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筆下的老北京
1899年2月3日,一個弱小的生命,在北京城內(nèi)一條窄小的胡同里,呱呱落地。那條小胡同過于地窄小,把口處才三四尺寬;那個小生命又確實太弱,險些一降生就夭折。產(chǎn)婦已然41歲,貧困勞累的生活使她生下兒子便昏死過去。接生婆和新生兒的小姐姐手忙腳亂地搶救產(chǎn)婦,竟把剛來世上的赤裸著的嬰兒忘在一旁。幸虧嬰兒的大姐及時從婆家趕回來,一把抱起就要凍死的小弟弟,將他揣入懷中……這條因而得救的小生命,就是日后享譽中外文壇的老舍。
1644年6月6日,老舍的先輩們在明朝降將吳三桂的引領(lǐng)下,浩浩蕩蕩開進北京城。這座當時世界上獨一無二的都城,從此便記在了滿人的名下,一姓便是268年。
滿八旗靠金戈鐵馬取得北京、征服天下。然而他們的弓弩、刀槍,在崇尚中和的漢文化面前,卻逐漸失去了用場。當多爾袞、康熙、乾隆那裹風(fēng)挾電的戰(zhàn)刀傳到道光、咸豐、光緒手里時,早已變成銹跡斑駁的一塊鈍鐵了。
然而,從關(guān)東原始森林中走出來的愛新覺羅的子孫,畢竟不都是只會挽弓射箭之輩,由其創(chuàng)造的文學(xué)藝術(shù),形成了一座座讓世人無法超越的巔峰。在眾多旗人文學(xué)大師當中,曹雪芹描寫清朝滿族上層社會終極幻想的《紅樓夢》,成為滿人文學(xué)的開山之作,老舍所刻畫的清末民初、北京小胡同里下層民眾所發(fā)生的苦難人生故事,正好給滿人創(chuàng)造的文學(xué)奇跡畫上了一個完整的句號。
想了解北京清末民初的平民生活,老舍是一個繞不開的人物。
老舍筆下的北京只是他眼里的北京:街頭巷尾蹲著拉車的人,各種做小買賣的人瞅著來往的路人,妓女、雜耍藝人、巡警、商鋪老板、大雜院里的老頭、婦女和孩子,都擠在老舍筆下的一頁頁紙里瑟瑟發(fā)抖。
這個北京不是人們口頭流傳的那一個,老舍的老北京里沒有紅墻黃瓦的紫禁城、偉岸壯闊的城墻樓門,有的只是拐不完的破胡同和快塌下來的爛房子。從趙子曰、老張到駱駝祥子與虎妞,從早年北京茶館的茶客再到后來的龍須溝的市民,老舍與他們一起勞作,一起哭一起笑,一起過著艱難而有滋有味的北京生活。老舍的筆、老舍的紙、老舍的精神和軀體都已融入了北京一條條小胡同和一座座大雜院中。他所塑造的一個個人物,在今天的北京仍然存活著,只不過拉黃包車的開起了的士;在天橋耍藝賣唱的進了電視臺的演藝大廳;典當鋪的伙計,成了股市的操盤手;泡茶館的侃爺改聊電腦互聯(lián)網(wǎng),或到后海、三里屯泡吧;逛八大胡同的世家子弟改唱卡拉OK、洗桑拿了……
人們曾以為自己已經(jīng)將北京爛熟于心,可是,真正的北京從來沒有給過這些自以為是的人一個正臉。寬敞的長安街、鬧騰的王府井、臭烘烘的中關(guān)村……這些地方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北京城,就連大前門、故宮、北海……也不過是北京的一扇大面具,它們在人們的口口相傳中浮夸、虛幻起來,變成了一大堆氣派的小模型。
我們走在北京城里直著脖子昂著頭,這個看似驕傲的動作,很好地暴露了我們對于這個城市的過客身份。一個真正的北京應(yīng)當在視野的水平線以下:那里有排泄不暢的下水道、擁擠破爛的大雜院、佝僂在墻角邊曬太陽的無業(yè)游民、還沒來得及清掃的垃圾……
老舍筆下的窮人是如此善良而美麗,在那個年代,所有流在下水道里的污水都擠出了井蓋,沖破了老百姓的屋門,從名門官邸中穿堂而過,到處臭氣熏天、污濁不堪。但是,老舍硬將窮人的善良裹在自己長衫的內(nèi)兜里,于千般掙扎中留住了一股人性的香味。
老舍很懂當時的中國,廟里的菩薩只能在爛茅草棚里找到自己的活化身,中國有皇族,但中國沒有貴族,無論物質(zhì)與精神。孔孟之道雖由統(tǒng)治者提倡,卻單由老百姓負荷這壓頂?shù)那Ы,老百姓要一輩子做善事,否則,即算辛辛苦苦地挨到死期,也會被牛頭馬面抓去千刀萬剮、上刀山下油鍋。
于老舍自己而言,則始終逃不開自身卑賤的騷擾,文字不能當槍使。他自己的良心投射到紙上之后,不過是各式各樣的哈哈鏡。老舍照在這些心懷叵測的鏡子里,便會發(fā)現(xiàn)自己一會兒被放大成強壯的神斗士,一會兒又驚恐地縮成了卑微的鼠類。
如今,看得見、摸得著的老北平早已成了形單影只的孤磚片瓦。好在還有老舍的書,像個和氣的老伙計,熱情地張羅著大伙兒到老京城里隨處逛蕩,老舍筆下蓋起來的北京城,與真正的老北平已難辨虛實真假。
有人統(tǒng)計過,北京的真實地名在老舍的著作里一共出現(xiàn)過二百四十多處,不用擔(dān)心什么人口膨脹,有再多卷起鋪蓋遷徙至此的人也可以盛裝。而老舍自己已是一枚失去了貨幣價值標示能力的金幣,不能再在人世的交易市場流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