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刺,就在這里,留戀著不肯快走的,偏是你所不留戀的東西。
吃飯有時很像結婚,名義上最主要的東西,其實往往是附屬品。吃講究的飯事實上只是吃菜,正如討闊佬的小姐,宗旨倒并不在女人。
把飯給自己有飯吃的人吃,那是請飯;自己有飯可吃而去吃人家的飯,那是賞面子。交際的微妙不外乎此。反過來說,把飯給予沒飯吃的人吃,那是施食;自己無飯可吃而去吃人家的飯,賞面子就一變而為丟臉。
把整個歷史來看,古代相當于人類的小孩子時期。先前是幼稚的,經(jīng)過幾千百年的長進,慢慢地到了現(xiàn)代。時代愈古,愈在前,它的歷史愈短;時代愈在后,他積的閱歷愈深,年齡愈多。所以我們反是我們祖父的老輩,上古三代反不如現(xiàn)代的悠久古老。這樣,我們的信而好古的態(tài)度,便發(fā)生了新意義。我們思慕古代不一定是尊敬祖先,也許只是喜歡小孩子,并非為敬老,也許是賣老。
有一種人的理財學不過是借債不還,所以有一種人的道學,只是教訓旁人,并非自己有什么道德。
人生據(jù)說是一部大書。假使人生真是這樣,那么,我們一大半作者只能算是書評家,具有書評家的本領,無須看得幾頁書,議論早已發(fā)了一大堆,書評一篇寫完交卷。
考古學提倡發(fā)掘墳墓以后,好多古代死人的朽骨和遺物都暴露了;現(xiàn)代文學成為?蒲芯恳院,好多未死的作家的將朽或已朽的作品都被發(fā)掘而暴露了。被發(fā)掘的喜悅使我們這些人忽視了被暴露的危險,不想到作品的埋沒往往保全了作者的虛名。假如作者本人帶頭參加了發(fā)掘工作,那很可能得不償失,“自掘墳墓”會變?yōu)槊芙y(tǒng)一的雙關語:掘開自己作品的墳墓。
“致身于國”、“還政于民”等等佳話,只是語言幻成的空花泡影,名說交付出去,其實只仿佛魔術家玩的飛刀,放手而并沒有脫手。
忠厚老實人的惡毒,像飯里的砂礫或者出魚片里示凈的刺,會給人一種不期待的傷痛。
學國文的人出洋“深造”聽來有些滑稽。事實上,惟有學中國文學的人非到外國留學不可。因為一切其他科目像數(shù)學、物理、哲學。心理。經(jīng)濟,法律等等都是從外國港灌輸進來的,早已洋氣撲鼻;只有國文是國貨土產,還需要處國招牌,方可維持地位,正好像中國官吏,商人在本國剝削來的錢要換外匯,才能保持國幣的原來價值。
一張文憑,仿佛有亞當、夏娃下身那片樹葉的功用,可以遮羞包丑;小小一方紙能把一個人的空疏、寡陋、愚笨都掩蓋起來。
方鴻漸還想到昨晚那中國館子吃午飯,鮑小姐定要吃西菜,說不愿意碰見同船的熟人,便找到一家門面還像樣的西館。誰知道從冷盤到咖啡,沒有一樣東西可口:上來的湯是涼的,冰淇淋倒是熱的;魚像海軍陸戰(zhàn)隊,已登陸了好幾天;肉像潛水艇士兵,會長時期伏在水里;除醋外,面包、牛肉、紅酒無一不酸。
當著心愛的男人,每個女人都有返老還童的絕技。
城外的人想沖進去,城里的人想逃出來。
颶風后的海洋波平浪靜,而底下隨時潛伏著洶涌翻騰的力量。
豬是否能快樂得象人,我們不知道;但是人容易滿足得象豬,我們是?匆姷。
天地間有許多景象是要閉了眼才看得見的,譬如夢。
打狗要看主人面,那么,打貓要看主婦面了。
有了門,我們可以出去;有了窗,我們可以不必出去。
天下只有兩種人。比如一串葡萄到手,一種人挑好的吃,另一種人把最好的留到最后吃。照例第一種人應該樂觀,因為他每吃一顆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好的;第二種人應 該悲觀,因為他每吃一顆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壞的。不過事實卻適得其反,緣故是第二種人還有希望,第一種人只有回憶。
“永遠快樂”這句話,不但渺茫得不能實現(xiàn),并且荒謬得不能成立。快過的決不會永久;我們說永遠快樂,正好像說四方的圓形,靜止的動作同樣地自相矛盾。
我們稱那位衣著暴露的S小姐為“局部真理”,因為真理都是赤裸裸的。
老年人戀愛,就象老房子著火,沒的救。
假使愛女人,應當愛及女人的狗。那么真心結交朋友,應當忘掉朋友的過失。
圍在城里的人想逃出來,城外的人想沖進去,對婚姻也罷,職業(yè)也罷,(游戲也罷),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
偏見可以說是思想的放假。它是沒有思想的人的家常日用,而是有思想的人的星期日娛樂。假如我們不能懷挾偏見,隨時隨地必須得客觀公平、正經(jīng)嚴肅,那就像造屋只有客廳,沒有臥室,又好比在浴室里照鏡子還得做出攝影機頭前的姿態(tài)。
情婦雖然要新的才有趣,朋友還讓舊的好。
經(jīng)提倡而產生的幽默,一定是矯揉造作的幽默。
年輕的時候,我們總是會將自己的創(chuàng)作沖動誤解為創(chuàng)作才能。
世界上沒有自認為一無可愛的女人,也沒有自認為百不如人的男子。
有了門,我們可以出去;有了窗,我們可以不必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