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嫻《我在云上愛你》節(jié)選
引導(dǎo)語:見不到你的時候,我整天想著你,好想撲到你懷里。見到面的時候,我卻把雙手放在身后,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在你面前。
《我在云上愛你》節(jié)選
張小嫻
十六歲那年的夏天,我正處于小小的反叛期,跟媽媽用字條來溝通已經(jīng)快一個月了。她上班前把“今天不回來吃飯,自己去吃”的字條和飯錢留在餐桌上給我。我睡覺前留下“明天要買參考書,給我錢”的字條。我們以前也試過慪氣,不跟對方說話,只用字條來溝通,這種情況有時會持續(xù)好幾天,印象中好像從來沒超過一星期。
十九歲就把我生下來的媽媽是一家化妝品店的店長,雖然算不上美人兒,但是,只要掃上淡淡的妝,便會馬上亮麗起來。她有一雙黑亮的眼珠和一把及肩的直發(fā),皮膚白皙,看上去比真實年齡年輕好幾歲。她雖然嬌小,但該長肉的地方都長肉。她老愛揶揄我說:
“這方面你好像沒得到我的遺傳呢。”
客人們都羨慕她的好身材,經(jīng)她推薦的美胸膏不計其數(shù),她自己卻從來不用。
她下班回到家里,是另一個樣子。在家里,她來來去去都穿那幾套睡衣,胸前經(jīng)常留著洗不掉的食物漬。她頭發(fā)不梳,用一個大發(fā)夾把頭頂?shù)念^發(fā)夾著,免得頭發(fā)遮著眼睛。
雖然在化妝品店工作,她一點都不愛美,心血來潮才會敷一張面膜,有時候連臉都不洗便溜上床睡覺,跟很賣力工作的那個她完全不一樣。
放假在家的話,她簡直就像一只懶惰的大貓,成天霸占著那張淺綠色的寬沙發(fā),癱在上面邊看電視邊吃東西,或者睡著流口水。要是我不幸在家里的話,這時候的她最愛差遣我做這做那。
“維妮,我想吃冰淇淋,你幫我去冰箱拿!”
“維妮,好象有點冷,幫我拿一條毯子來!”
“這個節(jié)目很悶,維妮,你幫我轉(zhuǎn)臺!”
“不是有遙控器的嗎?”我抗議。
“不知道放哪里去了!”
她不太會做媽媽,每隔幾個月才會良心發(fā)現(xiàn)下廚煮一頓非常難吃的菜。我上小三那年,班上大部分同學(xué)都帶飯。那一年,她剛跟爸爸離婚,一個人帶著我。
因為擔(dān)心我自卑,她每天都到餐廳買現(xiàn)成美味的飯菜,然后換到一個餐盒里給我?guī)W(xué)校,看起來就像是家里做的。因此,午飯的時候,我的飯菜是班上最香的,也是班上最好吃的,那些吃厭了***飯菜的同學(xué)都看著我的午餐流口水,我也樂于跟他們交換。結(jié)果,我反而天天吃到家常飯。
我和媽媽平日愛光顧公寓附近的一家上海小吃店,老板是一對夫婦,門口鐵板上有美味的餃子煎烤著。媽媽常常館送老板娘一些護膚品的免費樣本,所以,老板娘對我們很好,會做些特別的菜給我們吃。要是吃厭了上海菜,附近還有幾家小吃店,一家外賣披薩店和面包店,常常傳來烘焙的香氣。
我們住的兩房小公寓是媽媽離婚時分到的財產(chǎn)。這棟淡粉紅的水泥房子一共五層樓,門口有幾極臺階。我們住在三樓。我打從出生開始就住在這兒,對街那棵夾竹桃從前只有一層樓高,后來已經(jīng)跟我們這一層樓平頭,長出了許多橫枝。
公寓附近有個小公園,種了許多花。公園里有一個頂端冒泡的圓形麻石小噴泉和一排綠色秋千。我小時侯曾經(jīng)從秋千上掉下來,像體操運動員似的做出一個三百六十度轉(zhuǎn)體的筋斗,吃了滿口泥沙,把我媽媽嚇得半死。那時候,媽媽愛在公園對街的租書店租一本小說,靠在公園的長板凳上讀著,由得我跟其他小孩子玩。她是小說迷,愛讀那些白日夢愛情小說,直到三十歲,口味還是沒改變。
那家租書店是“手套小姐”開的。“手套小姐”的手套不戴在手上。她看上去年紀比我媽媽大一點,長年梳著一個肩上劉海的短發(fā),老是穿黑色的衣服。冬天的時候,她愛把一雙手套別在頭上當(dāng)作頭飾。她那些手套什么顏色都有:紅的、綠的、紫的,軟軟地趴在頭上。
“手套小姐”平時很少說話,若不是坐在柜臺看書,便是躲在柜臺后面的一個房間里不知道忙些什么。她的店是從來不休息的,書種多,常常有新書。我愛到那兒租漫畫書。店里養(yǎng)了一只長毛的雌性大白貓,她老愛趴在書堆里睡懶覺,不時在書封面上打上一個個梅花形掌印。她仿佛有掉不完的毛,弄得那些書上常常黏著她的毛,我和媽媽私底下把書店喚作“貓毛書店”,順便替那只貓起了個名字叫“白發(fā)魔女”。
2
那年夏天,我和媽媽接近一個月的冷戰(zhàn),也是由一本從“貓毛書店”租回來的書開始的。那天晚上,我在自己房間里做著那些該死的暑假作業(yè)。我是數(shù)學(xué)白癡,每次數(shù)學(xué)測驗都想逃學(xué)算了。我真的不明白,一個人要是不打算成為數(shù)學(xué)老師或是數(shù)學(xué)家,那么,除了加減乘除之外,還有必要懂那么多嗎?
比如這一題:
一個年輕的馬戲班班主帶著六十頭海狗,準備坐船渡河。船家是個聰明漂亮的女生。她告訴班主,她收取的渡河費用,是渡河的海狗數(shù)目的一半。那么,這個馬戲班班主該帶幾頭海狗上船?又該留下幾頭海狗給船家當(dāng)作報酬?
既然是海狗,不是都可以自己游過去嗎?為什么還要坐船?船家漂不漂亮,是男是女,又有什么關(guān)系?
就在這時,本來在隔壁房間的媽媽拿著一本書,走到我的房間,倚著門扉,眼睛濕濕地跟我說:“維妮!這本書的結(jié)局很感動!女主角患了血癌,快要死了。
男主角偏偏在這個時候患上一種罕有的失憶癥,這種病會一天一天把過去忘掉。
女主角死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不記得她是誰了……“
“我不覺得感動,好白癡!”我打斷她。
她停了一下沒說話,我低頭痛苦地思考著到底該把幾頭海狗丟到船上去。所以,我并沒有看到她臉上的表情。突然之間,她的語氣變了,訕訕地說:
“你一向也覺得鄭和比我聰明。”
鄭和不是明朝太監(jiān),而是我爸爸的名字。他原本叫鄭維和,朋友叫他鄭和。
每當(dāng)媽媽生氣的時候,她喜歡連名帶姓叫他。即使在他們離婚以后,這個習(xí)慣也沒有改變。
“我當(dāng)然要嫁一個比我聰明的男人。”她說。
我懶得解釋我說的白癡不是指她,而是那本書的結(jié)局,還有那條海狗題。然而,“白癡”這兩字刺痛了她。我爸爸后來那位女朋友本來是他的初戀情人,當(dāng)年,她因為要到外國留學(xué)而跟我爸爸分手。我爸爸結(jié)婚之后,她從外國回來了。
這對初戀情人一直到幾年后才遇上,很快就愛火重燃。那個女的據(jù)說是個聰明、獨立又本事的事業(yè)女性。我媽媽很介意這一點。我媽媽只是個中學(xué)畢業(yè)生。
“你看你!”媽媽指著我,語氣變得有點尖酸,問我說:“你什么時候把頭發(fā)弄成這個樣子?”
我的頭發(fā)已經(jīng)做了好幾天,只是她一直沒說什么。那時我很迷徐璐。徐璐是當(dāng)時很紅的歌手,除了唱歌好聽,還是潮流指標(biāo)。她很會穿衣服,前衛(wèi)得來又有品味。那陣子,她剛剛把一頭短發(fā)燙曲和染黑,每一根頭發(fā)都像小鬈毛似的,刻意造成蓬松和干巴巴的效果,非常好看。我到理發(fā)店要求燙那種發(fā)型。我沒拿著徐璐在雜志上的照片指給我理發(fā)師看,那樣委實太尷尬了。我只是盡力描述那種曲發(fā)。結(jié)果,不知道是我詞不達意,還是他理解有問題,我的“徐璐頭”像一包菜干。
“你看起來像釋迦牟尼!”我媽媽愈說愈尖酸。她吵起架來一向很沒體育精神,我們明明是因為那本而吵架,她最后總會拉扯到其他問題上。
“你又沒見過釋迦牟尼。”我回嘴。
“我見到他會問他!”
“他頭發(fā)沒那么長。”
“你該好好讀書,干嗎跑去弄個釋迦頭?”
“我剛剛在做功課,是你過來騷擾我。”
“你還涂指甲呢!”她瞄了瞄我,一副看不順眼的樣子。
那也是徐璐帶領(lǐng)的潮流。她喜歡把手指甲剪得短短,每片指甲隨便掃一抹顏色,看上去就像原本的指甲油脫了色似的。
我咬咬手指頭,沒好氣地說:
“這又不影響我做功課。”
除了數(shù)學(xué)之外,我讀書的成績一向不錯,這方面,她是沒法挑剔我的。
她好象一時想不到說些什么,悻悻然回自己房間去。到了第二天,她把我當(dāng)作隱形人似的,并且開始用字條跟我說話,顯然是為了報復(fù)“白癡”這兩個字。
我們用字條來溝通,也可以一起生活,我們或許根本就不需要跟對方說話。
除了偶然覺得寂寞之外,我滿喜歡用字條代替說話,至少她沒法用字條來跟我吵架。
利用字條過日子是沒有問題的,但是,一些比較親密的事情就沒法靠字條了。
留下一張“我的胸罩扣子壞了,幫我買一個新的。”這種字條,便是太親密了,有點求和或是投降的意味,我絕對不會寫。我的胸罩一向是媽媽幫我買的。因為不肯向她低頭,結(jié)果,有好幾天,我只好戴著一個還沒干透的胸罩上學(xué),一整天都覺得胸口癢癢的。這種東西又不能跟人家借。
直到一天早上,媽媽放假在家。我在浴室里刷牙,她經(jīng)過浴室門口時,小伸了一個懶腰,若無其事地跟我說:“出去吃飯吧。”
原來她剛剛申請了某家飯店的折扣卡,兩個人吃飯只需要付一個人的錢,要是不帶我去,等于白便宜了那家飯店。
我們的冷戰(zhàn)在當(dāng)天吃自助餐的時候結(jié)束了。她像擰開的水龍頭似的不停地跟我說話。那一刻,天知道我有多懷念互相傳字條的日子。
“我要買胸罩。”我說。
“待會一起去買。”她快活地說,啜了一口西瓜汁,又問我:“是三十二A吧?”
“哪有這么小?”我抗議。
她開朗地笑,望著我的頭發(fā)說:“這是徐璐頭吧?我也想弄一個。”
我用力搖頭。我才不要跟她看來像一雙姊妹花。我討厭跟人家一樣。
3
我的名字叫鄭維妮,是從我爸爸和***名字中各取一個字組成的。那時候他們很恩愛。聽說父母感情最好的時候生下來的孩子也比較聰明。十六歲的我,既孤芳自賞也缺乏自信,成天做著白日夢。因為是獨生兒的緣故,我習(xí)慣了一個人,卻又渴望朋友。小時候,我希望自己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住在一幢孤兒院里,有一大群朋友陪我玩,過著寄宿生似的快樂生活。長大了一點之后,我的想法改變了,我希望自己是個富有的孤兒,比方說:我媽媽是富甲一方的希臘女船王,死后留下一大筆遺產(chǎn)給我。等我到了十八歲,喜歡怎么花那筆錢就怎么花。
拿到遺產(chǎn)之后,我首先會去環(huán)游世界。
我睡房的墻上貼著一張彩色的世界地圖,有四張電影海報那么大。這張地圖有個來歷,是我心中的一個秘密,也許有一天,我會把這個秘密告訴某個人,但不會是在十六歲的時候。
總之,這是一張?zhí)貏e的地圖,國與國的邊界沒有傳統(tǒng)的黑色硬線,而是化開了的水彩。海洋里有鯊魚、鯨魚、海龜和螃蟹,某個山洞里有一個藏寶箱。荷蘭的標(biāo)記是風(fēng)車、日本是櫻花、維也納是小提琴、奧地利是一顆古董水晶、布拉格是一塊油畫板、法國是一瓶香水、意大利靴子的頂端是一小塊乳酪、澳洲是樹熊、中國是大熊貓、西班牙是一頭傻乎乎的斗牛、瑞士是一片巧克力、希臘是一幢圓頂小白屋。
我十六歲的時候,是一九九八年,那一年,到日本里原宿旅行就像朝圣一樣,我也渴望著有一天能夠跑到那兒去。我已經(jīng)決定,畢業(yè)后先當(dāng)五年的空服員,那就可以到處飛,還能夠拿到便宜的機票。五年后,再想其他的事情也不遲。
為了儲錢將來去旅行,每個星期天和假期,我在一家日式乳酪蛋糕店打工。
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依靠那份微薄的.時薪,我大概只能用腳走路去旅行。
跟我一塊在店里打工的一個女孩叫阿瑛。阿瑛跟我同年,是個孤兒,但她從來沒住過孤兒院,而是像游牧民族般,輪流在親戚家里居住。她并不是富有的孤兒,得一邊讀書一邊打工賺錢。
一天晚上,蛋糕店打烊之后,我和阿瑛拖著兩大袋賣剩的蛋糕到垃圾站去,阿瑛一邊走一邊告訴我說:
“我常;孟,十八歲生日的那天,突然有一個神密人出現(xiàn),通知我,有一大筆遺產(chǎn)要我繼承。原來,我是一個富翁的私生女。這個神密人受我死去的爸爸所托,十八年來一直千方百計尋找我,但因為我常常搬家,所以他找不到我。”
“是真的就好了。”我說,又問她,“有了錢之后,你打算用來做什么?”
“我沒想過啊。”她轉(zhuǎn)過頭來問我,“要是你有錢呢?”
“環(huán)游世界!”我說。
“要是我拿到遺產(chǎn),我請你去。”她大方地說。
“好啊!”我把那袋蛋糕丟到垃圾桶里去。
“我或者會先蓋一棟豪華的孤兒院。”回蛋糕店的路上,阿瑛說。
“我媽媽念書時曾經(jīng)到孤兒院當(dāng)過一個月的義工,讀故事書給那些孩子聽。
她說,那些男孩和女孩都長得很漂亮。“我說。
“對啊!那里的孩子通常都是漂亮的無知少女跟帥氣的叛逆少年生下來的,然后就不要了。”阿瑛說。
阿瑛長得滿好看,有一雙雖然有點冷漠和固執(zhí)、卻很漂亮的鳳眼,還有跟這雙冷眼不搭調(diào)的大而完美的胸部。我沒問阿瑛,她父母是否就是帥氣的叛逆少年和美麗的無知少女,而不是某個富翁和他的情人。
“我會把院里的孤兒訓(xùn)練成一流的神偷。”阿瑛說。
“為什么是神偷?”我問她。
“孤兒跟神偷是一對的啊!好浪漫!”中了很深電影毒的阿瑛說。
現(xiàn)實中的美麗孤兒阿瑛并沒有愛上神偷。阿瑛的男朋友小畢比她大三個月,是她的小學(xué)同學(xué)。后來,他近了美專念設(shè)計。我沒見過小畢,阿瑛說他是貓頭鷹轉(zhuǎn)世,晚上不愛睡覺。
“不過,他畫畫真的漂亮。”她說。阿瑛偶爾會跟我談起小畢。
除了小畢,她有時也告訴我大熊的故事。大熊是她和小畢的小學(xué)同學(xué)。
“小學(xué)六年級的時候,我們參加學(xué)校的旅行。那天,大伙兒走在田邊的馬路上,小畢和大熊走在最前面。突然之間,不知從哪里蹦出來一頭黃牛,追著當(dāng)時身上搭著一件鮮紅色外套的小畢,小畢拼命逃跑,就在危急關(guān)頭,大熊他竟然搶了小畢身上那見件紅色外套綁在自己身上,那頭瘋牛馬上轉(zhuǎn)過來追他。”有一天,阿瑛告訴我。
“哇——”我覺得這么傻氣的男生真是世間罕有。
“后來怎樣?那頭瘋牛有沒有追到他?”我問阿瑛。
阿瑛搖搖頭說:“大熊是我們學(xué)校的飛毛腿!他是運動會一百米和兩百米短跑冠軍呢。他的腿特別長。只有七個月大的時候,他爸爸媽媽已經(jīng)帶他參加第五屆‘省港杯嬰兒爬行比賽’。那天,鐘聲一響,他便第一個撲出來,把其他對手拋得老遠,結(jié)果拿了第一名。”
“你是說第五屆?”我抓住阿瑛的胳膊。
“好象是第五屆。什么事?”她問我。
“沒事沒事。”我說。
“他還破了前四屆的記錄,當(dāng)年有一份報紙在第二天新聞報道中封了他做‘省港奇嬰’!”
“大熊一定是個很可愛的男生吧?”我笑了,又問阿瑛,“小畢也是這樣嗎?”
“小畢從來都不是一個開朗活潑的人。”
“那你和小畢是什么時候開始的?”
“就是那趟旅行之后啊。”
“為什么會是小畢?不是大熊比較勇敢嗎?”
“可是小畢長得比較帥啊!而且,他好象很需要照顧的樣子。”
“大熊長得很難看嗎?”
“當(dāng)然不是。”阿瑛皺了皺眉說,“那就好比說,我喜歡吃蛋糕,但他是餅干。”
停了一下,她若有所思地說:“大熊也許喜歡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