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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年青的時候》

        時間:2023-04-12 21:29:22 張愛玲 我要投稿

        《年青的時候》

          潘汝良讀書,有個壞脾氣,手里握著鉛筆,不肯閑著,老是在書頭上畫小人,他對于圖畫沒有研究過,也不甚感興趣,可是鉛筆一著紙,一彎一彎的,不由自主就勾出一個人臉的側(cè)影,永遠(yuǎn)是那一個臉,而且永遠(yuǎn)是向左。從小畫慣了,熟極而流。閉著眼能畫,左手也能畫,唯一的區(qū)別便是:右手畫得圓溜些,左手畫得比較生澀,凸凹的角度較大,顯得瘦,是同一個人生了場大病之后的側(cè)影。

          沒有頭發(fā),沒有眉毛眼睛,從額角到下巴,極簡單的一條線,但是看得出不是中國人——鼻子太出來了一點,汝良是個愛國的好孩子,可是他對于中國人沒有多少好感。他所認(rèn)識的外國人是電影明星與香煙廣告肥皂廣告俊俏大方的模特兒,他所認(rèn)識的中國人是他的父母兄弟姊妹。他父親不是個壞人,而且整天在外面做生意,很少見到,其實也還不至于討厭。

          可是他父親晚餐后每每獨自坐在客堂間喝酒,吃油炸花生,把臉喝得紅紅的,油光賊亮,就像任何小店的老板。

          他父親開著醬園,也是個店老板,然而……既做了他的父親,就應(yīng)當(dāng)是個例外。

          汝良并不反對喝酒。一個人,受了極大的打擊,不拘是愛情上的還是事業(yè)上的,踉踉蹌蹌扶墻摸壁走進(jìn)酒吧間,爬上高凳子,沙地叫一聲:“威士忌,不擱蘇打!”然后用手托住頭發(fā)起怔來,頭發(fā)頹然垂下一子,掃在眼睛里,然而眼睛一瞬也不瞬,直瞪瞪,空洞洞——那是理所當(dāng)然的,可同情的。雖然喝得太多也不好,究竟不失為一種高尚的下流。

          像他父親,卻是猥瑣地從錫壺里倒點暖酒在打掉了柄的茶杯中,一面喝,一面與坐在旁邊算帳的母親聊天,他說他的,她說她的,各不相犯。看見孩子們露出饞相了,有時還分兩顆花生給他們吃。

          至于母親,母親自然是一個沒受過教育,在舊禮教壓迫下犧牲了一生幸福的可憐人,充滿了愛子之心,可是不能夠了解他,只懂得為他弄點吃的,逼著他吃下去,然后然送他出門,風(fēng)吹著她的飄蕭的白頭發(fā)?蓯旱木褪牵喝炅嫉哪赣H頭發(fā)還沒白,偶然有一根兩根白的,她也喜歡拔去。有了不遂心的事,并不見她哭,只見她尋孩子的不是,把他們慪哭了。

          閑下來她聽紹興戲,叉麻將。

          汝良上面的兩個姊姊也和他一般地在大學(xué)里讀書,涂脂抹粉,長的不怎么美而不肯安分。汝良不要他姊姊那樣的女人。

          他最看不上眼的還是底下那一大群弟妹,臟,憊賴,不懂事,非常孩子氣的孩子。都是因為他們的存在,父母和姊姊每每忘了汝良已經(jīng)大了,一來便把他們混作一談,這是第一件使他痛心疾首的事。

          他在家里向來不開口說話。他是一個孤伶伶的旁觀者。他冷眼看著他們,過度的夷與淡漠使他的眼睛變?yōu)榈{(lán)色的了,石子的青色,晨霜上的人影的青色。

          然而誰都不覺得。從來沒有誰因為他的批評的態(tài)度而感到不安。他不是什么要緊的人。

          汝良一天到晚很少在家。下課后他進(jìn)語言專修學(xué)校念德文,一半因為他讀的是醫(yī)科,德文于他很有幫助,一半?yún)s是因為他有心要避免同家里人一桌吃晚飯——夜校的上課時間是七點到八點半。像現(xiàn)在,還不到六點半,他已經(jīng)坐在學(xué)生休息室里,烤著火,溫習(xí)功課。

          休息室的長臺上散置著幾份報紙與雜志,對過坐著個人,報紙擋住了臉。不會是學(xué)生——即使是程度高的學(xué)生也不見得看得懂德文報紙。報紙上的手指甲,紅蔻丹裂痕斑駁。汝良知道那一定是校長室里的女打字員。她放下報紙,到另一頁上,將報紙折疊了一下,伏在臺上看。頭上吊下一嘟嚕黃色的發(fā),細(xì)格子呢外衣,口袋里的綠手絹與襯衫的綠押韻。

          上半身的影子恰巧落在報紙上。她皺皺眉毛,扭過身去湊那燈光。她的臉這一偏過去,汝良突然吃了一驚,她的側(cè)面就是他從小東涂西抹畫到現(xiàn)在的唯一的側(cè)面,錯不了,從額角到下巴那條線。怪不得他報名的時候看見這俄國女人就覺得有點眼熟。他再也沒想到過,他畫的原來是個女人的側(cè)影,而且是個美麗的女人?诒情g的距離太短了,據(jù)說那是短命的象征。汝良從未考慮過短命的女人可愛之點,他不過直覺地感到,人中短了,有一種稚嫩之美。她的頭發(fā)黃得沒有勁道,大約要借點太陽光方才是純正的,圣母像里的金黃。

          唯其因為這似有如無的眼眉發(fā),分外顯出側(cè)面那條線。他從心里生出一種奇異的喜悅,仿佛這個人整個是他手里創(chuàng)造出來的。她是他的。他對于她,說不上喜歡不喜歡,因為她是他的一部分。仿佛他只消走過去說一聲:“原來是你!你是我的,你不知道么?”便可以輕輕掐下她的頭來夾在書里。

          他朝她發(fā)怔,她似乎有點覺得了。汝良連忙垂下眼去看書。書頭上左一個右一個畫的全是側(cè)面,可不能讓她看見了,她還以為畫的是她呢!汝良性急慌忙抓起鉛筆來一陣涂,那沙沙的聲音倒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探過身來向他書上望了一望,笑道:“很像。像極了。”汝良著不知說了點什么,手里的筆疾如風(fēng)雨地只管涂下去,涂黑了半張書。她伸手將書往那邊拉,笑道:“讓我瞧瞧。要不我也不認(rèn)識自己的側(cè)面——新近拍了照,有一張是半邊臉的,所以一看見就知道是我。畫的真不錯,為什么不把眼睛嘴給補(bǔ)上去呢?”

          汝良沒法子解釋說他不會畫眼睛同嘴,除了這側(cè)面他什么都不會畫。她看了他一眼,見他滿臉為難的樣子,以為他說不慣英文,對答不上來,便搭訕道:“今天真冷,你是騎自行車來的么?”汝良點頭道:“是的。晚上回去還要冷。”她道:

          翱剎皇牽真不方便。你們是哪個先生教?”汝良道:“施密德。”

          她道:“教的還好么?”汝良又點點頭,道:“就是太慢,叫人不耐煩。”她道:“那他也是沒法子。學(xué)生程度不齊,有些人趕不上。”汝良道:“隨班上課,就是這點不好,不比私人教授。”她將手支著頭,隨意著書,問道:“你們念到哪兒了?”

          掀到第一頁,她讀出他的名字道:“潘汝良。……我叫沁西亞。勞甫沙維支。”她提起筆來待要寫在空白上,可是一點空白也沒有剩下了,全畫滿了側(cè)面,她的側(cè)面。汝良眼睜睜看著,又不能把書給搶過來,自己兜臉徹漲得通紅。沁西亞的臉也紅了,像電燈罩上歇了個粉紅翅的飛,反映到她臉上一點最輕微的飄忽的紅色。她很快地合上了書,做出隨便的神氣,另在封面上找了塊空地將她的名字寫給他看。

          汝良問道:“你一直住在上海?”沁西亞道:“小時候在哈爾濱。從前我說的一口的中國話呢,全給忘了。”汝良道:

          澳嵌上В鼻餮塹潰骸拔一瓜氪油起來呢。你要是愿意教我的話,我們倒可以交換一下,我教你德文。”汝良笑道:

          澳歉儀茫閉說著,上課鈴朗朗響起來了,汝良站起身來拿書,沁西亞將手按在書上,朝他這面推過來,笑道:“這樣:

          明天晌午你要是有空,我們就可以上一課試試。你到蘇生大廈九樓怡通洋行來找我。我白天在那兒做事。吃中飯的時候那兒沒人。“汝良點頭道:”蘇生大廈,怡通洋行。我一定來。“

          當(dāng)下兩人別過了。汝良那天晚上到很晚方才入睡。這沁西亞……她誤會了,以為他悄悄地愛上了她,背地里畫來畫去只是她的臉龐。她以為他愛她,而她這么明顯地給了他一個機(jī)會與她接近。為什么呢?難道她……

          她是個干練的女孩子,白天在洋行里工作,夜校里還有兼職——至多也不過他姊姊的年紀(jì)罷?人家可不像他姊姊。

          照說,一個規(guī)矩的女人,知道有人喜歡她,除非她打算嫁給那個人,就得遠(yuǎn)著他。在中國是如此,在外國也是如此。

          可是……誰不喜歡同喜歡自己的人來往呢?難道她非得同不喜歡她的人來往么?沁西亞也許并沒有旁的意思。他別誤會了,像她一樣地誤會了。不能一誤再誤……

          果真是誤會么?

          也許他愛著她而自己沒有疑心到此。她先就知道了——女人據(jù)說是比較敏感。這事可真有點奇怪——他從來不信緣分這些話,可是這事的確有點奇怪……

          次日,汝良穿上了他最好的一套西裝,又覺得這么煥然一新地去赴約有些傻氣,特意要顯得潦草,不在乎,臨時加上了一條泛了色的舊圍巾。

          清早上學(xué)去,冬天的小樹,葉子像一粒粒膠質(zhì)的金珠子。

          他迎著太陽騎著自行車,車頭上吊著書包,車尾的夾板上著一根藥水煉制過的丁字式的枯骨。從前有過一個時候,這是個人的腿,會騎腳踏車也說不定。汝良迎著太陽騎著車,寒風(fēng)吹著熱身子,活人的太陽照不到死者的身上。

          汝良把手按在疾馳的電車上。跟著電車跑。車窗里望進(jìn)去,里頭坐著兩個女人,臉對臉喳喳說話,說兩句,點一點頭,黑眼睫毛在陽光里曬成了白色。臉對臉不知說些什么有趣的故事,在太陽里煽著白眼睫毛;钊说奶栒詹坏剿勒叩纳砩稀

          汝良肚子里裝滿了滾燙的早飯,心里充滿了快樂。這樣無端端的快樂,在他也是常有的事,可是今天他想,一定是為了沁西亞。

          野地里的狗汪汪吠叫。學(xué)校里搖起鈴來了。晴天上憑空掛下小小一串金色的鈴聲。沁西亞那一嘟嚕黃頭發(fā),一個就是一只鈴?蓯鄣那呶鱽。

          午前最后一課他沒有去上,趕回家去換圍巾,因為想來想去到底是那條簇新的白羊毛圍巾比較得體。

          路上經(jīng)過落荒地帶新建的一座華美的洋房,想不到這里的無線電里也唱著紹興戲。從妃紅累絲窗簾里透出來,寬亮的無表情的子唱著“十八只抽斗”……文化的末日!這么優(yōu)美的環(huán)境里的女主人也和他母親一般無二。汝良不要他母親那樣的女人。沁西亞至少是屬于另一個世界里的。汝良把她和潔凈可愛的一切歸在一起,像獎學(xué)金,像足球賽,像德國牌子的腳踏車,像新文學(xué)。

          汝良雖然讀的是醫(yī)科,對于文藝是極度愛好的。他相信,如果不那么忙,如果多喝點咖啡,他一定能夠?qū)懗鰟尤说奈恼隆K麑τ诳Х鹊男叛,倒不是因為咖啡的香味,而是因為那?gòu)造復(fù)雜的,科學(xué)化的銀色的壺,那晶亮的璃蓋。同樣地,他獻(xiàn)身于醫(yī)學(xué),一半也是因為醫(yī)生的器械一都是嶄新爍亮,一件一件從皮包里拿出來,冰涼的金屬品,小巧的,全能的。最偉大的是那架電療器,精致的齒輪孜孜輾動,飛出火星亂迸的士樂,輕快,明朗,健康,F(xiàn)代科學(xué)是這十分不全的世界上唯一的無可議的好東西。做醫(yī)生的穿上了那件潔無纖塵的白外套,油炸花生下酒的父親,聽紹興戲的母親,庸脂俗粉的姊姊,全都無法近身了。

          這是汝良期待著的未來,F(xiàn)在這未來里添了個沁西亞。汝良未嘗不知道,要實現(xiàn)他的理想,非經(jīng)過一番奮斗不可。醫(yī)科要讀七年才畢業(yè),時候還長著呢,半路上先同個俄國女孩子拉扯上了,怎么看著也不大合適。

          自行車又經(jīng)過一家開唱紹興戲的公館,無線電悠悠唱下去,在那寬而平的門里沒有白天與黑夜,仿佛在白晝的房間里點上了電燈,暈,熱鬧,不真實。

          紹興姑娘唱的是:“越思越想越啦懊呃悔啊啊!”穩(wěn)妥的拍子。汝良突然省悟了:紹興戲聽眾的世界是一個穩(wěn)妥的世界——不穩(wěn)的是他自己。

          汝良心里很亂。來到外灘蘇生大廈的時候,還有點惴惴不寧,愁的卻是別一類的事了。

          來得太早,她辦公室里的人如果還沒有走光,豈不是窘的慌?人走光了,一樣也窘的慌。

          他延挨了好一會,方才乘電梯上樓。一推門,就看見沁西亞單獨坐在靠窗的一張寫字臺前面。他怔了一怔——她仿佛和他記憶中的人有點兩樣。其實,統(tǒng)共昨天才認(rèn)識她,也談不上回憶的話。時間短,可是相思是長的——他想得太多了,就失了真,F(xiàn)在他所看見的是一個有幾分姿色的平凡的少女,頭發(fā)是黃的,可是深一層,淺一層,近頭皮的一部分是油膩的栗色。大約她剛吃完了簡便的午餐,看見他來,便將一個紙口袋團(tuán)成一團(tuán),向字紙簍里一拋。她一面和他說話,一面老是不放心嘴唇膏上有沒有黏著面包屑,不住地用手帕在嘴角揩抹。小心翼翼,又怕把嘴唇膏擦到界線之外去。她藏在寫字臺底下的一只腳只穿著肉色絲襪,高跟鞋褪了下來,因為圖舒服。汝良坐在她對面,不是踢著她的鞋,就踢著了她的腳,仿佛她一個人長著幾雙腳似的。

          他覺得煩惱,但是立刻就責(zé)備自己:為什么對她感到不滿呢?因為她當(dāng)著人脫鞋?一天到晚坐在打字機(jī)跟前,腳也該坐麻了,不怪她要松散松散。她是個血肉之軀的人,不是他所做的虛無飄渺的夢。她身上的玫瑰紫絨線衫是心跳的絨線衫——他看見她的心跳,他覺得他的心跳。

          他決定從今以后不用英文同她談話。他的發(fā)音不夠好的——不能給她一個惡劣的印象。

          等他學(xué)會了德文,她學(xué)會了中文,那時候再暢談罷。目前只能借著教科書上的對白:“馬是比牛貴么?羊比狗有用。新的比舊的好看。老鼠是比較小的。蒼蠅還要小。鳥和蒼蠅是飛的。鳥比人快。光線比什么都快。比光線再快的東西是沒有的了。太陽比什么都熱。比太陽再熱的東西是沒有的了。十二月是最冷的一月。” 都是顛撲不破的至理名言,就可惜不能曲曲表達(dá)出他的意思。

          懊旎崆穡俊-也許會晴的。”

          敖匣嵯掠穡俊-也許會下雨的。”

          會話書的作者沒有一個不是上了年紀(jì)的人,鄭重而羅唆。

          澳抽煙嗎?——不大抽。”

          澳喝酒嗎?——不天天喝。”

          澳不愛打牌嗎?——不愛,我最不愛賭錢。”

          澳愛打獵嗎?——喜歡。我最喜歡運動。”

          澳睢DP∷凳遣荒睢!

          翱礎(chǔ)?幢āO肥遣礎(chǔ)!

          疤。聽話。壞話是不聽。”

          汝良整日價把這些話顛來倒去,東拼西湊,只是無法造成一點柔情的暗示。沁西亞卻不像他一般地為教科書圈住了。

          她的中文雖然不行,抱定宗旨,不怕難為情,只管信著嘴說去。缺乏談話的資料,她便告訴他關(guān)于她家里的情形。她母親是再的寡婦,勞甫沙維支是她繼父的姓。她還有個妹妹,叫麗蒂亞。她繼父也在洋行里做事,薪水不夠養(yǎng)活一家人,所以境況很窘。她的辭匯有限,造句直拙,因此她的話往往是最生硬的,不加潤色的現(xiàn)實。有一天,她提起她妹妹來:“麗蒂亞是很發(fā)愁。”汝良問道:“為什么呢?”沁西亞道:“因為結(jié)婚。”汝良愕然道:“麗蒂亞已經(jīng)結(jié)了婚了?”沁西亞道:

          安唬因為她還沒有。在上海,有很少的好俄國人。英國人,美國人也少,F(xiàn)在沒有了。德國人只能結(jié)婚德國人。”汝良默然,半晌方道:“可是麗蒂亞還小呢。她用不著發(fā)愁。”沁西亞微微聳了聳肩道:“是的。她還小。”

          汝良現(xiàn)在比較懂得沁西亞了。他并不愿意懂得她,因為懂得她之后,他的夢做不成了。

          有時候,他們上完了課還有多余的時間,他邀她出去吃午飯。和她一同進(jìn)餐是很平淡的事,最緊張的一剎那還是付帳的時候,因為他不大確實知道該給多少小帳。有時候他買一盒點心帶來,她把書攤開了當(dāng)?shù),碎糖與胡桃屑撒在書上,她毫不介意地就那樣合上了書。

          他不喜歡她這種遢脾氣,可是他竭力地使自己視若無睹。他單揀她身上較詩意的部分去注意,去回味。他知道他愛的不是沁西亞。他是為戀愛而戀愛。

          他在德文字典上查到了“愛”與“結(jié)婚”,他背地里學(xué)會了說:“沁西亞,我愛你。你愿意嫁給我么?”他沒有說出口來,可是那兩句話永遠(yuǎn)在他舌頭尖上。一個不留神,難保不吐露那致命的話——致命,致的是他自己的命,這個他也明白。冒失的婚姻很可以毀了他的一生。然而……僅僅想著也是夠興奮的。她聽到了這話,無論她是答應(yīng)還是不答應(yīng),一樣的也要感到興奮。若是她答應(yīng)了,他家里必定要掀起驚天動地的大風(fēng)潮,雖然他一向是無足重輕的一個人。

          春天來了。就連教科書上也說:“春天是一年中最美麗的季節(jié)。”

          有一天傍晚,因為微雨,他沒有騎自行車,搭電車從學(xué)校里回家。在車上他又閱那本成日不離身的德文教科書。書上說:

          拔頤刻銜宓礎(chǔ)

          然后穿衣洗臉。

          洗完了臉之后散一會兒步。

          散步回來就吃飯。

          然后看報。

          然后工作。

          午后四點鐘停止工作,去運動。

          每天大六點鐘洗澡,七點鐘吃晚飯。

          晚上去看朋友。

          頂晚是十點鐘睡覺。好好地休息,第二天再好好地工作。“

          最標(biāo)準(zhǔn)的一天,穿衣服洗臉是為了個人的體面?磮,吸收政府的宣傳,是為國家盡責(zé)任。工作,是為家庭盡責(zé)任。看朋友是“課外活動”,也是算分?jǐn)?shù)的。吃飯,散步,運動,睡覺,是為了要維持工作效率。洗澡似乎是多余的——有太太的人,大約是看在太太面上罷?這張時間表,看似理想化,其實呢,大多數(shù)成家立業(yè)的人,雖不能照辦,也都還不離譜兒。

          汝良知道,他對于他父親的譴責(zé),就也是因為他老人家對于體面方面不甚注意。兒子就有權(quán)利干涉他,上頭自然還有太太,還有社會。教科書上就有這樣的話:“怎么這樣慢呢?

          怎么這樣急促呢?叫你去,為什么不去?叫你來,為什么不就來?你為什么打人家?你為什么罵人家?為什么不聽我的話?

          為什么不照我們的樣子做?為了什么緣故,這么不規(guī)矩?為了什么緣故,這么不正當(dāng)?“于是教科書上又有微弱的申請:

          拔蟻チ礁油范,成嗎?我想今天早回去一會兒,成嗎?”于是教科書又然告誡自己:“不論什么攏總不可以大意。不論什么事,總不能稱自己的心意的。”汝良將手按在書上,一抬頭,正看見細(xì)雨的車窗外,電影廣告牌上偌大的三個字:“自由魂”?/p>

          以后汝良就一直發(fā)著愣。電車搖聳答從馬霍路駛到愛文義路。愛文義路有兩棵楊柳正抽著膠質(zhì)的金絲葉;疑蹓裰虢刈。雨停了。黃昏的天淹潤寥廓,年青人的天是沒有邊的,年青人的心飛到遠(yuǎn)處去?墒侨说哪懽拥降仔。世界這么大,他們必得找點網(wǎng)羅牽絆。

          只有年青人是自由的。年紀(jì)大了,便一寸一寸陷入習(xí)慣的泥沼里。不結(jié)婚,不生孩子,避免固定的生活,也不中用。

          孤獨的人有他們自己的泥沼。

          只有年青人是自由的。知識一開,初發(fā)現(xiàn)他們的自由是件稀罕的東西,便守不住它了。

          就因為自由是可珍貴的,它仿佛燙手似的——自由的人到處頭禮拜求人家收下他的自由。……

          汝良第一次見到這一層。他立刻把向沁西亞求婚的念頭來斷了。他愿意再年青幾年。

          他不能再跟她學(xué)德文了,那太危險。他預(yù)備了一席話向她解釋。那天中午,他照例到她辦公室里去,門一開,她恰巧戴著帽子夾著皮包走出來,險些與他撞個滿懷。沁西亞喔了一聲,將手按在嘴上道:“你瞧我這記性!要打電話告訴你別來的,心里亂亂的,就給忘了

          今兒我打算趁吃中飯的時候出去買點東西,我們休息一天罷。“

          汝良陪她走了出來,她到附近的服裝店里看了幾件睡衣,晨衣,拖鞋,打聽打聽價格。

          咖啡館櫥窗里陳設(shè)著一只三層結(jié)婚蛋糕,標(biāo)價一千五。她停住腳看看,咬了一回指甲,又往前走去。走了一段路,向汝良笑道:“你知道?我要結(jié)婚了。”

          汝良只是望著她,說不出話來。沁西亞笑道:“說:”恭喜你。‘“

          汝良只是望著她,心里也不知道是如釋重負(fù)還是單純的惶駭。

          沁西亞笑道:“‘恭喜’。書上明明有的。忘了么?”汝良微笑道:“恭喜恭喜。”沁西亞道:“洋行里的事,夜校里的事,我都辭掉了。我們的書,也只好擱一擱,以后——”

          汝良忙道:“那當(dāng)然。以后再說罷。”沁西亞道:“反正你知道我的電話號碼。”汝良道:“那是你母親家里。你們結(jié)婚之后住在什么地方?”沁西亞很迅速地道:“他搬到我們家來住。暫時的,現(xiàn)在房子真不容易找。”汝良點頭道是。他們走過一家商店,櫥窗上涂了大半截綠漆。沁西亞筆直向前看著,他所熟悉的側(cè)影反襯在那強(qiáng)烈的戲劇化的綠色背景上,異常明晰,仿佛臉上有點紅,可是沒有喜色。

          汝良道:“告訴我,他是怎么樣的一個人。”沁西亞的清淺的大眼睛里藏不住一點心事。她帶著自衛(wèi)的,戒備的神氣,答道:“他在工部局警察所里做事。我們從小就在一起的。”汝良道:“他是俄國人?”沁西亞點點頭。汝良笑道:“他一定很漂亮?”沁西亞微笑道:“很漂亮。結(jié)婚那天你可以看見他。你一定要來的。”

          仿佛那是世上最自然的事——一個年青漂亮的俄國下級巡官,從小和她在一起的?墒侨炅贾溃喝绻休^好的機(jī)會的話,她決不會嫁給他。汝良自己已經(jīng)是夠傻的,為戀愛而戀愛。難道他所愛的女人竟做下了更為不可挽回的事么——為結(jié)婚而結(jié)婚?

          他久久沒有收到請?zhí)詾樗郎?zhǔn)是忘了給他寄來,然而畢竟是寄來了——在六月底。為什么耽擱了這些時?是經(jīng)濟(jì)上的困難還是她拿不定主意?

          他決定去吃她的喜酒,吃得酩酊大醉。他沒有想到?jīng)]有酒吃。

          俄國禮拜堂的尖頭圓頂,在似霧非霧的牛毛雨中,像璃缸里醋浸著的淡青的蒜頭。禮拜堂里人不多,可是充滿了雨天的皮鞋臭。神甫身上披著平金緞子臺毯一樣的衣,長發(fā)齊肩,飄飄然和金黃的胡須連在一起,汗不停地淌,須發(fā)兜底一層層濕出來。他是個高大俊美的俄國人,但是因為貪杯的緣故,臉上發(fā)紅而浮腫。是個酒徒,而且是被女人寵壞了的。他睡得睜不開眼來。

          站在神甫身邊的是唱詩班領(lǐng)袖,長相與打扮都跟神甫相仿佛,只是身材矮小,喉嚨卻大,激烈地連唱帶叫,腦門子上掙得長汗直流,熱得把頭發(fā)也脫光了。

          圣壇后面悄悄走出一個香伙來,手持托盤,是麻而黑的中國人,僧侶的黑袍下露出白竹布褲子,赤腳趿著鞋。也留著一頭烏油油的長發(fā),人字式披在兩頰上,像個鬼,不是《聊齋》上的鬼,是義冢里的,白螞蟻鉆出鉆進(jìn)的鬼。

          他先送了交杯酒出來,又送出兩只皇冕。親友中預(yù)先選定了兩個長大的男子高高擎住了皇冕,與新郎新娘的頭維持著寸許的距離。在那陰暗,有氣味的禮拜堂里,神甫繼續(xù)誦經(jīng),唱詩班繼續(xù)唱歌。新郎似乎局促不安。他是個浮的黃頭發(fā)小伙子,雖然有個古典型的直鼻子,看上去沒有多大出息。他草草地只穿了一套家常半舊白色西裝。新娘卻穿著隆重的白緞子禮服,汝良身旁的兩個老太太,一個說新娘的禮服是租來的,一個堅持說是借來的,交頭接耳辯了半日。

          汝良不能不欽佩沁西亞,因而欽佩一切的女人。整個的結(jié)婚典禮中,只有沁西亞一個人是美麗的。她仿佛是下了決心,要為她自己制造一點美麗的回憶。她捧著白蠟燭,虔誠地低著頭,臉的上半部在障紗的影子里,臉的下半部在燭火的影子里,搖搖的光與影中現(xiàn)出她那微茫蒼白的笑。她自己為自己制造了新嫁娘應(yīng)有的神秘與尊嚴(yán)的空氣,雖然神甫無精打彩,雖然香伙出奇的骯臟,雖然新郎不耐煩,雖然她的禮服是租來的或是借來的。她一輩子就只這么一天,總得有點值得一記的,留到老年時去追想。汝良一陣心酸,眼睛潮了。

          禮儀完畢之后,男女老少一擁上前,挨次和新郎新娘接吻,然后就散了。只有少數(shù)的親族被邀到他們家去參加茶會。

          汝良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怔了一會。他不能夠吻她,握手也不行——他怕他會掉下淚來。他就這樣溜走了。

          兩個月后,沁西亞打電話給他,托他替她找個小事,教英文,德文,俄文,或是打字,因為家里待著悶的慌。他知道她是錢不夠用。

          再隔了些時,他有個同學(xué)要補(bǔ)習(xí)英文,他打電話通知沁西亞,可是她病了,病的很厲害。

          他躊躇了一天一夜,還是決定冒昧地上門去看她一次,明知道他們不會讓一個生人進(jìn)她的臥房去的,不過盡他這點心罷了。湊巧那天只有她妹妹麗蒂亞在家,一個散漫隨便的姑娘,長得像跟她一個模子里印出來的,就是發(fā)酵粉放多了,發(fā)得東倒西歪,不及她齊整。麗蒂亞領(lǐng)他到她房里去,道:“是傷寒癥。醫(yī)生昨天說難關(guān)已經(jīng)過去了,險是險的。”

          她床頭的小櫥上放著她和她丈夫的雙人照。因為拍的是正面,看不出她丈夫那古典美的直鼻子。屋子里有俄國人的氣味。沁西亞在枕上兩眼似睜非睜蒙卑地看過來。對于世上一切的漠視使她的淡藍(lán)的眼睛變?yōu)闆]有顏色的。她閉上眼,偏過頭去。她的下巴與頸項瘦到極點,像蜜棗吮得光剩下核,核上只沾著一點毛毛的肉衣子。可是她的側(cè)影還在,沒大改——汝良畫得熟極而流的,從額角到下頷那條線。

          汝良從此不在書頭上畫小人了。他的書現(xiàn)在總是很干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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