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冬天優(yōu)秀美文
在城市,冬天是匆匆的行客。每年集中供暖之后,家家屋里溫暖如春,冬天便被趕出家門外了。而在鄉(xiāng)村老家,冬天卻是常來常往的親戚。每年村里洋槐樹葉子全部落光的時候,它便滿面清癯的來了,不熱絡,也不冷漠,只大喇喇的駐扎下來,直到開春才懶洋洋的離去。
老家的冬天,陽光總是不遠不近的照著。天說不上很藍,泛著灰白有點懷舊味道,深藏著一眼看不到底的虛空。對著天空看得久了,會有些眩暈,還會有些莫名的憂傷。那時候,我的目光常常跌進那樣的虛空里,不能自拔。許多年后,當我站在陽臺玻璃窗前,抬頭仰望小城的天空時,卻再也沒有那樣的感覺。小城的上空永遠游走著數(shù)以億計的霧霾顆粒,天空永遠是麻灰色的陳舊和晦暗,看不了多遠視線就會碰壁。目光折返回來時,才明白,人并不是走得越遠,就能看得越遠。
冬日的陽光里,外婆家門口的黃泥墻總是照得亮亮的。我的外公,一個沉默寡言的老人,他在冬天仿佛只有一個姿勢,穿著臃腫的黑棉襖和粗笨的大棉褲,靠墻坐在自家編織的小竹椅上,悶著頭一聲不吭。同住一排的幾家老人也湊過來曬暖,有的袖著雙手圪蹴在墻角,瞇縫著眼睛看著遠處。有的斜坐在外公家門口一塊平整的大青石上,托著一鍋旱煙吧嗒吧嗒吸著。有的支著雙肩靠在墻上,嘴里咬半莖枯草。老人們多半是沉默著,像是被陽光曬醉了。然后不知誰開的頭,說一陣上古的閑話,講一段道聽途說的趣聞軼事,打開話匣子,眾人開始接腔,你一言,我一語,笑幾聲,干咳一陣,咳聲傳出老遠.
起風了,是尖利的小北風。忽而竄上樹梢拼命搖晃,忽而打著唿哨轉(zhuǎn)過墻角,揚起一地灰塵,一時又捉迷藏般銷聲匿跡。于是,村莊出奇的安靜。
率先打破鄉(xiāng)村寧靜的,一定是誰家無所事事的大公雞,悠閑踱步時,忽然仰脖打鳴,高吭嘹亮。接著誰家的豬也開始打著啍啍,長嘴從圈門里伸出來,等待主人喂食。然后是狗們,不知從哪個胡同三三兩兩跑出來,邊跑邊咬,叫聲短促。誰家院子里傳來孩子隱隱的哭鬧聲,間或有大人們清亮的笑聲和嘈雜的人聲。炊煙裊裊升起來了,井臺上水桶的叮當聲絡繹不絕,飯菜的香味慢慢飄出來了,有婦人洪亮的嗓音隔墻響起:拴才,回來吃飯。
似乎只是一陣陣小小騷動,村莊便又安靜下來,但那一家一戶的院子里,自是生動景象。有女人在菜板上當當當剁著爛菜葉子給雞喂食,有淘氣的小孩子掌著飯碗滿屋子亂跑,有男人蹲在檐下呼嚕呼嚕大口吃面條,有老人開始嘮嘮叨叨說著今年的雨水,明年的收成。木格的窗臺上靠著大大小小的老窩瓜,黃中隱青的皮上有粗糙皸裂的干紋。房頂上曬著切好的柿瓣,早已風干成萎縮,醬褐色里透著柔韌的緊實。屋檐下成串的紅辣椒,在干硬的風里烈艷艷的紅著。
我在年少時,第一次隨父親去縣城趕集。父親牽著我的手時,眼前是森林一樣密密麻麻的人腿,父親把我高高舉在頭頂時,俯瞰前后又是一片黑壓壓的人頭,村里過年唱大戲的日子,也沒有那般熱鬧。那時就想,城里真好啊,天天都像過年一樣。如今,真的安身在小城,卻時時懷念老家的安靜。城市雖好,但胸懷寬廣,氣息博雜,表面光鮮的熱鬧背后是一顆顆潛藏的孤獨靈魂,它們?nèi)找剐鷩,躁動,彼此疏離卻相互靠近,貌似親昵又心懷芥蒂,時時嗅到不安的氣息,一次次以遠行的名義逃離,心里也生出柔軟的根須,卻不知道該深扎在哪里;蛘哒f,那些熱鬧是孤獨開出的艷麗的花,日夜凋零亦樂此不疲。老家的安靜卻是流淌在空氣里的,像母親的氣息一樣給人安全和依賴,像涌動的血脈一樣給人滋養(yǎng)和溫存,像悠遠的夢境一樣給人安穩(wěn)和棲息的打算。是的,那片土地,它是靜的,亦是令你心安的。
老家的冬天,不動聲色的冷著。家家屋里漸次生起了煤球爐子,嗆人的煙火味里有了熟悉的溫暖。早上起床做飯時,水缸里竟然結(jié)了冰,舀一碗帶著冰碴子的水倒進鍋里,指尖凍得發(fā)麻。走到院子里,才發(fā)現(xiàn)昨夜?jié)娫陂T口的水居然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冰,亮亮的泛著白光。雞圈前的小碗里,半碗水凍得結(jié)結(jié)實實,雞們用嘴去啄,篤篤落下幾個白點。掐著指頭算一下,快冬至了,這冷里,慢慢靠近的是年的氣息。
大人們已經(jīng)開始忙活了。有的`院里擺幾口大缸,洗好的紅薯磨成紅薯糊,然后一瓢一瓢放進四角吊在架子上的白麻布里,輕輕晃動架子,粉白的水便像小溪一樣汩汩從布底流出,晚上沉淀一夜,第二天撇去大缸上面的清水,缸底摸起來又細又白又起膩的就是紅薯粉了。大年初一的涼粉,來客人時做炸醬面用的粉芡,都是它了。
有的從糧倉里翻出夏天收獲的菜籽,背一袋到村口的油房里榨油,油房是一間紅磚小屋,一臺榨油機在沉悶的轟鳴聲中油膩膩的顫抖著,平整的泥地上一層細膩的浮土也隨之彈動,油房里經(jīng)年累月飄著香醇濃郁的生香。過年炸果子,炒菜少不得用油,秋天種上一畝菜籽,供得上全家一年吃油哩。也有奢侈一點的,用花生,芝麻榨油,卻大都是做調(diào)味品,不舍得用來炒菜、下鍋。
也有的趁著農(nóng)閑,在家里修理農(nóng)具,翻修院墻,趁某個晴好的天氣打煤球,拉土墊豬圈,都是男人們干的力氣活,大冬天穿著單薄的布衫或是光著膀子依然大汗淋漓,四季賜予他們不同的勞碌,勞動卻讓他們忘了季節(jié)的種種考驗。上帝當初造人時,對男人說:你必終身勞苦,才能從地里得吃的。這片土地上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男人們,生生不息,樂天知命,他們是在用雙手驗證上帝的預言,還是由勞動體驗到了上帝的創(chuàng)造之樂,創(chuàng)造之美呢?
居家的女人們干得都是細致活,有的在家里腌制咸菜,從地里刨回雪里蕻,細細擇好葉片,或者是一籃子芥菜疙瘩,洗得干干凈凈,皮色翠青,一刀刀切成細絲,腌制在深灰的壇子里,做過冬下飯的小菜。有的拿出趕集時稱來的毛線,坐在火爐邊給小孩織件毛線,幾色線精心搭配,數(shù)著針腳,翻看卷了邊的毛衣書,總想織出點別致的花色和新式來。有的在家里喂豬喂雞,打掃院子,縫補衣褲,洗洗涮涮,手腳忙得一刻也不停歇。也有日子過得悠閑的小媳婦,到別家串串門,袖著手站在屋檐下,和主人家嘮一會閑話,說一會家長里短,看著日影一點點移上房脊。
日子短了又長,長了又短,老家的人們安之若素的生活著,盤點著流年的光景,打點著來年的生計,如同家家門前的洋槐樹,春華秋實,不厭不幕。頭頂?shù)奶炜找廊灰蝗缂韧乃{和虛空,仿佛亙古的流逝剝離干凈了所有的浮雜,又像是時間不忍心打擾這方寧靜,小心凝固,從來不曾改變一樣。
但對于小孩子來說,除了枯燥的上學之外,冬天最感興趣的事情就是看爆米花和殺豬宰羊了。有走村串巷的老伯背著家什,在村里背風處安頓下來,左手拉動風箱,右手轉(zhuǎn)動烏黑的耳狀炒鍋,時而撿幾塊煤塊扔進火里,頓時火星四濺,嗶剝微響。風箱呼啦呼啦的煽動中,突突竄動的火苗舔著鍋底,似乎在醞釀著一場蓄謀的巨變。果然,不一會兒,隨著一聲爆響,白花花的爆米花爭相噴涌進一個長長的布袋,熱烈的香氣迅速膨脹開來彌漫四溢。于是,四鄰八舍的小孩子們立刻小狗一樣皺動鼻子,循聲圍攏過來。有的遠遠站著,對那烏黑神秘的機器有點恐懼,有的彎腰撿拾偶爾掉在地上的一顆半開的玉米花,放在嘴里津津有味的嚼著,有的儼然已經(jīng)按捺不住,回家拉來了母親,手里端著一茶缸黃燦燦的玉米粒。老伯愈加忙碌了,手腳并用,呯呯的爆響不時響起。
到了年下,村東頭王屠戶就在家門口騰開場地,支起架子和大鍋,架子上掛著幾副尖利的鐵鉤,寒光閃閃。大鍋里煮水如沸,熱氣蒸騰。王屠戶短衣皮褲,系著棕色長皮圍裙,手拿瘦長的殺豬刀,殺氣腃騰的站在架子前。被幾個人奮力拉過來的豬拼命往后坐著屁股,四蹄蹬地,扯著喉嚨干嚎,聲聲慘烈。只是那殺豬宰羊的場面太過血腥,自己從來不敢上前看,只遠遠的站在圍觀的人群后,聽著王屠戶沙啞的聲音大聲叫著:按住,按住,……。
北風凜冽,鄉(xiāng)間的屠殺對于安靜的村莊來說中,實在是一場太過刺激的表演,圍觀的人興奮的久久不散。只有母親,去王屠戶家買肉的時候總是面容憂戚。貧困,如同先天性貧血,注定讓一個村莊單薄而失色,也讓太多營養(yǎng)不良的鄉(xiāng)間母親畏手畏腳。
可日子再扣索,年依然是豐盛的。竹籃里堆滿了大白饃,簸箕里裝滿了炸好的果子,孩子們穿著新衣服新鞋新貌子,口袋里裝著滿當當?shù)幕ㄉ枪,揣著罕見的嶄新的壓歲錢,臉上帶著矜持而炫耀的笑容四處游蕩。窗戶上新剪的窗花,門楣上大紅的春聯(lián),家家院里此起彼伏的鞭炮聲,電視里不停傳出的“拜年嘍”的歡呼聲,沸騰著沉寂了一個冬天的村莊。
如果趕在年下下一場大雪,那雪亦是活潑的,嫵媚的。它把小窗映得窗明幾幾凈,把樹木雕琢的玉樹瓊枝,把村莊裝扮得煥然一新,把人們的歡笑聲傳得空曠遼遠,又席天幕地做了鞭炮絕佳的表演背景。皚皚白雪上那點點碎紅紙屑在新年簇新清冽的風里輕輕翻動,喜慶的醒目,美得驚心動魄。
老家,這時才打起精神,如同老人臉上興奮的泛起了紅暈,暗地里卯足了勁,要拿出一個嶄新的氣象來。
是啊,開春了,又是新的一年了。
后記:在我所有關(guān)于老家的記憶里,冬天尤為特別。如果那些記憶是一塊完整的拼圖的話,那么冬天就是拼圖荒涼的底色。老家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橫亙其上,氤氳其中,疏離而溫暖,曠茫而淡遠。是的,老家的冬天,已不是一個季節(jié),而是來自一方土地的私藏,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緒,或者說是一種無法剝離的基調(diào):安靜的,沉郁的,憂傷的,抑或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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