巴。
“衛(wèi)蘇豫,今天……你……沒有講……”她突然抬起頭來,看著我的眼睛說,“謝謝你……你講的那些,很有意思的!
夕陽給灰鵲黯淡的羽繡上了漂亮的金絲。
“對不起對不起,我忘了!”我急忙地說,甚至有種高興得要哭的沖動,“你要聽嗎?我想想……”
“不了,我只是想說,謝謝你!彼f!澳恪瓫]有叫我啞巴。你也沒有覺得我是農(nóng)村人!
后來她漸漸地變了,艱難而緩慢地改變著,像雛鳥一點點啄開束縛她的殼。她從接受他人的好意,一點點走向主動和人招呼。不能說她有多外向,也許有的人的性格一輩子不會變,但至少,她學(xué)會了昂起頭來去面對這個世界。
你昂起頭來,你從塵埃里昂起頭來。像一只灰鵲,也許平凡,但是昂起頭來歌唱。那是一個農(nóng)村姑娘最勇敢的姿態(tài),這姿態(tài)一直一直深深地留在我的心間。
昂起頭的灰雀,是世間最美的風(fēng)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