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能讀懂陶淵明的十首詩
文/劉金橋(一)陶淵明的哲學:
形影神·神釋
大鈞無私力,萬理自森著。
人為三才中,豈不以我故!
與君雖異物,生而相依附。
結(jié)托既喜同,安得不相語!
三皇大圣人,今復在何處?
彭祖愛永年,欲留不得住。
老少同一死,賢愚無復數(shù)。
日醉或能忘,將非促齡具!
立善常所欣,誰當為汝譽?
甚念傷吾生,正宜委運去。
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
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
釋讀:
陳寅恪先生專門對此詩逐一闡釋,得出結(jié)論是陶淵明信奉著“委運任化的新自然說”,基于他的這一哲學觀,后代學者多能繼續(xù)研究有所創(chuàng)獲。陶淵明確實給時人一種新的活法,確實活出了與世俗生活和解的方式,平淡中有綺麗,苦悶中有快樂。莊子說“達生之情者,不務生之所無以為;達命之情者,不務命之所無奈何!”蓋應如此!
(二)陶淵明的生死觀:
擬挽歌辭·其三
荒草何茫茫,白楊亦蕭蕭。
嚴霜九月中,送我出遠郊。
馬為仰天鳴,風為自蕭條。
幽室一已閉,千年不復朝。
千年不復朝,賢達無奈何。
向來相送人,各自還其家。
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釋讀:
陶淵明設(shè)想自己死后情景,擬此三詩,此詩為第三首。后四句道出了他對生死的豁達。視死亡如托體于山,這就不難懂他的樂天安命順其自然了。在他身上總能看到莊子的影子,只不過莊子是太不近人情的哲學家,而陶淵明則是一位想得開、說得出且做得來的詩人。
(三)陶淵明的社會理想:
桃花源詩
嬴氏亂天紀,賢者避其世。
黃綺之商山,伊人亦云逝。
往跡浸復湮,來徑遂蕪廢。
相命肆農(nóng)耕,日入從所憩。
桑竹垂馀蔭,菽稷隨時藝;
春蠶收長絲,秋熟靡王稅。
荒路曖交通,雞犬互鳴吠。
俎豆猶古法,衣裳無新制。
童孺縱行歌,斑白歡游詣。
草榮識節(jié)和,木衰知風厲。
雖無紀歷志,四時自成歲。
怡然有余樂,于何勞智慧?
奇蹤隱五百,一朝敞神界。
淳薄既異源,旋復還幽蔽。
借問游方士,焉測塵囂外。
愿言躡清風,高舉尋吾契。
釋讀:
陶淵明追求的是“不汲汲于富貴,不戚戚于貧賤”的自然人生,向往的是“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的和諧社會。隱隱地感到他是一個弱者,夢想著的是一位弱者想要的'“世外桃源”。
(四)陶淵明的學問:
讀山海經(jīng)(其一)
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
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
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
窮巷隔深轍,頗回故人車。
歡然酌春酒,摘我園中蔬。
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
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
俯仰終宇宙,不樂復何如。
釋讀:
“古之學者耕且養(yǎng)”,陶淵明也是繼承古訓的,務農(nóng)自不必說,但猜想他莊家肯定種得一般,也不是一位持家有方的人。讀書亦是如此:“好讀書不求甚解”;泛覽、流觀可窺其讀書的態(tài)度了。
(五)陶淵明的田園生活:
歸園田居(其一)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誤落塵網(wǎng)中,一去三十年。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
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
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
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
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
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
釋讀:
這是陶淵明的代表作,詩中各種美好的意象:鳥、魚、南野、草屋、榆柳、桃李、遠村、煙、狗吠、雞鳴……娓娓道來,生趣盎然。豈不知天天聞此、觀此是何等單調(diào)無聊!有幸悟出此中真諦非詩人莫屬。這才真的算是 “詩意的棲居”!
(六)陶淵明的勞作:
歸園田居(其三)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
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
釋讀:
這是一首真真正正勞作的詩,非久居田家而不可得,寧靜平和充實的天趣使然。又雖累得半死也不忘說一句“但使愿無違”,可見其率性的人生。
(七)陶淵明的旨趣:
飲酒(其五)
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釋讀:
這是陶集中的臻品,在中國詩歌史上也同樣璀璨。其藝術(shù)水平之高相信放在任何一部偉大的詩篇前都毫不遜色。魏晉最重玄學,盡管陶淵明不是玄學家,但他也在“言意之辨”。想到他的“二頃五十畝種秫”、二萬錢悉送酒家,可見酒在他生活中的重要。
(八)陶淵明的男兒氣:
詠荊軻
燕丹善養(yǎng)士,志在報強嬴。
招集百夫良,歲暮得荊卿。
君子死知己,提劍出燕京。
素驥鳴廣陌,慷慨送我行。
雄髮指危冠,猛氣沖長纓。
飲餞易水上,四座列群英。
漸離擊悲筑,宋意唱高聲。
商音更流涕,羽奏壯士驚。
心知去不歸,且有後世名。
登車何時顧,飛蓋入秦庭。
凌厲越萬里,逶迤過千城。
圖窮事自至,豪主正怔營。
惜哉劍術(shù)疏,奇功遂不成!
其人雖已歿,千載有馀情。
釋讀:
很難想象陶淵明竟然對荊軻感興趣,很難理解他也能寫出如此慷慨悲壯“金剛怒目”的詩篇。寧愿相信晉宋易代,他不是在為自己抒胸臆,而是在為曾祖續(xù)豪情!
(九)陶淵明的真淳:
與殷晉安別
游好非少長,一遇盡殷勤。
信宿酬清話,益復知為親。
去歲家南里,薄作少時鄰。
負杖肆游從,淹留忘宵晨。
語默自殊勢,亦知當乖分。
未謂事已及,興言在茲春。
飄飄西來風,悠悠東去云。
山川千里外,言笑難為因。
良才不隱世,江湖多賤貧。
脫有經(jīng)過便,念來存故人。
釋讀:
元好問論陶詩“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此詩可見其對友人情誼的質(zhì)樸,而凝字練句可謂真淳:“飄飄西來風,悠悠東去云。”行云流水、瀟灑自然!如此為詩,可謂絕唱。
(十)陶淵明的窘境:
乞食
饑來驅(qū)我去,不知竟何之。
行行至斯里,叩門拙言辭。
主人解余意,遺贈豈虛來。
談諧終日夕,觴至輒傾杯。
情欣新知歡,言詠遂賦詩。
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韓才。
銜戢知何謝,冥報以相貽。
釋讀:
每讀此詩都感同身受,其無奈的境地溢于言表!陶淵明到底有多窮?《歸去來兮辭》序中說“幼稚盈室,瓶無儲粟”;《有會而作》中說“老至更長饑”。可見他的人生各個階段都在受饑餓之苦,“乞食”亦屬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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