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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小嫻《情人無淚》下
第三章 美麗的寓言
這幢灰灰白白的矮房子在大學附近的小山坡上,徒步就可以上學去。徐宏志和蘇明慧租下了二樓的公寓。面積雖然小,又沒有房間,但有一個長長的窗臺,坐在上面,可以俯瞰山坡下的草木和車站,還可以看到天邊的日落和一小段通往大學的路。
房東知道徐宏志是學生,租金算便宜了,還留下了家具和電器。然而,每個月的租金對他們來說,始終是個很大的負擔,可他們也沒辦法。她畢業(yè)了,不能再住宿舍。
他們懷抱著共同生活的喜悅,把房子粉飾了一番。他用舊木板搭了一排書架,那具骷髏骨依然掛在書架旁邊,就像他們的老朋友似的。聽說它生前是個非洲人,也只有這么貧瘠的國家,才會有人把骨頭賣出來。
戀愛中的人總是相信巧合。是無數(shù)的巧合讓兩個人在茫茫人世間相逢,也是許多微小的巧合讓戀人們相信他們是天生一對,心有靈犀和早已注定。她對這副非洲人骨,也就添了幾分親厚的感情。她愛把脫下來的小紅帽作弄地往它頭上掛。
后來的一個巧合,卻讓她相信,人們所以為的巧合,也許并不是一次偶然。一朵花需要泥土、陽光、空氣、雨水和一只腳上黏著花粉的蝴蝶剛好停駐,才會開出一朵花。我們所有的不期而遇,不謀而合,我們所有的默契,以至我們相逢的腳步,也許都因為兩個人早已經(jīng)走在相同的軌道上。
一天,她在收拾她那幾箱搬家后一直沒時間整理的舊東西時,發(fā)現(xiàn)了一本紅色絨布封面
,用鐵圈圈成的郵票簿。她翻開這本年深日久,早已泛黃的郵票簿,里面每一頁都貼滿郵票,是她十三歲以前收藏的。
她曾經(jīng)有一段日子迷上集郵。那時候,她節(jié)衣縮食,儲下零用錢買郵票。其中有些是她跟同學交換的,有些是外婆送的,也有一些是她在非洲的時候找到的。所有這些郵票,成了她童年生活的一個片段。每一枚郵票,都是一個紀念、一段永不復(fù)返的幸福時光。
也許,她想,也許她可以把郵票拿去賣掉。經(jīng)過這許多年,那些郵票應(yīng)該升值了,能換到一點錢。
從大學車站上車,在第七個車站下車。車站旁邊有一家郵票店,名叫”小郵筒”,店主是個小個子的中年男人,有一雙精明勢利的小眼睛,看來是個識貨的人。
“這些都不值錢。”
她指了指其中幾枚郵票,說:
“這些還會升值!
小眼睛搖了搖他那小而圓的腦袋,說:
“這些不是什么好貨色。”
她不服氣地指著一枚肯亞郵票,郵票上面是一頭冷漠健碩的獅子,擁有漂亮的金色鬃毛。
“這一枚是限量的!彼f。
小眼睛把郵票簿還給她,說:
“除了鉆石,非洲沒什么值錢的東西!
她知道這一次沒有殺價的余地了,只好接過那七百塊錢,把童年的回憶賣掉。但她拿走了那枚肯亞郵票。
回去的時候,她為家里添置了一些東西,又給徐宏志買了半打襪子,他的襪子都磨破了。
“我不賣了!毙旌曛景褜Ψ绞稚系泥]票簿要回來,假裝要離開。
這個小眼睛的郵票商人剛剛翻了翻他帶來的郵票簿,看到其中幾個郵票時,他眼睛射出了一道貪婪的光芒,馬上又收斂起來,生怕這種神色會害自己多付一分錢。最后,這個奸商竟然告訴他,這些郵票不值錢。
看見徐宏志真的要走,小眼睛終于說:
“呃,你開個價吧!
“一萬塊。”徐宏志說。
“我頂多只會給四千塊!
“七千塊!毙旌曛菊f。
小眼睛索性拿起放在柜臺上的一張報紙來看,滿不在乎地說:
“五千塊。你拿去任何地方也賣不到這個價!
他知道這個狡猾的商人壓了價,但是,急著賣的東西,從來就不值錢。他把郵票簿留在店里,拿著五千塊錢回去。
這本郵票簿是他搬家時在一堆舊書里發(fā)現(xiàn)的。他幾乎忘記它了。他小時候迷上集郵。這些郵票有的是父親送的,有的是母親送的,也有長輩知道他集郵而送他的稀有郵票。
曾經(jīng)有人,好像是歌德說:“一個收藏家是幸福的!奔]的那段日子,他每天晚上認真地坐在書桌前面,用鉗子夾起一個個郵票,在燈下細看。
他從來沒想到有一天能賣掉它們來換錢。他知道這些郵票不止值一萬塊,誰叫他需要錢?醫(yī)科用的書特別貴,搬家也花了一筆錢。
他很高興自己學會了議價,雖然不太成功。
徐宏志回來的時候,她剛好把新買的襪子放進抽屜去。聽到門聲的時候,她朝他轉(zhuǎn)過身去。
“我有一樣?xùn)|西給你!彼麄儙缀跬瑫r說。
“你先拿出來!彼πφf。
他在錢包里掏出那五千塊錢,交到她手里。
“你還沒發(fā)薪水,為什么會有錢?”
“我賣了一些東西!彼p手插在口袋里,聳聳肩膀。
“你賣了什么?”她疑惑地朝他看。
“我賣了郵票!彼t腆地回答。他從來就沒有賣過東西換錢,說出來的時候,不免有點尷尬。
她詫異地朝他看,問:
“你集郵的嗎?”
“很久以前的事了,我都幾乎忘記了,是在那堆舊書里發(fā)現(xiàn)的。”他回答說。
然后,他滿懷期待的問:
“你有什么東西給我?”
她笑了,那個笑容有點復(fù)雜。
“到底是什么?”他問。
她朝書桌走去,翻開放在上面的一本書,把夾在里面的那枚肯亞郵票拿出來,小心翼翼地放在他的掌心里。
他愣住了:“你也集郵的嗎?”
“很久以前了。我剛拿去賣掉。這一個,我舍不得賣,我喜歡上面的獅子!
“為什么從來沒聽你說集郵?”
“跟你一樣,我都幾乎忘記了。你賣了給誰,能換這么多錢?”
“就是那間’小郵筒’!
她掩著嘴巴,不敢相信他們今天差一點就在那兒相遇。
“你也是去那里?”他已經(jīng)猜到了。
她點了點頭。
“他一定壓了你價吧?”他說。
她生氣地點點頭。
“那個奸商!”他咬牙切齒地說。
“我那些郵票本來就不值錢,賣掉也不可惜!彼f。
他看著手上那枚遠方的郵票。它很漂亮,可惜,他已經(jīng)沒有一本郵票簿去收藏了。
“以后別再賣任何東西了。”他朝她說。
再一次,她點了點頭。
那些賣掉了的郵票是巧合嗎?是偶然嗎?她寧可相信,那是他倆故事的一部分。他們用兒時的回憶,換到了青春日子里再不可能忘記的另一段回憶。
他們給壓了價,卻賺得更多。
公寓里有一個小小的廚房,他們可以自己做飯,但他們兩個都太忙了。為了節(jié)省時間,她常常是把所有菜煮成一鍋,或是索性在學校里吃。他要應(yīng)付五年級繁重的功課和畢業(yè)試,又要替學生補習。為了多賺點錢,他把每天補習的時間延長了一個鐘。
她當上了學校圖書館的助理主任。她喜歡這份工作。館長是個嚴厲的中年女人,但是,她似乎對她還欣賞。當其它同學畢業(yè)后都往外跑,她反而留下來了。她甚至慶幸可以留下。
這里的一切都是她熟悉的,又有徐宏志在身邊,日子跟從前沒有多大分別。
那套動物紀錄片已經(jīng)播完了。她接了另一套紀錄片,也是關(guān)于動物的。她還有一些文章要翻譯。
也許有人會說這種日子有點苦。她深知道,將來有一天,她和徐宏志會懷念這種苦而甜的日子,就連他們吃怕了的一品鍋,也將成為生命中難以忘懷的美好滋味。那自然需要一點光陰去領(lǐng)會。他們有的是時間。
搬進公寓的那天,徐宏志靠在窗臺上,給她讀福爾摩斯的《蒙面房客探案》。他打趣說,這個故事是為了新居入伙而讀的。
到了黃葉紛飛的時節(jié),他們已經(jīng)差不多把所有福爾摩斯的故事讀完了。
“明天,你想聽哪本書?”那天晚上,他問。
“我們不是約定了,讀什么書,由你來決定的嗎?”
他笑了笑:“我只是隨便問問,不一定會聽你的!
“你有沒有讀過白芮兒.馬克罕的《夜航西飛》?”她問。
他搖了搖頭。
“那是最美麗的飛行文學!連海明威讀過之后,都說他自己再也不配做作家了。據(jù)說,寫《小王子》的圣修伯里跟白芮兒有過一段情呢!”她說。
她說得他都有點慚愧了,連忙問:
“那本書呢?”
“我的那一本已經(jīng)找不回來了,不知是給哪個偷書賊借去的,一借不還!蓖A艘幌拢蛲卣f:
“我會去找的。那是非洲大地的故事!
他是什么時候愛上非洲的?
假如說愛情是一種鄉(xiāng)愁,我們尋覓另一半,尋找的,正是人生漫漫長途的歸鄉(xiāng)。那么,愛上所愛的人的鄉(xiāng)愁,不就是最幸福的雙重鄉(xiāng)愁嗎?
隔天夜晚,他離開醫(yī)學院大樓,去圖書館接她的時候,老遠就看到她坐在臺階上,雙手
支著頭,很疲倦的樣子。
他跑上去,問:
“你等了很久嗎?”
“沒有很久!彼酒饋恚擻精神說。然后,她朝他搖晃手里拿著的一本書。
他已經(jīng)猜到是《夜航西飛》。
“圖書館有這本書!彼嗔巳嘌劬,笑笑說:”我利用職權(quán),無限期借閱,待到你讀完為止!
他背朝著她,彎下身去,吩咐她:
“爬上來!”
她仍然站著,說:
“你累了!
“爬上來!”他重復(fù)一遍。
她趴了上去。就像一只頑皮的狒狒爬到人身上似的,她兩條纖長的手臂死死地勾住他的脖子,讓他背著回去。
“我重嗎?”她問。
他搖搖頭,背著她,朝深深的夜色走去。
回去的路上,她的胸懷抵住他的背,頭埋他的肩膀里。
“你有沒有讀過那個故事?大火的時候,一個瞎子背著一個跛子逃生!彼f。
他心頭一酸,說:
“這里沒有瞎子,也沒有跛子。”
“那是個鼓勵人們守望相助的故事!彼^續(xù)說。
他把她背得更緊一些,仿佛要永遠牢記著這個只有欠欠的一握,卻壓在他心頭的重量。
“我改變主意了。我不打算做腦神經(jīng)外科!彼嬖V她。
“為什么?”她詫異地問。
“我想做眼科!彼卮鹫f。
她覺得身子軟了,把他抱得更牢一些。
“我會醫(yī)好你的眼睛!彼f。
“嗯!”她使勁地點頭。
在絕望的時刻,與某個人一同懷抱著一個渺茫的希望,并竭力讓對方相信終有實現(xiàn)的一天。這種痛楚的喜樂,惟在愛情中才會發(fā)生吧?她心里想。
“圖書館的工作太用神了!彼麘z惜地說。
“也不是!彼吐曊f。
她的眼睛累了,很想趴在他身上睡覺。徐宏志說的對,但她不想承認,不想讓他擔心。
“等我畢業(yè),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他說。
“我想做一條寄生蟲!
“社會的,還是個人的?”
“某個人的。”
“可以。我吃什么,你就吃什么,寄生蟲就是這樣的!彼ζ鹦靥耪f。
她睡了,無牽無掛地,睡得很深。
半夜里,蘇明慧從床上醒來,發(fā)現(xiàn)徐宏志就躺在她身旁。他睡了,像一個早熟的小孩似的,抿著嘴唇,睡得很認真,懷里抱著那本《夜航西飛》。她輕輕地把書拿走,朝他轉(zhuǎn)過身去,在床頭小燈的微光下看他,靜靜地。
她好怕有一天再不能這樣看他了。
到了那天,她只能閉上眼睛回憶他熟睡的樣子。
那天也許永遠不會來臨,他曾經(jīng)這樣說。
他說的是她眼睛看不見的那一天。
在這一時刻,她心里想到的,卻是兩個那天。
第一個那天,也許會來,也許不會來。
第二個那天,終必來臨。
當我們?nèi)绱藘A心地愛著一個人,就會想象他的死亡。
到了那日,他會離她而去。
她寧愿用第一個那天,換第二個那天的永不降臨。
她緊緊握著他靠近她的那一只手,另一只手放在他的胸膛里。
后來有一天,徐宏志上課去了,她在家里忙著翻譯出版社送來的英文稿。她答應(yīng)了人家,這兩天要做好。徐宏志在屋里的時候,她不能做這個工作,怕他發(fā)現(xiàn)。圖書館里又沒有放大器。她只能等到他睡了或是出去了。
這一天,他突然跑了回來。
“∈誆×耍下午的課取消!彼贿呥M屋里一邊說,很高興有半天時間陪她。
她慌忙把那迭稿件塞進書桌的抽屜里。
“你藏起些什么?”他問。
“沒什么!彼b出一副沒事的樣子,卻不知道其中一頁譯好的稿子掉在腳邊。
他走上去,彎下身去拾起那張紙。
“還給我!”她站起來說。
他沒理她,轉(zhuǎn)過身去,背沖著她,讀了那頁稿。
“你還有其它翻譯?”帶著責備的口氣,他轉(zhuǎn)過身來問她。
她沒回答。
“你瞞了我多久?”他繃著臉說。
“我只是沒有特別告訴你!
他生氣地朝她看:
“你這樣會把眼睛弄壞的!”
“我的眼睛并不是因為用得多才壞的!”她回嘴。
然后,她走上去,想要回她的稿子。
“還給我!”她說。
他把稿子藏在身后,直直地望著她。
她氣呼呼地瞪著他,說:
“徐宏志,你聽著,我要你還給我!”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她沖到他背后,要把那張紙搶回來。他抓住不肯放手,退后避她。
“你放手!”她想抓住他的手,卻一下不小心把他手上的那張紙撕成兩半。
“呃,對不起。”他道歉。
“你看你做了什么!”她盯著他看。
“你又做了什么!”他氣她,也氣自己。
“我的事不用你管!”
“那我以后都不管!”他的臉氣得發(fā)白。
他從來就沒有對她這么兇。她的心揪了起來,賭氣地跑了出去,留下懊悔的他。
他四處去找她。一直到天黑,還沒有找到。他責備自己用那樣的語氣跟她說話。她做錯了什么?全是他一個人的錯。他低估了生活的艱難,以為靠他微薄的入息就可以過這種日子。他終于明白她為什么總是比他遲上床,也終于知道她有一部分錢是怎樣來的。他憑什么竟對她發(fā)這么大的脾氣?
她不會原諒他了。
帶著沮喪與挫敗,他回到家里,發(fā)現(xiàn)她在廚房。
聽到他回家的聲音,她朝他轉(zhuǎn)過身來。她身上穿著圍裙,忙著做飯。帶著歉意的微笑,她說:
“我買了魚片、青菜、雞蛋和粉絲,今天晚上又要吃一品鍋了!”
她這樣說,好像自己是個不稱職的主婦似的。
他慚愧地朝她看,很慶幸可以再見到她,在這里,在他們兩個人的家里。
第二天早上,她睜開惺忪睡眼醒來的時候,徐宏志已經(jīng)出去了。他前一天說,今天大清早要上病房去。
她走下床,伸了個懶腰,朝書桌走去,發(fā)現(xiàn)一迭厚厚的稿子躺在那里。她拿起來看,是徐宏志的筆跡。
她昨天塞進抽屜里的稿子,他全都幫她翻譯好了,悄悄地,整齊地,在她醒來之前就放在書桌上。
他昨天晚上一定沒有睡。
她用手擦了擦濕潤的鼻子,坐在晨光中,細細地讀他的稿。
昨天,她跑出去之后,走到車站,搭上一列剛停站的火車。
當火車往前走,她朝山坡上看去,看到他們那幢灰白色的公寓漸漸落在后頭。
她自由了,他也自由了。她再承受不起這樣的愛。
到了第七個車站,她毫無意識地下了車。
她走出車站,經(jīng)過那間郵票店。店外面放著一個紅色小郵筒招徠。店的對面,立著一個真的紅色郵筒。她靠在郵筒旁邊坐了下來。
要多少個巧合,他們會在同一天帶著兒時的郵票簿來到這里?
要多少次偶然,他們會相逢?
就在前一天夜里,他們坐在窗臺上,徐宏志為她讀《夜航西飛》。她一直想告訴他那個和生命賽跑的寓言。
在英屬東非的農(nóng)莊長大的白芮兒,那個自由的白芮兒,有一位當?shù)氐哪系先送姘,名叫吉比。她在書里寫下了吉比說的故事。
徐宏志悠悠地讀出來:
“‘事情是這樣的!日f。
‘第一個人類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時候,他自己一個人在森林里、平原上游蕩。他憂心忡忡,因為他無法記得昨日,因此也無法想象明天。神明看見這種情況,于是派變色龍傳送信息給這第一個人類(他是一名南迪人),說不會有死亡這種東西,明天就如同今天,日子永遠不會結(jié)束。
‘變色龍出發(fā)很久后,’吉比說:-神明又派白鷺傳達另一個不同的信息,說會有個叫死亡的東西,當時辰一到,明天就不會再來臨!蹦膫信息先傳送到人類的耳朵,”上帝警告:-就是真實的信息。”
‘這個變色龍是個懶惰的動物。除了食物之外什么也不想,只動用它的舌頭來取得食物。它一路上磨蹭許久,結(jié)果它只比白鷺早一點抵達第一個人類的腳邊!
‘變色龍想開口說話,卻說不出口。白鷺不久后也來了。變色龍因為急于傳達它的永生信息,結(jié)果變得結(jié)結(jié)巴巴,只會愚蠢地變顏色。于是,白鷺心平氣和地傳達了死亡信息。
‘從此以后,’吉比說:‘所有的人類都必須死亡。我們的族人知道這個事實!
當時,天真的我還不斷思考這個寓言的真實性。
多年來,我讀過也聽過更多學術(shù)文章討論類似的話題:只是神明變成未知數(shù),變色龍成為,白鷺成為,生命不斷繼續(xù),直到死亡前來阻擋。所有的問題其實都一樣,只是符號不同。
變色龍仍然是個快樂而懶散的家伙,白鷺依舊是只漂亮的鳥。雖然世上還有更好的答案,不管怎樣,現(xiàn)在的我還是比較喜歡吉比的答案。”
“變色龍沒有那么差勁!彼嬖V徐宏志,“我在肯亞的時候養(yǎng)過一條變色龍,名叫阿法特。它就像一枚情緒戒指,身上的顏色會隨著情緒而變化。那不是保護色,是它們的心情!
“那只是個寓言!彼葬t(yī)科生的科學頭腦說。
她喜歡寓言。
她寧愿相信生命會凋零腐朽,無可避免地邁向死亡?還是寧愿相信是一只美麗的白鷺銜住死亡的信息滑過長空,翩然而至?
外婆離去的那天,她相信,是有一雙翅膀把外婆接走的。
寓言是美麗的。眼前的紅郵筒和小郵筒是個寓言。一天,徐宏志銜著愛的信息朝她飛來,給她投下了那封信,信上提到的《牧羊少年奇幻之旅》,就是一個寓言。
寓言是自由的,可以解作,也可以解作。
她從小酷愛自由。不知道是遺傳自堅強獨立的外婆,還是遺傳自遠走高飛的父母。那是
一種生活的鍛煉。她自由慣了。
她從自由來。認識到徐宏志,她只有更自由。
在短暫的一生中擁有永恒,就是自由。
天已經(jīng)暗了。再不回去,徐宏志會擔心的。
他一定餓了。
是個寒冷的冬夜。從早到晚只吃過一片三明治,徐宏志餓壞了。畢業(yè)后,當上實習醫(yī)生這大半年,每天負責幫病人抽血、打點滴、開藥單、寫報告,還要跟其它實習醫(yī)生輪班,每天只有幾個小時休息,他站著都能睡覺。上個月在內(nèi)科病房實習時,一個病人剛剛過身,尸體給送到太平間去。人剛走,他就在那張床上睡著了。
實習醫(yī)生一年里要在四個不同科的病房實習,他已經(jīng)在外科和內(nèi)科病房待過,兩個星期
前剛轉(zhuǎn)過來小兒科病房。今天,他要值班,又是一個漫長的夜晚。
剛剛寫好所有報告,他看了看手表,快九點了,他匆匆脫下身上的白袍,奔跑回宿舍去。
他們這些實習醫(yī)生都分配到醫(yī)院旁邊的宿舍。接到病房打來的緊急電話,就能在最短時間之內(nèi)以短跑好手的速度跑回去。
要是那天比較幸運的話,他也許可以在宿舍房間里睡上幾個小時。他已經(jīng)練就了一種本領(lǐng):隨時能夠睡著,也隨時能夠醒來。
不用當值的日子,不管多么累。他還是寧愿開車回家去。他買了一部紅色小轎車,是超過十年的老爺車了,醫(yī)院的一個同事讓出來的,很便宜。有了這部車,放假的時候,他和蘇明慧就可以開車去玩。她不用常常困在圖書館和家里。
她已經(jīng)沒有再做翻譯的工作了。他拿的一份薪水雖然不高,加上她的那一份,也足夠讓兩個人過一些比以前好的生活。
他們換了一間有兩個房間的公寓,是同一個房東的,就在他們以前租的那幢公寓附近。他在⊙б皆豪鍤迪;丶乙埠芙。
他們擔心的事情并沒有發(fā)生,也許正如他所想,那天永遠不會降臨。
蘇明慧靠在宿舍二樓的欄桿上等他。她一只手拿著一籃自己做的便當,另一只手拿著一壺熱湯,身上穿著一件米白色套頭羊毛衣,棕色褲裙,棕色襪子和一雙綠色運動鞋,頭上戴著一頂紫紅色的羊毛便帽,頭發(fā)比起一年前長了許多。
看到他,她的眼睛迎了上去,口里呼出一口冷霧,說:
“吃飯啦!”
“你為什么不進去?這里很冷的!”他一邊開門一邊說。
“我想看著你回來!
“今天吃些什么?”他饞嘴地問。
“恐怕太豐富了!”她邊說邊把飯菜拿出來,攤開在桌子上,有冬菇云腿蒸雞、梅菜蒸魚、炒大白菜和紅蘿卜玉米湯,還有一個蘋果。
她幫他舀了飯,他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當一個人餓成那個樣子,就顧不得吃相了。
她把帽子除下來,微笑問:
“好吃嗎?”
他帶著贊賞的目光點頭,說:
“你做的菜愈來愈好!”
“累嗎?”
“累死了,我現(xiàn)在吃飯都能睡著!彼f。
看到他那個疲倦的樣子,她既心痛,卻也羨慕。他能做自己喜歡的工作。拿了優(yōu)異成績畢業(yè)的他,將來會做得更多和更好。而她,只能做一些簡單的工作。
“你也來吃一點吧。”他說。
“我吃過了!彼卮鹫f。
“我是不是有一套日本推理小說在家里?”他問。
“好像是的。你有用嗎?”
“我想借給一個病人,他的身世很可憐!彼f。
那個病人是個十三歲的男孩子。自小患有哮喘病的他,哮喘常常發(fā)作。男孩個子瘦小,一張俊臉有著與年齡不符的滄桑,那雙不信任別人的眼睛帶著幾分反叛,又帶著幾分自卑。護士說,他父母是一個小偷集團的首領(lǐng)。
徐宏志翻查了男孩的病歷。他這十三年來的病歷,多得可以裝滿幾個箱子。
男孩的右手手背上有一塊面積很大的、凹凸不平的傷疤,是七歲那年給他父親用火燒傷的。這個無恥的父親因虐兒罪坐牢。出獄后,兩夫婦繼續(xù)當小偷,直到幾年之后又再被捕。前兩年,這兩個人出獄后沒有再回家。男孩給送去男童院,除了社工,從來沒有其它人來醫(yī)院看他。
男孩的病歷也顯示他曾經(jīng)有好幾次骨折。男孩說是自己不小心跌倒的。徐宏志以他福爾摩斯的偵探頭腦推斷,那是給父母虐打的。至于后來的幾次骨折,應(yīng)該是在男童院里給其它孩子打傷的。
在這種環(huán)境下長大的小孩,會變成什么樣子?男孩難得開口說話,即使肯說話,也口不對心。他很想把自己孤立起來,似乎是不需要別人,卻更有可能是害怕給別人拒絕。
徐宏志第一次在病房和男孩交手時,并不順利。
那天,他要幫男孩抽血。
男孩帶著敵意的眼神,奚落地說:
“你是實習醫(yī)生吧?你們這些實習醫(yī)生全都不行的!你別弄痛我!”
他話還沒說完,徐宏志已經(jīng)利落地在他手臂上找到一根靜脈,一針刺了下去,一點都不痛。
男孩一時語塞,泄氣地朝他看。
以后的幾天,徐宏志幫他打針時,明明沒弄痛他,男孩偏偏大呼小叫,說是痛死了,弄得徐宏志很尷尬。那一刻,男孩就會得意地笑。
有時候,男孩盯著徐宏志的那種眼神,讓徐宏志感覺到,那是一個未成年男生對一個成年男性的妒恨。那種妒恨源自妒忌的一方自覺無法馬上長大,同時也是不幸的那一個。
妒忌和仇恨淹沒了一個無法選擇自己命運的男孩。
徐宏志并沒有躲開他,也沒討厭他,這反而讓男孩覺得奇怪。
他們成為朋友,始于那個晚上。
那天,徐宏志要值班。半夜,他看完了一個剛剛送上來的病人,正要回去宿舍。經(jīng)過男孩的病房時,他看到一點光線。他悄悄走進去,發(fā)現(xiàn)男孩趴在床上,用手電筒的微光讀書,讀得津津有味。男童埋頭讀的那本書,是赤川次郎的《小偷也要立大志》。
假使人生有所謂黑色喜劇,此刻發(fā)生在男孩身上的,就是一出黑色喜劇。他不能取笑男孩讀這本書,這件事本身并不好笑。但是,男孩選擇了這本書,實在∨怨鄣娜絲扌Σ壞謾
“原來你喜歡赤川次郎。”徐宏志說。
男孩嚇了一跳,馬上換上一副冷面孔,一邊看一邊不屑地說:
“誰說我喜歡?我無聊罷了!寫得很差勁!
“我覺得他很有幽默感!
男孩眼睛沒看他,說:“膚淺!”
“這本書好像不是你的!彼f。他記得這本書今天早上放在鄰床那個十一歲的男孩床上。那個圓臉孔的男孩這時候睡得很熟。
“我拿來看看罷了!你以為我會去偷嗎?”男孩的語氣既不滿也很提防,又說:“我才不會買這種書。”
“原來你不喜歡讀推理小說,那真可惜!”徐宏志說。
“可惜什么?”男孩好奇地問,臉上流露難得一見的童真。
“我有一套日本推理小說,可以借給你。不過,既然你沒興趣”
“你為什么要借給我?”男孩狐疑地問。
“當然是有條件的。”
“什么條件?”
“以后我?guī)湍愦蜥,你別再搗蛋。”
男孩想了想,說:
“好吧!我喜歡公平交易,但你的技術(shù)真的要改善一下,別再弄痛我!
徐宏志笑了。他希望男孩能愛上讀書。書,可以慰藉一個人的靈魂。
男孩果然迷上那套推理小說,這些懸疑的小故事是他們友誼的象征。每次徐宏志去看他的時候,男孩依然是口不對心,依然愛挖苦他,卻是懷著一種能夠跟一個成年男性打交道的驕傲。
后來有一天,他去看男孩的時候,發(fā)現(xiàn)氣氛有點不尋常。
兩個病房護士搜查男孩的床。原來,圓臉男孩的手表不見了。護士自然會懷疑這個小偷的兒子。為了公平起見,她們也搜其它人的床,但只是隨便搜搜。男孩站在床邊,樣子憤怒又委屈,眼睛并未朝徐宏志看,仿佛是不想徐宏志看到他的恥辱。
徐宏志想起圓臉男孩這兩天都拉肚子,于是問護士:“你們搜過洗手間沒有?”
結(jié)果,他在圓臉男孩用過的馬桶后面找到那枚價值幾百塊錢的塑料手表。
給人冤枉了的男孩,依然沒看徐宏志一眼。他太知道了,因為自己是小偷的兒子,所以大家都認為手表是他偷的。這個留在他身上的印記,就像他手背上的傷疤,是永不會磨滅的。
“他手背的那個傷疤,不是普通的虐兒!被氐郊依铮旌曛靖嬖V蘇明慧。
“那是什么?”她問。
他一邊在書架上找書一邊說:
“可能是他爸爸要訓(xùn)練他當小偷,他不肯,他就用火燒他的手。”
“這個分析很有道理呢!華生醫(yī)生。”她笑笑說。
“找到了!”他說。
他在書架上找到一套手冢治蟲的《怪醫(yī)秦博士》,興奮地說:
“你猜他會喜歡這套漫畫嗎?”
“應(yīng)該會的!彼卮鹫f。
他拿了一條毛巾抹走書上的塵埃。她微笑朝他看。她愛上這個男人,也愛上他對人的悲憫。他是那么善良,總是帶著同情,懷抱別人的不幸。
是誰說的?你愛的那個人,只要對你一個人好就夠了,即使他在其它人面前是個魔鬼。她從來不曾這樣相信。假使一個男人只關(guān)愛他身邊的女人,而漠視別人的痛苦,那么,他真正愛的,只有他自己。一天,當他不愛她時,他也會變得絕情。
她由衷地敬重這個她深深愛著的男人,為他感到驕傲。因為這種悲憫,使他在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都比她高尚。她自問對動物的愛超過她對人類的愛。她從來就是一個孤芳自賞的人,比他自我很多。
她只是擔心,他的悲憫,有一天會害苦自己。
他把《怪醫(yī)秦博士》送給男孩。男孩把那套日本推理小說找出來,想要還給他。
“你喜歡的話,可以留著!彼f。
“不用還?”男孩疑惑地問。
“送給你好了!
男孩聳聳肩,盡量不表現(xiàn)出高興的樣子。
“將來,你還可以讀福爾摩斯和阿加莎.克里斯蒂。他們的偵探小說才精彩!”徐宏志說。
“誰是阿加莎.克里斯蒂?”
“她是舉世公認的偵探小說女王!不過,你得要再讀點書,才讀得懂他們的小說。”
男孩露出很有興趣的樣子。
“讀了的書,沒有人可以從你身上拿走,永遠是屬于你的。”徐宏志語重心長地說。
男孩出院前,他又買了一套赤川次郎小說給他。他買的是“三色的貓”系列,沒買“小偷”系列。
男孩眉飛色舞地捧著那套書,說:
“那個手冢治蟲很棒!”
“他未成為漫畫家之前是一位醫(yī)生。”徐宏志說。
“做醫(yī)生也不難!我也會做手術(shù)!”男孩驕傲又稚氣地說。
徐宏志忍著不笑,鼓勵他:
“真的不難,但你首先要努力讀書!
徐宏志轉(zhuǎn)身去看其它病人時,男孩突然叫住他,說:
“還給你!”
徐宏志接住男孩-過來的一支鋼筆,才發(fā)現(xiàn)自己口袋里的那支鋼筆不知什么時候不見了。
“這支鋼筆是便宜貨,醫(yī)生,你一定很窮!蹦泻⒗蠚鈾M秋地說。
徐宏志笑了,把鋼筆放回襯衣的口袋里去。
隔天,徐宏志再到病房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男孩那張床上躺著另一個孩子,護士說,男孩的父母前一天突然出現(xiàn),把男孩接走了。
他不知道男孩回到那個可怕的家庭之后會發(fā)生什么事。他唯一能夠確定的是,男孩帶走了所有的書。那些書也許會改變他,為他打開另一扇窗口。
然而,直到他離開小兒科病房,還沒能再見到男孩。
實習生涯的最后一段日子,徐宏志在產(chǎn)科。產(chǎn)婦是隨時會臨盆的,也不知道為什么,大部分產(chǎn)婦都會在夜間生孩子,這里的工作也就比小兒科病房忙亂許多。
他的一位同學,第一次看到一個血淋淋的嬰兒從母親兩腿之間鉆出來時,當場昏了過去,成為產(chǎn)房里的笑話。大家也沒取笑他多久,反正他并不是第一個在產(chǎn)房昏倒的實習醫(yī)生。
徐宏志的第一次,給那個抓狂的產(chǎn)婦死命扯住領(lǐng)帶,弄得他十分狼狽。幾分鐘后,他手上接住這個女人剛剛生下來的一個女娃。她軟綿綿的鼻孔吮吸著人間第一口空氣。他把臍帶切斷,將她抱在懷里。這個生命是那么小,身上沾滿了母親的血和胎水,粘答答的,一不留神就會從他手上滑出去。她的哭聲卻幾乎把他的耳膜震裂。
等她用盡全身氣力喊完了,便緊抿著小嘴睡去。外面的世界再怎么吵,也吵不醒她。老護士說,夜間出生的嬰兒,上帝欠了他們一場酣眠。終其一生,這些孩子都會很渴睡。
他看著這團小東西,想起他為蘇明慧讀的《夜航西飛》,里面有一段母馬生孩子的故事。等候小馬出生的漫長時光中,白芮兒.瑪克罕說:誕生是最平凡不過的事情;當你翻閱這一頁時,就有一百萬個生命誕生或死亡。
蘇明慧告訴他,在肯亞的時候,她見過一頭斑馬生孩子。那時她太小,印象已然模糊,只記得那頭母馬側(cè)身平躺在地上,痛苦地抽搐。過了一會,一頭閃閃發(fā)亮的小斑馬從母親的子宮爬出來,小小的蹄子試圖站起來,踉踉蹌蹌跌倒,又掙扎著站起來。
“就像個小嬰兒似的,不過,它是穿著囚衣出生的。”她笑笑說。
人們常常會問一個問題:我們從何處來?將往何處去?
今夜,就在他雙手還沾著母親和孩子的血的短短瞬間,他發(fā)現(xiàn)自己想念著蘇明慧,想念她說的非洲故事,也想念著早上打開惺忪睡眼醒來,傻氣而美麗的她。
他用肥皂把雙手洗干凈,脫下身上接生用的白色圍裙,奔跑到停車場去。他上了車,帶著對她的想念,穿過微茫的夜色。
公寓里亮著一盞小燈,蘇明慧抱著膝頭,坐在窗臺上,戴著耳機聽歌?匆娝蝗慌芰嘶貋恚@訝地問:
“你今天不是要當值嗎?”
他朝她微笑,動人心弦地說:
“我回來看看你,待會再回去!
她望著他,投給他一個感動的微笑。
他走上去,坐到窗臺上,把她頭上的耳機除了下來,讓她靠在他的胸懷里。
她嗅聞著他的手指,說:
“很香的肥皂味!
我們何必苦惱自己從何而來,又將往何處去?就在這一刻,他了然明白,我們的天堂就在眼前,有愛人的細話呢喃輕撫。
最近有一次,她又勾起了他的想念。
前幾天晚上,他要當值,她一如往常地送飯來。
她坐在床邊的一把扶手椅里。他無意中發(fā)現(xiàn)她腳上的襪子是不同色的:一只紅色、一只黑色。
“你穿錯襪子了。”他說。
她連忙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襪子,朝他抬起頭來,說:
“這是新款。”
然后,她微笑說:
“我出來的時候太匆忙!
這一夜,她做了一盤可口的意大利蘑菇飯。
“我下一次會做西班牙海鮮飯!彼f。
“你有想過再畫畫嗎?”
“我已經(jīng)不可能畫畫,你也知道的!
“畫是用心眼畫的!
“我畫畫,誰來做飯給你吃?”她笑笑說。
“我喜歡吃你做的菜。但是,現(xiàn)在這樣太委屈你了。你也有自己的夢想!
她沒說話,低了低頭,看著自己的襪子,問:
“你有沒有找過你爸?”
他沉默地搖了搖頭。
“別因為我而生他的氣,他也有他的道理。難道你一輩子也不回家嗎?”她朝他抬起頭來說。
“別提他了。”他說。
“那么,你也不要再提畫畫的事!彼碜油罂,笑笑說。
她回去之后,他一直想著她腳上那雙襪子。
第二天晚上,他下班后回到家里倒頭大睡。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不見了她。
他走出房間,看見她身上穿著睡衣,在漆黑的客廳里摸著墻壁和書架走,又摸了摸其它東西,然后慢慢的摸到椅子上坐下來。
“你干什么?”他僵呆在那兒,吃驚地問。
“你醒來了?”她的眼睛朝向他,說:“我睡不著,看看如果看不見的話,可不可以找到這張椅子!
他大大松了一口氣,擰亮了燈,說:
“別玩這種游戲!
“我是不是把你嚇壞了?”她睜著那雙慧黠的眼睛,抱歉地望著他。
他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對不起。”她說。
一陣沉默在房子里飄蕩。她抬起頭,那雙困倦的眸子朝他看,諒解地說:
“到了那一天,你會比我更難去接受!
他難過地朝她看,不免責怪自己的軟弱驚惶。
今夜,星星微茫。他坐在窗臺上,抱著她,耳邊有音樂縈回。他告訴她,他剛剛接生了一個重兩公斤半的女娃。第一次接生,他有點手忙腳亂,給那個產(chǎn)婦弄得很狼狽。他又說,初生的嬰兒并不好看,皺巴巴的,像個老人。
這團小生命會漸漸長大,皺紋消失了。直到一天,她又變回一個老人。此生何其短暫?他為何要懼怕黑暗的指爪?他心中有一方天地,永為她明亮。
那天半夜,她睡不著。徐宏志剛剛熬完了通宵,她不想吵醒他,躡手躡腳下了床。
她走出客廳,用手去摸燈掣。摸著摸著,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只能看見窗外微弱的光線。要是連這點微弱的光線都看不見,她還能夠找到家里的東西嗎?于是,她閉上眼睛,在無邊的黑暗中摸著墻壁走。沒想到他醒來了,驚懼地看著她。
她好害怕到了那一天,他會太難過。
在實習生活涯里,他見過了死亡,也終于見到了生命的降臨。她很小的時候,就已經(jīng)跟死亡擦身而過。
九歲那年,她跟母親和繼父住在肯亞。她和繼父相處愉快。他說話不多,是個好人。她初到非洲叢林,就愛上了那個地方。她成了個野孩子,什么動物都不怕,包括獅子。
母親和繼父時常提醒她,不要接近獅子,即使是馴養(yǎng)的獅子,也是不可靠的。他們住的房子附近,有一個農(nóng)場,農(nóng)場的主人養(yǎng)了一頭獅子。那頭名叫萊諾的獅子,給拴在籠子里。它有黃褐色的背毛和漂亮的黑色鬃毛,步履優(yōu)雅,冷漠又驕傲。
那是一頭非常美麗的獅子,正值壯年。她沒理母親和繼父的忠告,時常走去農(nóng)場看它,用畫筆在畫紙上畫下它的模樣。
萊諾從不對她咆哮。在摸過了大象、斑豹和蟒蛇之后,她以為獅子也能做朋友。一天,她又去看萊諾。
她站在籠子外面。萊諾在籠子里自在地徘徊。然后,它走近籠子,那雙渴念的眼睛盯著她看。她以為那是友誼的信號,于是回盯著它,并在籠子外面快樂地跳起舞來。
突然,她聽到一陣震耳的咆哮,萊諾用牙齒狠狠撕裂那個生偷牧子,沖著她撲出來。她只記得雙腳發(fā)顫,身體壓在它的爪子下面。它那駭人的顎垂肉流著口水,她緊閉著眼睛,無力地躺著。那是她短短生命里最漫長的一刻。
然后,她聽到了繼父的吼叫聲。
萊諾丟下了她,朝繼父撲去,接著,她聽到一聲轟然的槍聲。萊諾倒了下去,繼父血淋淋的躺在地上,手里握著一把長槍。她身上也流著血。
繼父的大腿給撕掉了一塊肉,在醫(yī)院里躺了三個星期。她只是給抓傷了。萊諾吞了兩顆子彈,死在繼父的槍下。
不久之后,她的母親決定將她送走。
她乞求母親讓她留下,母親斷然拒絕了。
她知道,母親是因為她差點兒害死繼父而把她趕走的。母親愛繼父勝過愛自己的孩子。
她恨恨地帶著行李獨個兒搭上飛機,知道自己再回不去了。
直到許多年后,外婆告訴她:
“你媽把你送回來,是因為害怕。她害怕自己軟弱,害怕要成天擔心你,害怕你會再受傷!
“她這樣說?”帶著一絲希望,她問。
“她是我女兒,我了解她。你像她,都喜歡逞強!蓖馄耪f。
“我并不像她。我才不會丟下自己的孩子不顧!彼淅涞卣f。
許多年了,給萊諾襲擊的恐懼早已經(jīng)平伏,她甚至想念萊諾,把它畫在一張張畫布上。給自己母親丟棄的感覺,卻仍然刺痛她。
是徐宏志治好了她童年的創(chuàng)傷。
他讓她相信,有一個懷抱,永遠為她打開。
送飯去宿舍的那天,徐宏志發(fā)現(xiàn)她穿錯了襪子。
她明明看見自己是穿上了一雙紅色襪子出去的。
為了不讓他擔心,她故作輕松地說:
“新款來的!”
后來才承認是穿錯了。
誰叫她總喜歡買花花襪子?
近來,她得用放大鏡去分辨每一雙襪子。
那天早上,她起來上班,匆匆忙忙拉開抽屜找襪子。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的襪子全都一雙一雙卷好了,紅色跟紅色的一塊,黑色跟黑色的一塊。她再也不會穿錯襪子了。
她跌坐在地上,久久地望著那些襪子,是誰用一雙溫暖的手把襪子配成一對?那雙手也永遠不會丟棄她。
她以后會把一雙襪子綁在一起拿去洗,那么,一雙襪子永遠是一雙。
第四章 一夜的謊言
醒來絕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每天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還能看得見,蘇明慧不禁心存感激。
一天,她醒來,徐宏志已經(jīng)上班了。洗臉的時候,她在浴室的半身鏡子里瞧著自己。就像一個有千度近視的人,眼鏡卻弄丟了。她看到的,是一張有如蒸餾過的臉,熟悉卻愈來愈模糊。
最近有一次,她在圖書館里摔了一跤。那天,她捧著一疊剛送來的畫冊,走在六樓的書架與書架之間。不知是誰把一部推車放在走道上,她沒看見,連人帶書摔倒在地上。她連忙掛著一個從容的微笑爬起來,若無其事地拾起地上的畫冊。
回家之后,她發(fā)現(xiàn)左大腿瘀青了一片。那兩個星期,她很小心的沒讓徐宏志看到那個傷痕。
有時她會想,為什么跌倒的時候,她手里捧著的,偏偏是一套歐洲現(xiàn)代畫的畫冊?是暗示?還是嘲諷?
是誰說她不可以再畫畫的?是命運,還是她自己的固執(zhí)和倔強?
圖書館的工作把她的眼睛累壞了。一次,她把書的編碼弄錯了。圖書館館長是個嚴格但好心腸的女人。
“我擔心你的眼睛!别^長說。
“我應(yīng)付得來的。”她回答說。
她得付出比從前多一倍的努力,做好的編碼,重復(fù)地檢查,確定自己沒有錯。
她從小就生活在兩極:四面高墻包圍著的圖書館和廣闊無垠的非洲曠野。眼下,她生活在光明與黑暗的交界。那黑暗如同滔滔江河,她不知道哪天會不小心掉下去,給河水淹沒。
那天,徐宏志下班回來,神采飛揚地向她宣布:
“眼科取錄了我!”
他熬過了實習醫(yī)生的艱苦歲月。現(xiàn)在,只要他累積足夠的臨床經(jīng)驗,通過幾年后的專業(yè)考試,就會如愿以償,成為一位眼科醫(yī)生。
她跳到他身上,死死地勾住他的脖子,明白自己要更奮勇地和時間賽跑。只要一天她還能看得見,他才能夠滿懷希望為她而努力。
無數(shù)個夜晚,她在床頭小燈的微光下,細細地看著熟睡如嬰孩的他,有時也用鼻子去拱他。直到她覺得困了,不舍地合上眼睛,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當她張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醒在光明這邊的堤岸上,她內(nèi)心都有一種新的激動。
是渺茫的希望鼓舞了她?還是身邊的摯愛深情再一次、悄悄地把她從黑暗之河拉了上來?
行將失去的東西,都有難以言喻的美。
他們搬了家。新的公寓比舊的大了許多,他們擁有自己的家具,隨心所欲地布置。這幢十二層樓高的房子,位處寧靜和繁喧的交界。樓下是一條安靜的小街,拐一個彎,就是一條繁忙的大馬路。
他們住在十樓,公寓里有一排寬闊的窗子,夜里可以看到遠處鬧市,成了迷蒙一片的霓虹燈。早上醒來,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晴空。
附近的商店,也好像是為她準備的。出門往左走,是一間咖啡店,賣的是巴西咖啡,老遠就聞到飄來的咖啡香?Х鹊昱赃,是一家精致的德國面包店,有她最愛吃的德國核桃麥包。每天面包出爐的時候,面包香會把人誘拐進去。
面包店隔壁是一間花店,店主是個年輕女孩,挑的花和插的花都很漂亮;ǖ昱赃吺浅,唱片店比鄰是一間英文書店,用上胡桃木的裝潢,簡約而有品味。書店隔壁,是一家花草茶店,賣的是德國花草茶。
光用鼻子和耳朵,她就能分辨出這些店?Х认、面包香、書香、花香、茶香,還有音樂,成了路牌,也成了她每天的生活。有時候,她會在咖啡店待上半天,戴著耳機,靜靜地聽音樂。
徐宏志這陣子為她讀的,是米蘭.昆德拉的《生活在他方》。更好的生活,是否永遠不在眼前,而在他方?她卻相信,美好的東西,就在眼前這一方天地。
有時候,她會要求徐宏志為她讀食譜。她愛上了烹飪,買了許多漂亮的碗盤。烹飪是一種創(chuàng)作,她用繪畫的熱情來做好每一道菜,然后把它們放在美麗的盤子上,如同藝術(shù)品。最重要的是,沒有人會對這樣的藝術(shù)品評價,不管她煮了什么,徐宏志都會說好吃,他甚至傻氣地認為,她耗費心思去為他做飯,是辜負了自己的才華。
外婆說的對,她喜歡逞強。
可是,逞強又有什么不好呢?
因為逞強,圖書館的工作,她才能夠應(yīng)付下來。
半夜里,徐宏志迷迷糊糊地張開眼睛醒來,發(fā)現(xiàn)蘇明慧還沒有睡。她一只手支在枕頭上,正在凝望著他。
“你為什么還不睡覺?”他問。
“我快要睡了。”她回答。
“你要我為你做什么?”
“永遠像現(xiàn)在這么年輕。要為我年輕,不要變老!彼f。
她渴望永遠停留在當下這一刻,還能看到他年輕的臉。一個跟時間賽跑的選手,總會回頭看看自己跑了多遠,是否夠遠了。
他睜著半睡半醒的眼睛看著她。她也許不會知道,每天醒來,他都滿懷感動。這些年來,他們一起走過了生活中的每一天,F(xiàn)在,他當上了住院醫(yī)生,也分期付款買了一部新車,比舊的那一部安全和舒適。他們很幸運找到這間公寓,就近醫(yī)院,她回去大學也很方便。樓下就是書店。那副骷髏骨,也跟著他們一起遷進來,依舊掛在書架旁邊。他忘了它年紀有多大。人一旦化成骨頭,就不會再變老,也許比活著的人還要年輕。
再過幾年,他會成為眼科醫(yī)生。在他們面前的,是新的生活和新的希望,是一支他們共同譜寫的樂章。人沒法永遠年輕,他們合唱的那支歌,卻永為愛情年輕。
“嫁給我好嗎?”他說。
她驚訝地朝他看,說:
“你是在做夢,還是醒著的?”
為了證明自己是醒著的,他從床上坐了起來,誠懇而認真地說:
“也許你會找到一個比我好的人,但是,我再也找不到一個比你好的人了,請你嫁給我。”
她心里一熱,用雙手掩住臉,不讓自己掉眼淚。
他拉開她掩住臉的那雙手,把那雙手放到自己胸懷里。
她眼里閃著一滴無言的淚珠,朝他說:
“你考慮清楚了嗎?”
“我還要考慮什么?”
“也許我再不能這樣看到你!
“我不是說過,要陪你等那一天嗎?”
“那就等到那一天再說吧。到時候,你還可以改變主意。”
“你以為我還會改變主意嗎?”他不免有點生氣。
她怔怔地看著他,說:”徐宏志,你聽著,我也許不會是個好太太!
他笑了,說:”你的脾氣是固執(zhí)了一點,又愛逞強。但是,我喜歡吃你做的菜,喜歡你布置這間屋的品味,喜歡你幫我買的衣服,喜歡你激動的時候愛說‘徐宏志,你聽著!’最難得的是,你沒有娘家可以回去,你只有我!
她搖了搖頭,帶著一抹辛酸的微笑,說:
“也許,我再也沒法看見你早上刮胡子的模樣,再看不到你為我讀書的樣子,看不到你臉上的微笑,看不到你疲倦和沮喪,也看不到你的需要!
他把她那雙手放在自己溫熱的臉上,篤定地說:
“但你可以摸我的臉,摸我的胡子,可以聽到我的笑聲,可以聽我說話,可以給我一個懷抱。我不要等到那一天,我現(xiàn)在就要娶你!
她的手溫存地撫愛那張深情的臉,說:
“你會后悔的!
“我不會!
“你會的。我沒有娘家可以回去,你很難把我趕走。”她淘氣地說。
他掃了掃她那一頭有如主人般固執(zhí)的頭發(fā),說:
“我會保護你!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她睜著一雙疲倦的眼睛問。
“是的,直到很久很久之后!
“以前在肯亞,那些大象會保護我。它們從來不會踏在我身上!
“你把我當做大象好了!
她搖搖頭,說:
“你沒禿頭。大象是禿頭的!
“等到我老了,也許就會!
“你答應(yīng)了,永遠為我年輕!彼f著說著,躺在他懷里,蒙蒙——地睡去。
他難以相信,自己竟許下了無法實踐的諾言。誰能夠永遠年輕?但是,他愿意在漫漫人生中,在生老病死的無常里,同她一起凋零。
醫(yī)院旁邊在蓋一幢大樓,他一直不知道那是什么大樓。一天早上,他開車回去醫(yī)院,發(fā)現(xiàn)那幢大樓已經(jīng)蓋好了,名叫“徐林雅文兒童癌病中心”。是父親用了母親的名義捐出來的。
大樓啟用的那天早上,他回去上班。他停好了車,看見大樓那邊人頭涌涌,正在舉行啟用典禮。他只想快點走進醫(yī)院去。就在那一刻,他老遠看到父親從那幢大樓走出來,院長和
副院長恭敬地走在父親身邊。
父親看到了他。他站在自己那輛車前面,雙手垂在身邊。他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父親,更沒想到他的父親會送給死去的母親這份禮物。父親瞧了他一眼,沒停下腳步,上了車。
車子打他身旁駛過,司機認出了他,減慢了速度。沒有父親的命令,司機不敢把車停下來。坐在車里的父親,沒朝他看。
車子緩緩離開了他的視線。他只是想告訴父親,他明天要結(jié)婚了。
婚禮很簡單。那天早上,徐宏志和蘇明慧穿著便服去注冊。他們只邀請了幾個朋友,擔任伴郎和伴娘的是孫長康和莉莉。莉莉身上那些環(huán)兩年前就不見了,她現(xiàn)在是一位干凈整潔的設(shè)計師。孫長康在醫(yī)院當化驗師,臉上的青春痘消失了。
婚禮之后,徐宏志要回醫(yī)院去。他本來可以放假的,但是,那天有一個大手術(shù),是由總住院醫(yī)生親自操刀的,他不想錯過這個難得的機會學習。
七點鐘,他下了班,開車回去接蘇明慧。他們約了早上來觀禮的朋友一起去吃法國菜。
回到家里,燈沒有亮,花瓶上插著他們今天早上買的一大束香檳玫瑰。
“你在哪里?”他穿過幽暗的小客廳,找過書房和廚房,發(fā)現(xiàn)睡房的浴室里有一線光。
“我在這里。”她回答說。
“為什么不開燈?”他走進睡房,擰亮了燈。
從浴室那道半掩的門,他看到穿著一襲象牙白色裙子的她,正在里面忙著。
“夠鐘了!彼贿呎f一邊打開衣柜找襯衣。
“快了!快了!”她說。
他已經(jīng)換過一件襯衣,正在結(jié)領(lǐng)帶。她匆匆忙忙從浴室走出來,赤腳站在門檻上,理理自己的頭發(fā),緊張地問:
“好看嗎?”
他結(jié)領(lǐng)帶的那雙手停了下來,眼睛朝她看。
“怎么樣?”帶著喜悅的神色,她問。
“很漂亮!彼吐曊f道,然后,他朝她走去,以醫(yī)生靈巧的一雙手,輕輕地,盡量不露痕跡地,替她抹走明顯涂了出界的口紅,就像輕撫過她的臉一樣。
她眼里閃過一絲悵惘,不管他多么敏捷,她也許還是感覺得到。
他應(yīng)該給她一個好一點的婚禮,可是,她不想鋪張,就連那束玫瑰,也是早上經(jīng)過花店的時候買的。
讀醫(yī)的時候,他們每組醫(yī)科生都分配到一具經(jīng)過防腐處理的尸體,給他們用來解剖,學習人體的神經(jīng)、血管和肌肉。頭一天看見那具尸體時,他們幾個同學,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沒人敢動手。
“我來!”他說。然后,他拿起解剖刀劃下去。
畢業(yè)后,到外科實習,每個實習醫(yī)生都有一次開闌尾炎的機會。那天晚上,終于輪到他了。一個急性闌尾炎的小男生給送上手術(shù)臺。在住院醫(yī)生的指導(dǎo)下,他顫抖而又興奮地握住手術(shù)刀,在麻醉了的病人的肚皮上,劃出一道口子,鮮血冒了出來。
終于,他解剖過死人,也切開過活人的腦袋。他是否與聞了生命的奧秘?一點也不。
當初學醫(yī),他天真地希望能夠醫(yī)治別人,使他們免于痛苦。然而,在接觸過那么多病人之后,他終究不明白,為什么人要忍受肉體的這些苦難?何以一個好人要在疾病面前失去活著的尊嚴?一個無辜的孩子又為何遭逢厄運?
遺傳自父親的冷靜,使他敢于第一個拿起解剖刀切割尸體。然而,遺傳自母親的多愁善感,卻使他容易沮喪。
比起上帝的一雙手,一個外科醫(yī)生的手術(shù)刀,何異于小丑的一件道具?
生命的奧秘,豈是我們渺小的人生所能理解的?
就在今天晚上,在一個善良的女孩臉上,那涂了出界的口紅,是上帝跟他們開的一個玩笑嗎?
她的眼睛正在凋零。他慶幸自己娶了她。
“我想跟你買一張畫!毙旌曛緦λ赣H說。
徐文浩感到一陣錯愕。他的兒子幾年沒回家了,F(xiàn)在,他坐在客廳里,渾身不自在似的,沒有道歉或懊悔,卻向他要一張畫。
“你要買哪一張?”
徐宏志指著壁爐上那張?zhí)飯@畫,說:
“這一張!
徐文浩明白了。那個女孩第一次來這里的時候,見過這張畫。
“你知道這張畫現(xiàn)在值多少錢嗎?”他問。
徐宏志搖了搖頭。
“以你的入息,你買不起。”徐文浩冷冷地說,眼神卻帶著幾分沉痛。
“我可以慢慢還給你!彼穆曇粲悬c難堪,眼神卻是堅定的。他想要這張畫。他已經(jīng)不惜為這張畫放下尊嚴和傲氣了。
“爸,不要逼我求你!彼睦镎f。
徐文浩看著他的兒子。他并非為了親情回來,而是為了取悅那個女孩。這是作為父親的徹底失敗嗎?有生以來,他頭一次感到挫敗。能夠挫敗他的,不是他的敵人,而是他曾經(jīng)抱在心頭的孩子。
他太難過了。他站了起來,朝兒子說:
“這張畫,明天我會找人送去給你!
然后,他上了樓。他感到自己老了。
徐宏志站著,看著父親上樓去。有那么一刻,他覺得自己很沒出息。他沒能力為蘇明慧買一張畫,但他無法忘記那天,當她頭一次看到這張畫時,那個幸福的神情,就像看到一生中最美麗的一張畫似的。他們沒時間了,看到這張畫之后,也許她會愿意再次提起畫筆。
外科醫(yī)生的手術(shù)刀不免會讓上帝笑話,一支畫筆卻也許能夠得到上帝的垂愛,給他們多一點時間。
第二天,父親差人把那張畫送去醫(yī)院給他。夕陽殘照的時刻,他抱著畫,抱著跟上帝討價還價的卑微愿望,五味紛陳地趕回家。
他早已經(jīng)決定把那張畫掛在面朝窗子的墻上。那里有最美麗的日光投影,旁邊又剛好有一盞壁燈,夜里亮起的燈,能把那張畫映照得更漂亮。
他把畫掛好,蘇明慧就回來了。她剛?cè)ミ^菜市場,手上拿著大包小包,在廚房和浴室之間來來回回。
他一直站在那張畫旁邊,期待她看他的時候,也看到那張畫。
“你這么早回來了?”她一邊說一邊走進睡房去換衣服。
從睡房出來,她還是沒有發(fā)現(xiàn)那張畫。他焦急地站在那里等待,期望她能投來一瞥。
“你買了些什么?”他故意逗她說話,想把她的目光吸引過來。
她從地上拾起還沒拿到廚房的一包東西,朝他微笑說:”我買了!”
她抬起頭,驀然發(fā)現(xiàn)墻壁上掛著一張畫。她楞了一下,放下手里的東西,朝那張畫走去。她頭湊近畫,拿出口袋里的一面放大鏡,專注地看了很久。
她驚訝地望著他,問:
“這張畫不是你爸的嗎?”
“呃,他送給我們的!彼孔镜厝隽藗謊。
“為什么?”她-著眼,滿臉狐疑。
“他就是送來給我。也許他知道我們結(jié)婚了。他有很多線眼!彼е嵛岬卣f。
她沒想過會再看到這張畫。跟上一次相比,這張畫又更意味深長了一點,仿佛是看不盡的。她拿著放大鏡,像個愛書人找到一本難得的好書那樣,近乎虔敬地欣賞畫布上的每一筆、每一劃。
“他現(xiàn)在很有名了。我最近讀過一些資料!彼f。
“你也能畫這種畫。”他說。
她笑了:”我八輩子都沒可能!
“畫畫不一定是為了要成為畫家的,難道你當初不是因為喜歡才畫的嗎?”
“你為什么老是要我畫畫?”她沒好氣地說。
“因為我知道你想畫!
“你怎知道?”
“一個棋手就是不會忘記怎樣下棋,就是會很想下棋!彼f。
“如果那一盤棋已經(jīng)是殘局呢?”她問。
“殘局才是最大的挑戰(zhàn)!彼卮鹫f。
“假使這位棋手連棋子都看不清楚呢?”她咄咄逼人地問。
“我可以幫你調(diào)顏色!
“如果一個病人快要死了,你會讓他安靜地等死,還是做一些沒用的治療去增加他的痛苦?”
“我會讓他做他喜歡的事!彼f。
“我享受現(xiàn)在。是不是我不畫畫,你就不愛我了?”她朝他抬起頭,睜著那雙明亮的眼睛說。
“我想你快樂。我想你不要放棄夢想。”
“是夢想放棄了我。”她說。
他知道沒法說服她了。為了不想她傷心,他止住話。
她并不想讓他難過,可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倔強。她起初是因為喜歡才畫畫,后來卻是為了夢想而畫。
要嗎就成為畫家,要嗎就不再畫畫。她知道這種好勝會害苦自己。然而,我們每一個人,即使在愛人面前,難道就不能夠至少堅持自身的、一個小小的缺點嗎?她是全靠這個缺點來克服成長的磨難和挫敗的。這是支匙潘面對命運的一根柢柱,連徐宏志也不可以隨便把
它拿走。
夜里,她醒來,發(fā)現(xiàn)徐宏志不在床上。
她走出客廳,看到他坐在椅子里,借著壁燈的微光,滿懷心事地凝望著墻上的畫。
“你還沒睡嗎?”她走上去,縮在他懷里。
他溫柔地抱著她。
她定定地望著他,說:
“你撒謊。你根本就不會撒謊。你爸不會無緣無故送這張畫給我們的!
他知道瞞不過她。他從來就沒有對她說過謊。
“我去跟他要的!彼f。
“那一定很難開口!彼徑獾卣f。她知道那是為了她。
他微笑搖首。
“你不該說謊的。”她說。
“以后不會了!彼饝(yīng)。
“我們都不要說謊!彼驼Z。她也是撒了謊。她心里是想畫畫的,但她沒勇氣提起畫筆,去接近那荒蕪了的夢想。
她頭埋他的胸懷里,說:
“你可以做我的眼睛嗎?”
他一往情深地點頭。
“那么,你只要走在我前頭就好了!彼f。
人對謊言的痛恨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有誰敢說自己永遠不會說謊?吊詭的是,人往往在許諾不會說謊之后,就說出一個謊言。
有些謊言,一輩子也沒揭穿。
有些謊言,卻無法瞞到天亮。
就在看過那張畫之后的那個早上,她打開惺忪睡眼醒來,發(fā)覺天還沒有亮,她又沉沉地睡去。當她再次醒來,她伸手摸了摸旁邊的枕頭。枕頭是空著的,徐宏志上班去了。那么,應(yīng)該已經(jīng)天亮,也許外面是陰天。他知道她今天放假,沒吵醒她,悄悄出去了。
她摸到床邊的鬧鐘,想看看現(xiàn)在幾點鐘。那是個走指針的鬧鐘,顯示時間的數(shù)字特別大,還有夜光。她以為自己把鬧鐘反轉(zhuǎn)了。她揉揉眼睛,把鬧鐘反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看到的依然是漆黑一片。
她顫抖的手擰亮了床邊的燈。黑暗已經(jīng)翩然而至,張開翅膀,把她從光明的堤岸帶走。
是夢還是真實的?她坐在床榻,懷抱著最后的一絲希望,等待夢醒的一刻。
“也許不過是暫時的,再睡一覺就沒事!彼睦镞@樣想,逼著自己再回到睡夢里。
她在夢里哆嗦,回想起幾個小時之前,徐宏志坐在客廳的一把椅子里,她棲在他身上,雙手摩挲著他夜里新長出來的胡子。昨夜的一刻短暫若此,黑暗的夢卻如許漫長。她害怕這個夢會醒,她為什么沒多看他一眼?在黑暗迎向她之前。
當她再一次張開眼睛,她明白那個約定的時刻終于來臨。
她要怎么告訴他?
她想起了《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她也能拖延到天亮嗎?
這些年來,都是徐宏志為她讀故事。就在今天晚上,她也許能為他讀一個長篇故事。
在遠古的巴格達,國王因為妻子不忠,要向女人報復(fù)。他每晚娶一個少女,天亮就把她殺死。有一位叫山魯佐德的女孩為了阻止這個悲劇,自愿嫁給國王。她每晚為國王說一個故事,說到最精彩的地方就戛然而止,吊著國王的胃口。國王沒法殺她,她就這樣拖延了一千零一夜。漫漫時光中,國王愛上了她。兩個人白頭偕老。
這個流傳百世的故事,幾乎每個小孩子都聽過。山魯佐德用她的智慧和善良制伏了殘暴,把一夜絕境化為千夜的傳說和一輩子的恩愛。
在黑夜與黎明的交界處,曾經(jīng)滿懷期待。雖然,她再也看不見了。她難道就不可以讓她最愛的人再多一夜期待嗎?期待總是美麗的,不管是對國王,對山魯佐德,對她,還是對徐宏志。
她聽到聲音。徐宏志回來了。那么,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黑夜。
這一天有如三十年那么長。她靠在床上縮成一團。聽到他愈來愈接近的腳步聲,她雙腿在被子下面微微發(fā)抖。
“你在睡覺嗎?”他走進來說。
她朝他那愉悅的聲音看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再也看不見他了。
“我有點不舒服!彼f。
“你沒事吧?”他坐到床邊,手按在她的頭上。
她緊緊地抓住那只溫暖的手。
“你沒發(fā)燒!彼f。
“我沒事了。”她回答說,然后又說:”我去煮飯。”
“不要煮了,我們出去吃吧!彼槌隽耸,興致勃勃地說。
“好的!彼⑷醯匦π。
“我要去書房找些資料,你先換衣服!彼f著離開了床。
他出去之后,她下了床,摸到浴室去洗臉。她即使閉上眼睛也能在這間屋子里來去自如。
她洗過臉,對著浴室的一面半身鏡子梳頭。她知道那是鏡子,她摸上去的時候是冰涼的。徐宏志走進來放下領(lǐng)帶時,她轉(zhuǎn)頭朝他微笑。
他出去了。她摸到衣柜去,打開衣柜的門。她記得掛在最左邊的是一件棕色的外套,再摸過一點,應(yīng)該是一條綠色的半截裙。她的棉衣都放在抽屜里。她打開抽屜,用手撫摸衣服上面的細節(jié)。她不太確定,但她應(yīng)該是拿起了一件米白色的棉衣。裙子和外套也應(yīng)該沒錯。
她換好了衣服,拿了她常用的一個皮包,走出睡房,摸到書房去,站在門口,朝他說:”行了!
她聽到徐宏志推開椅子站起來的聲音。他沒說話,也沒動靜。
她心里一慌,想著自己一定是穿錯了衣服。她摸摸自己身上的裙子,毫無信心地呆在那兒。
“你今天這身打扮很好看!彼砸粋丈夫的驕傲說。
她松了一口氣朝他笑笑。
徐宏志牽著她的手走到停車場。他習慣了每次都幫她打開車門。她上了車,摸到安全帶,扣好扣子。她感覺到車子離開了地窖,駛出路面。
她突然覺得雙腳虛了。她聽到外面的車聲和汽車響號聲,聽到這個城市喧鬧的聲音,卻再也看不到周遭的世界了。她在黑夜的迷宮中飛行,就像一個初次踩在鋼絲上的青澀的空中飛人,一刻也不敢往下看,恐怕自己會掉下去,粉身碎骨。
“附近開了一家法國餐廳,我們?nèi)L嘗。”他說。
“嗯!”她裝出高興的樣子朝他點頭。
過了一會,他突然說:
“你看!”
她腦中一片空白,不知道應(yīng)該往前看、往后看,往自己的那邊看,還是朝他的那邊看。她沒法看到他的手指指向哪個方向。
“哪里?”她平靜地問。
她這樣問也是可以的,她的眼睛本來就不好。
“公園里的牽牛花已經(jīng)開了!彼f。
她朝自己那邊窗外看,他們家附近有個很大的公園,是去任何地方的必經(jīng)之路。
“是的,很漂亮!彼f。
他們初遇的那天,大學里的牽牛花開得翻騰燦爛。紫紅色的花海一浪接一浪,像滾滾紅塵,是他們的故事。
她沒料到,今夜,在黑暗的堤岸上,牽牛花再一次開遍。她知道,這是一場告別。
他們來到餐廳,坐在她后面的是一個擦了香水的女人,身上飄著濃烈而高貴的香味,跟身邊的情人喁喁低語。
服務(wù)生拿了菜單給他們。一直以來,都是徐宏志把菜單讀給她聽的。菜單上的字體通常很小,她從來也看不清楚。
讀完了菜單,他溫柔地問:
“你想吃什么?”
她選了龍蝦湯和牛排。
“我們喝酒好嗎?”她說。
“你想喝酒?”
“嗯,來一瓶玫瑰香檳好嗎?”
她應(yīng)當喝酒的,她心里想。時光并不短暫。她看到他從大學畢業(yè),看到他穿上了醫(yī)生的白袍。他們也一起看過了人間風景。那些幸福的時光,終究比一千零一夜長,只是比她希冀的短。
玫瑰色的香檳有多么美麗,這場跟眼睛的告別就有多么無奈。他就在面前,在伸手可以觸及卻離眼睛太遠的地方。她啜飲了一口冰涼的酒,嘆息并且微笑,回憶起眼中的他。
“今天的工作怎樣?”她問。
“我看了二十三個門診病人!彼f。
“說來聽聽!彼凉M懷興趣。
她好想聽他說話。有酒壯膽,也有他的聲音相伴,她不再害怕無邊無際的黑暗。
她聽他說著醫(yī)院里的故事,很小心地用完了面前的湯和菜。
她喝了很多酒。即使下一刻就跌倒在地上,徐宏志也許會以為她只是喝醉了,然后扶她起來。
她在自己的昏昏醉夢中飄蕩,感到膀胱脹滿了,幾乎要滿出來?伤桓移饋恚灰浑x開這張椅子,她的謊言也就不攻自破。
正在這時,她聽到身后的女人跟身邊的男人說:”我要去洗洗手!
她得救了,連忙站起來,朝徐宏志說:
“我要去洗手間!
“要我陪你去嗎?”
“不用了!彼f。
她緊緊地跟著那個香香的女人和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的聲音往前走。
那個女人推開了一扇門,她也跟著走進去?赡遣皇窍词珠g。女人停下了腳步。然后,她聽到她打電話的聲音。這里是電話間。也許洗手間就在旁邊,她不敢走開,也回不了去。女人身上的香味,并沒有濃烈得留下一條往回走的路。
她只能站在那兒,渴望這個女人快點擱下話筒。可是,女人卻跟電話那一頭的朋友聊得很高興。
“我是看不見的,你可以帶我回去嗎?”她很想這樣說,卻終究開不了口。
她呆呆地站在那兒,忍受著香檳在她膀胱里搗亂。那個女人依然無意放下話筒。
突然,那扇門推開了。一刻的沉默之后,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你去了這么久,我擔心你。”
是徐宏志。
她好想撲到他懷里,要他把她帶回去。
“我正要回去!彼ρb出一副沒事的樣子。
徐宏志拉住她的手,把她領(lǐng)回去。她用力握著那只救贖的手。
好像是徐宏志把她抱到床上,幫她換過睡衣的。她醉了,即使還能看得見,也是醉眼昏花。
醒來時,她發(fā)現(xiàn)徐宏志不在床上。她感覺到這一刻是她平常酣睡的時間,也許是午夜三點,或是四點,還沒天亮。她不免嘲笑自己是個沒用的山魯佐德,故事還沒說完,竟然喝醉了。
她下了床,赤腳摸出房間,聽到模糊的低泣聲。她悄悄循著聲音去找,終于來到書房。她一雙手支著門框,發(fā)現(xiàn)那低泣聲來自地上。她低下頭去,眼睛虛弱地朝向他。
“你在這里干什么?”她緩緩地問。雖然心里知道他也許看出來了,卻還是妄想再拖延一下。
“公園里根本沒有牽;ā!彼硢≈曇粽f。
她扶著門框蹲下去,跪在他身邊,緊緊地摟著他,自責地說:
“對不起!
他脆弱而顫抖,靠在她身上嗚咽。
“這個世界不欠我什么,更把你給了我!彼f。
他從來沒聽過比這更令人難過的說話。他把她拉在懷里,感到淚水再一次涌上眼睛。他好想相信她,同她圓這一晚的謊言。他整夜很努力去演出。然而,當她睡著了,他再也騙不到自己。
“我是服氣的!彼鹚麥I濕的臉,說。
她的謊言巢壞教熗痢K終究是個不會說謊的人,即使他因為愛她之深而陪著她一起說謊。
和時間的這場賽跑,他們敗北了。她用衣袖把他臉上的淚水擦掉,朝他微笑問:
“天已經(jīng)亮了嗎?”
“還沒有!彼亲,眼里充滿對她的愛。
她把臉貼在他哭濕了的鼻上,說:
“到了天亮,告訴我好嗎?”
徐宏志給病人診治,腦里卻千百次想著蘇明慧。他一直以為,他是強者,而她是弱者。她并不弱小,但他理應(yīng)是兩個人之中較堅強的一個,沒想到他才是那個弱者。
他行醫(yī)的日子還短,見過的苦難卻已經(jīng)夠多了。然而,當這些苦難一旦降臨在自己的愛人身上,他還是會沉郁悲痛,忘了他見過更可憐、更卑微和更無助的。
結(jié)婚的那天晚上,他們同朋友一起吃法國菜。大家拉雜地談了許多事情。席上有一個人,他忘了是莉莉,還是另外一個女孩子,提到了人沒有了什么還能活下去。
人沒有了幾根肋骨,沒有了胃,沒有了一部分的肝和腸子,還是能夠活下去的。作為一位醫(yī)生,他必須這樣說。
就在這時,蘇明慧悠悠地說,她始終相信,有些東西是在造物的法度以外的,上帝并不會事事過問。比如說,人沒有愛情和夢想,還是能夠活下去的。
“活得不痛快就是了!彼πφf。
因此,她認為愛情和夢想是造物以外的法度,人要自己去尋覓。
他望著他的新婚妻子,覺著對她一份難以言表的愛。她使他相信,他們的愛情建筑在這個世界之外。世上萬事萬物皆會枯槁,惟獨超然世外之情,不虞腐朽。
同光陰的這場競賽,他并不認為自己已經(jīng)敗下陣來。失明的人,還是有機會重見光明的。只要那天降臨,奇跡會召喚他們。
為了她,他必須挺下去。
徐宏志在她旁邊深深地呼吸。她醒了,從枕頭朝他轉(zhuǎn)過身來,輕輕地撫摸他熟睡的臉頰。不久之前,她還能夠靠著床頭小燈的微光看他,如今只能用摸的了。
她緩緩撫過他的眼窩,那只手停留在他的鼻尖上,他呼出來的氣息濕潤了她的皮膚。她知道他是活著的。睡夢中的人,曾經(jīng)如此強烈地喚醒她,使她甜甜地確認他是她唯一愿意依靠的人。
是誰把他送來的?是命運之手,還是她利用了自己的不幸把他拐來?就像那個吹笛人的童話故事,她用愛情之笛把他騙到她的床榻之岸。他的善良悲憫使他不忍丟下她不顧而去。
他為她離開了家庭,今后將要照顧她一輩子。他是無辜的。他該配一位更好的妻子,陪他看盡人間的風光。她卻用了一雙病弱的眼睛,把他扣留在充滿遺憾的床邊。她不能原諒自己看似堅強而其實是多么狡詐。
他在夢里突然抓住她的手。她頭埋他的肩膀里,想著也許再不能這樣摸他了。
蘇明慧眼睛看不見之后的第三天,徐宏志回家晚了,發(fā)現(xiàn)她留下一封信。那封信是她用手寫的,寫得歪歪斜斜,大意是說她回非洲去了,離去是因為她覺得和他合不來。她知道這樣做是不負責任的。她曾經(jīng)渴望永遠跟他待在一起,她以為他們還有時間,有時間去適應(yīng)彼此的差異。她天真地相信婚姻會改變大家,但她錯了。趁眼下還來得及,她做了這個決定,她抱歉傷害了他,并叮囑他保重。
他發(fā)了瘋似的四處去找她,沒有人知道她的下落。他知道她不可能回非洲去了。信上說的全是謊言,她是不想成為他的負擔。
有那么一刻,他發(fā)現(xiàn)他的妻子真的是無可救藥。她為什么總是那么固執(zhí),連他也不肯相信?他何曾把她當作一個負擔?她難道不明白他多么需要她嗎?
他擔心她會出事。失去了視力,她怎么可能獨個兒生活?他睡不著,吃不下,沮喪到了極點。他給病人診治,心里卻總是想著她。
他不免對她惱火,她竟然丟下那封告別信就不顧而去。然而,只要回想起那封信上歪斜的字跡,是她在黑暗中顫抖著手寫的,他就知道自己無權(quán)生她的氣。要不是那天晚上她發(fā)現(xiàn)他躲在書房里哭,她也許不會離去。
是他的脆弱把她送走的。他能怪誰呢?
幾天以來,每個早上,當他打開衣柜找衣服上班,看見那空出了一大半的衣柜,想著她把自己的東西全都塞進幾口箱子里離開,他難過得久久無法把衣柜的那扇門掩上。
每個夜晚,當他拖著酸乏的身體離開醫(yī)院,踏在回家的路上,他都希望只要一推開家里的門,就看到她在廚房里忙著,也聽到飯菜在鍋里沸騰的聲音。那一刻,她會帶著甜甜的微笑朝他轉(zhuǎn)過頭來,說:”你回來啦?”然后走上來吻他,嗅聞他身上的味道。這些平常的日子原來從未消失。
然而,當他一個人躺在他們那張床上,滔滔涌上來的悲傷把他淹沒了,他害怕此生再也不能和她相見。
又過了幾天,一個早上,他獨個兒坐在醫(yī)院的飯?zhí)美铩C媲澳瞧髦,他只吃了幾口。有個人這時在他對面坐了下來。他抬起那雙失眠充血的眼睛朝那人看,發(fā)現(xiàn)是孫長康。
“她在莉莉的畫室里。”孫長康說。
他真想立刻給孫長康一記老拳,他就不能早點告訴他嗎?然而,只要想到孫長康也許是
剛剛才從莉莉那里知道的,而莉莉是逼著隱瞞的,他就原諒了他們。他難道不明白自己的妻子有多么固執(zhí)嗎?
莉莉的畫室在山上。他用鑰匙開了門,靜靜地走進屋里去。
一瞬間,他心都酸了。他看到蘇明慧背朝著他,坐在紅磚鑲嵌的臺階上,寂寞地望著小花園里的草木。
莉莉養(yǎng)的那條鬈毛小狗從她懷中掙脫了出來。朝他跑去,汪汪的叫。她想捉住那條小狗
,那只手在身邊摸索,沒能抓住它的腿。
“莉莉,是你嗎?”她問。
他佇立在那兒,沒回答。
她扶著臺階上的一個大花盆站了起來,黯淡的眼睛望著一片空無,又問一遍:
“是誰?”
“是我!彼穆曇粑⑽顫抖。
他們面對面,兩個人仿佛站在滾滾流逝的時光以外,過去的幾天全是虛度的,惟有此刻再真實不過。
“我看不見你!彼f。
“你可以聽到我。”他回答說。
她點了點頭,感到無法說清的依戀和惆悵。
“你看過我留下的那封信了?”她問。
“嗯。你以為我還會像以前那樣愛你么?”
她怔住了片刻,茫然地倚著身邊的花盆。
“我比以前更愛你!彼f。然后,他抱起那條小狗,重又放回她懷里。
“它叫什么名字?”
“梵高!彼卮鸬。
他笑了笑:”一條叫梵高的狗?”
“因為它是一頭養(yǎng)在畫室里的狗!彼檬直橙崦蟾呙兹椎念^。
“既然這里已經(jīng)有梵高了,還需要莉莉嗎?”
她笑了,那笑聲開朗而逼,把他們帶回了往昔的日子。
“你為什么不認為我回非洲去了?”
“你的故鄉(xiāng)不在非洲!
“我的故鄉(xiāng)在哪里?”
他想告訴她,一個人的故鄉(xiāng)只能活在回憶里。
“你是我的故鄉(xiāng)?”她放走了懷中的小狗。
他的思念缺堤了,走上去,把她抱在懷里。
“鄉(xiāng)愁很苦!彼槼募绨蚩咳ィ澙返匦崧勚@幾天以來,她朝思暮想的味道。
第五章 花謝的時候
鄉(xiāng)愁是美麗的。飛行員對天空的鄉(xiāng)愁讓他們克服了暴風雨,氣流和山脈,航向深邃的穹蒼。愛情的鄉(xiāng)愁給了蘇明慧繼續(xù)生活的意志,也是這樣的鄉(xiāng)愁在黑暗的深處為她綴上一掬星辰。
圣修伯里,這位以《小王子》聞名于世的法國詩人和飛行員,一次執(zhí)行任務(wù)時消失在地中海的上空。飛行員死了,小王子對玫瑰的鄉(xiāng)愁,卻幾乎肯定會成為不朽的故事。
失明之后,蘇明慧想到的是圣修伯里寫在《小王子》之前的另一本書:《夜間飛行》。一個尋常的夜里,三架郵機飛往布宜諾斯艾利斯的途中遇上暴風雨,在黑夜迷航。
當黑暗張開手臂擁抱她,她感到自己也開始了一趟夜間飛行。雖然她再也看不到群山和機翼,但星星會看到她。
她就像一位勇敢而浪漫的飛行員,決心要征服天空,與黑夜的風景同飛。她緊握螺旋機的方向盤,她的駕駛桿是一根盲人手杖。
徐宏志把這根折迭手杖送給她時,上面用寬絲帶縛了一個蝴蝶結(jié),像一份珍貴的禮物似的。他告訴她,這根手杖是獨一無二的,因為他把手杖髹成了七彩相間的顏色。
“就像我們小時候吃的那種手杖糖?”她說。
“對了。”然后,他用清朗溫柔的聲音把顏色逐一讀出來。
有紅色、藍色、黃色、綠色、紫色、橙色和青色。
她撫摸手杖上已經(jīng)干了的油彩,微笑問:
“你也會畫畫的嗎?”
“每個人都會畫畫,有些人像你,畫得特別出色就是了!
這支七色駕駛桿陪伴她在夜間飛行。但是,她的終點不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只要她愿意,她隨時都可以降落在徐宏志的胸懷里。要是她想繼續(xù)飛行,每個飛行員身上都帶著一根耐風火柴。那火柴燃著了,就能照亮一個平原、一個海岸。
愛情的美麗鄉(xiāng)愁是一根耐風火柴,在無止境的黑夜中為她導(dǎo)航。
以后,又過了一個秋天。
當她在夜之深處飛翔,她想象自己是航向一個小行星。在那個小行星之上,星星會洗滌每個人的眼睛,瞎子會重見光明。
那個小行星在黑夜的盡頭飄蕩,有時會被云層遮蓋,人們因此同它錯過;睾降臅r候,
也許晚了。
為了能在這唯一的小行星上降落,她要成為一位出色的飛行員,和生命搏斗。
到了冬天,她已經(jīng)學會了使用盲人計算機。
拄著那根七色手杖,她能獨個兒到樓下去喝咖啡、買面包和唱片。徐宏志帶著她在附近練習了許多次,幫她數(shù)著腳步。從公寓出來,朝左走三十步,就是咖啡店的門口。但他總是叮囑她盡可能不要一個人出去。
一天,她自己出去了,想去買點花草茶。來到花草茶店外面,她嗅不出半點花草茶的味道,反而嗅到另一種味道:那是油彩的味道。一-間,她以為那是回憶里的味道。
從前熟悉的味道,有時會在生命中某個時刻召喚我們,讓我們重又回到當時的懷抱。
然而,隔壁書店與她相熟的女孩說,這的確是一家賣畫具的店,花草茶店遷走了。
她頭也不回地走了,帶著她的惆悵,回到家里。
那天夜晚,徐宏志回來的時候告訴她:
“附近開了一家畫具店,就在書店旁邊。”
她是知道的。
這是預(yù)兆還是暗示?她的小行星就在那兒,惟有畫筆,能讓她再次看到這個世界的色彩。
然而,她更喜歡做夢。夢里,她是看得見的。她重又看到這個萬紫千紅的世界。有一次,她夢見自己回到肯亞。她以前養(yǎng)的那條變色龍阿法特,為了歡迎她的歸來,不斷表演變顏色。她哈哈大笑,醒來才知道是夢。
最近,她不止一次夢回非洲。那天半夜,她在夢里醒來。徐宏志躺在她身邊,還沒深睡。
“我做了一個夢!彼f。
“你夢見什么?”
“我忘了!彼o靜地把頭擱在他的肚腹上,說:”好像是關(guān)于非洲的,最近我常常夢見非洲!
他的手停留在她的發(fā)鬢上,說:
“也許這陣子天氣太冷了,你想念非洲的太陽!
她笑了,在他肚腹上甜甜地睡去。
可后來有一天,她夢到成千的白鷺在日暮的非洲曠野上回蕩,白得像飄雪。
是的,先是變色龍,然后是白鷺。
她不知道,她看見的是夢境還是寓言。
眼睛看不見之后,圖書館的工作也干不下去了,徐宏志鼓勵蘇明慧回去大學念碩士。他知道她一直喜歡讀書,以前為了供他上大學,她才沒有繼續(xù)。
一天晚上,他去接她放學。他去晚了,看到她戴著那頂紫紅色羊毛便帽,坐在文學院大樓外面的臺階上,呆呆地望著前方。
他朝她走去,心里責備自己總是那么忙,要她孤零零地等著。
她聽到腳步聲,站了起來,伸手去摸他的臉。
“你遲到了!彼龥_他微笑。
“手術(shù)比原定的時間長了!彼忉尅
“手術(shù)成功嗎!
“手術(shù)成功!彼卮鹫f。
“病人呢?”
“病人沒死!彼πφf。
開車往回走的時候,車子經(jīng)過醫(yī)學院大樓。他們以前常常坐在大樓外面那棵無花果樹下面讀書。時光飛逝,相逢的那天,她像一只林中小鳥,掉落在他的肩頭。這一刻,她把頭擱在他的肩頭上。他雙手握著方向盤,肩膀承載著她的重量,他覺著自己再也不能這么愛一個女人了。
“你可以給我讀《牧羊少年奇幻之旅》嗎?”
“你不是已經(jīng)讀過了嗎?”
“那是很久以前,我自己讀的。你從沒為我讀過!
“好的!彼饝(yīng)了。
他想起了伊甸園的故事。亞當和夏娃偷吃樹上的禁果,從此有了羞恥之心,于是摘下無花果樹上的葉子,編成衣服,遮蔽赤裸的身體。他不知道,世界的盡頭,會不會也有一片伊甸園,我們失去的東西,會在那里尋回,而我們此生抱擁的,會在那里更為豐盛。他和她,會化作無花果樹上的兩顆星星,在寂寂長夜里彼此依偎。
保羅.科爾賀寫下了一個美麗的寓言,但也同時寫下了一段最殘忍的文字:牧羊少年跟自己的內(nèi)心對話。心對他說:”人總是害怕追求自己最重要的夢想,因為他們覺得自己不配擁有,或是覺得自己沒有能力去完成!
發(fā)現(xiàn)這個病的時候,她覺得自己不配再擁有畫畫的夢,也沒能力去完成。盡管徐宏志一再給她鼓勵,她還是斷然拒絕了。
她的執(zhí)著是為了什么?她以為執(zhí)著是某種自身的光榮。她突然明白,她只是害怕再一次失敗,害怕再次看到畫布上迷蒙一片的顏色。
現(xiàn)在,她連顏色都看不見了,連唯一的恐懼也不復(fù)存在。一個人一旦瞎了,反而看得更清楚。
她親愛的丈夫為她做了那么多,她就不能用一支畫筆去回報他的深情嗎?假使她愿意再一次提起畫筆,他會高興的。她肯畫畫,他便不會再責備自己沒能給她多點時間。
畫具店的門已經(jīng)打開了,是夢想對她的召喚。她不一定要成為畫家,她只是想畫畫。她想念油彩的味道,想念一支畫筆劃在畫布上的、純清的聲音,就像一個棋手想念他的棋盤。
她坐在窗臺上,焦急地等著徐宏志下班。當他回來,她會害羞地向他宣布,她準備再畫畫,然后要他陪她去買油彩和畫筆。
她摸了摸身旁的點字鐘,他快下班了,可她等不及了。她拿了掛在骷髏骨頭上的紫紅色便帽戴上,穿了一件過膝的暗紅色束腰羊毛衣,錢包放在口袋里,穿上鞋子,拿了手杖匆匆出去。
當他歸來,她要給他一個驚喜。
她走出公寓,往左走三百四十步,來到那間畫具店,心情激動地踏了進去。
她買了畫筆,說出了她想要的油彩。它們都有名字,她早就背誦如流,從來不曾忘記。
一個擁有一把年輕聲音的女店員把她要的東西放在一個紙袋里,問:
“這么多東西,你一個人能拿嗎?”
“沒問題的。”她把東西掛在肩上。
她扛著她曾經(jīng)放棄的夢,走了三十步,突然想起欠了一管玫瑰紅的油彩。她往回走,補買了那支油彩。
那三十步,卻是訣別的距離。
她急著回家去,把東西攤在桌子上,迎接她的愛人。然而,就在拐彎處,一個人跟她撞個滿懷。她感覺到一只手從她身上飛快地拿走一樣?xùn)|西。這個可惡的小偷竟不知道盲人的感覺多么靈敏,竟敢欺負一個看不見的人。她抓住那只手,向他吼叫:
“把我的錢包還給我!”
那只手想掙脫,她死命拉著不放。
一瞬間,她明白自己錯得多么厲害。那只枯瘦的手使勁地想甩開她,她的手杖丟了,踉蹌退后了幾步,感到自己掉到人行道和車流之間,快要跌出去。她用盡全身的氣力抓住那只手。她的手從對方的手腕滑到手背上,摸到一塊凹凸不平的傷疤。她吃驚地想起一個她沒見過的人。
“我是徐宏志醫(yī)生的太太!”她驚惶虛弱地呼叫,試圖得到一種短暫的救贖。
那只手遲疑了一下,想把她拉回來。
已經(jīng)晚了。
她聽到一部車子高速駛來的聲音和刺耳的響號聲。她掉了下去,懷里的畫筆散落在她身邊。一支油彩給汽車輾過,迸射了出來,顏色比血深。
一條血肉模糊的腿抖了一下。她浮在自己的鮮血里,這就是她畫的最后的一張畫。
她意識到自己是多么的薄K何必夢想畫出最好的作品?徐宏志就是她畫得最好的一張畫。他是她永恒的圖畫,長留她短暫的一生中。
他用愛情榮耀了鄉(xiāng)愁。
徐宏志趕到醫(yī)院。他走近病床,看到他妻子血染鬢發(fā),身上僅僅蓋著一條白尸布。醫(yī)生對他說:
“送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死了!
她告訴他,最近她常常夢見非洲。他明白這是她對非洲的想念。他買了兩張往肯亞的機
票,準備給她一個驚喜。他們會在那里過冬。下班之后,他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旅行社。他回去晚了。路上,他接到從醫(yī)院打來的電話。
眼下或?qū),她都回不了非洲去?/p>
白尸布下面露出來的一雙黑色鞋子黏滿顏料。她當時剛?cè)ベI了畫筆和油彩。是他告訴她附近開了一家畫具店的。是他老是逼著她畫畫,結(jié)果卻召喚她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他不能原諒自己。他憑什么認為夢想重于生命?他難道就不明白,一個人的生命永遠比他的夢想短暫?
同光陰的這場賽跑,早已注定敗北。
他望著她。她的眼睛安詳?shù)睾仙。她要睡了。她用盡了青春年少的氣力來和她的眼睛搏斗,她累了。
他曾經(jīng)以為最黑暗的日子已然過去。她眼睛看不見的那天,他們在地上緊緊相擁,等待終宵,直到晨光漫淹進來。
“天亮了。”他告訴她。
“又是新的一天了!彼⑿。
這句尋常老話,現(xiàn)在多么遠了。
他掀開尸布,那朵染血的紫紅色便帽靜靜地躺在她懷中,像枯萎了的牽牛,陪她走完最后一程。
她在牽;ㄩ_遍的時節(jié)來到,在花謝的時候離去。他支撐不住自己了,俯下身去撲在她身上。
一個警察走過來通知他,他們抓到那個把他太太推出馬路的小偷。這個少年小偷逃走時哮喘發(fā)作,倒在路旁。他現(xiàn)在就在隔壁,醫(yī)生在搶救他。
徐宏志虛弱地走出去。他想到了少年小偷,想到了哮喘。
戰(zhàn)栗的手拉開房間的簾幕,他看到了躺在病床上那張蒼白的臉。他暈眩了,用最后一絲
氣力把簾幕拉上。
醒來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在醫(yī)院里,在她空空的床畔。
護士把蘇明慧留下的東西交給他:一根手杖和一雙鞋子。
天已經(jīng)亮了,他走到外面,開始朝草地那邊走去。
眩目的陽光下,他看見他的父親匆匆趕來。
父親那雙皺褶而內(nèi)疚的眼睛朝他看,說:
“我很難過。”
那個聲音好像飄遠了。他疲憊不堪,嘴唇抖動,說不出話。
他自個兒往前走。昨夜的霧水沾濕了他腳下的青草地。一只披著白色羽毛的小鳥翩躚飛舞,棲息在冬日的枝頭上。
是誰把她送來的?是天堂,還是像她所說的,愛情和夢想是造物以外的法度,人要自己去尋覓?
她來自遠方最遼闊的地平線,就在那一天,她滑過長空,展翅飛落他的肩頭上,不是出于偶然,而是約定。紛紜世事,人們適逢其會,卻又難免一場告別。
后記
今年初的一個夜晚,我腦海里浮現(xiàn)了《情人無淚》這個小說的腹稿。那時候,只是想寫一個盲眼女孩和一個深情男孩的故事。原意是把它放在《ChannelA》第五集里作為一個短篇。往后,想到的情節(jié)愈來愈多,一個短篇根本容不下,于是開始考慮把它化作一個長篇故事。
除了書中女主角逐漸失去視力之外,現(xiàn)在的故事,跟那個晚上閃過我腦海的故事,全然
不一樣。
為女主角的病做過一些資料搜集,請教了一位眼科教授。最后,我選擇了“視覺神經(jīng)發(fā)炎”這個病,因為它會在年輕人身上發(fā)生。病人的視力萎縮,可能在幾年之間完全失明。也可能“幸運地”保持現(xiàn)狀。
但是,我始終希望能夠跟一位失明或是漸漸失去視力的女孩子談?wù)劊私庖幌滤纳。出版社幫我找到了一位患上黃斑性病變,七、八歲時就失去大半視力的女大學生。我和這個女孩子聊了一通電話。她為人爽快,聲音開朗,而且很了不起地完成了大學,并準備今年往外國升學。放大器這種視障人士的輔助工具,我是從她那里知道的。
她毫不介意談到自己的病。我們聊到愛情,她羞怯地說,她不想成為別人的負累。她不是我的讀者,學校里要讀的書,已經(jīng)把她的眼睛累壞了,根本不可能再讀課外書。我希望有一天,會有一個人為她讀書。讀我的小說也好.別人的也好。讀書的時光是幸福的。
搜集了這些資料,便要開始我自己的故事了。我習慣了不到死線也寫不出稿來。每年七月香港書展之前的兩、三個月,往往才是我動筆的日子。這個故事,一直給我耽擱著,當我終于動筆的時候。身邊卻發(fā)生了一連串的事。可以說,這是我生命中最動蕩的一段日子。我沒料到,香港的時局也同樣動蕩。
我的壓力大得難以形容,要處理的家事也一言難盡,而寫作偏偏又是最需要集中精神的。在疲倦和心情沉重的日子,我告訴自己,要是我能克服這個困難,以后也就可以面對更大的困難。
書的名字喚作《情人無淚》,這段日子,我卻不知道掉了多少眼淚。我不得不去面對老、病、死,生命由盛放到凋零的現(xiàn)實。我也不得不去面對交稿的限期。原來,我也是在和時間賽跑。
我得感謝我身邊的親人、朋友和同事幫我處理了許多繁瑣的事情,讓我可以埋頭寫作。寫作的人也許都是瘋子,痛苦和劫難反而成了創(chuàng)作的養(yǎng)分。和時間的這場賽跑,我終于在限期前沖刺。不過,覺得自己一下子蒼老了三年就是了。那么,到底是誰贏了?是我還是光陰?
故事寫完了,我覺得我好像是認識徐宏志和蘇明慧的。我同情他們,我也向往這樣的愛情。然而,就像小說的結(jié)局,紛紜世事,人們適逢其會,卻又難免一場告別。
張小嫻
二○○三年七月二十一日
于香港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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