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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經》與先秦兩漢勸諫文化
勸諫文化興起于先秦時代,它不但對于中國的政治結構有著深刻的影響,對中國文學的發展也同樣影響巨大。
《詩經》里勸諫作品的出現,以及漢代《詩經》學“美刺諷喻說”的形成,乃至中國詩歌諷喻傳統的最終形成,都與勸諫文化息息相關。要了解中國文學里的諷喻傳統,就不能不了解勸諫文化。
一、先秦世卿制與《詩經》的勸諫詩
人類社會的存在,是以一定的血緣組織和地緣組織為前提的。這兩者一經一緯,構成了社會的基本框架。但是,它們在早期人類社會構成中所占的比重,在各個民族里卻是不一樣的。如古希臘的每個城邦,作為一個地域組織,有著共同的利益,人們對這種地域組織的重視大于對家庭血緣組織的重視,由之產生了古老的民主制度。而我國的情況則不一樣。“在我國早期社會歷史中血緣組織的家庭、宗族非常發達,而地緣組織社區相對較弱。因此,社會生活與政治生活中血緣氣氛濃厚,血緣組織對國家制度與政治思想影響之深是世所罕見的。”
夏、商兩代,文獻不足,情況不是特別明了,但是從現有的考古材料來看,還是可以發現,在這兩個朝代里,血緣性的宗族集團一直是社會組織的主體,而且其主體地位不斷加強。族權逐漸與王權結合,構成家國一體的國家形態。?而到了西周的時候,則形成了完全成熟的宗法制度。周人的宗族組織與國家政權的結合,比商代更加緊密,周王和各國諸侯都是集君統與宗統于一身,家天下的特征更加明顯了。一個君主,既是一國之君,又是一族之長;既承擔著治理國家的任務,又承擔著“糾合宗族”的義務。“君統”與“宗統,’二者之中,前者雖然是從后者發展而來的,但是地位卻己經更加重要了。也就是說,宗統應該服從于君統。《禮記大傳》“君有合族之道,族人不得以其戚戚君位。”《谷梁傳?隱公七年》“諸侯之尊,兄弟不得以屬通。”國君與和他同姓的貴族之間,首先是君臣關系,然后才是親戚關系。同姓貴族不得以親情來影響或妨礙國君對政治權力的施展。這樣,當氏族解體,國家的利益上升到第一位的時候,原本混于一體的“宗統”與“君統”,開始分化為兩個既各司其職又聯系緊密的系統,以君統為主干,以宗統為枝葉,使得血緣組織國家化,國家組織血緣化。
在君主制度下,權力的集中,使國家政令比較容易統一,但是“天下系之于一身”,國家的治亂興衰卻更多地寄托于君王的英明與否。一般說來,僅憑君主一人之精力、智力和人格修養,是很少能夠在一個比較長的時期內,保持正確有效地對一個國家的內政外交進行治理的。所以君主制度也需要一種集思廣益的調劑,使國家政治機器有效地運轉。于是,臣下對君主的進言、獻策、勸諫就成為政治中一個很重要的方面,在國家機構的設置上,這一點也有體現。
《呂氏春秋?不茍論?自知》“天子立輔弼,設師保,所以舉過也。”在這里,輔弼、師保的功能中,突出了“舉過”一項。而我們知道,所謂師保,就是太師、太傅、太保,是負責教導君王的官員。如果君主尚未成年,他們就是幼君的監護人;如果君主巳經成年,他們仍然擔任教育督導之責。在西周初年,太師、太傅、太保稱“三公”不但是周王的老師,而且更是掌握國家重權的大臣。《詩經?小雅?節南山》“赫赫師尹,民具爾瞻”。《毛傳》“師,太師,周之三公也。”可見太師在西周國家政治體系中舉足輕重的地位。
對于比自己年輕的周王,太師太保是有教誨、督責的義務的。《尚書》里的《召誥》《《無逸》,就記錄了召公、周公對成王的教誨、告誡。如果周王做錯了事情,太師太保是可以指出并敦促其改正的。有的時候,這種教誨、糾正,甚至是可以用比較嚴厲的口吻說出來的。因為他們和周王之間,不僅僅是君臣關系,還有著血親的關系,國與家的利益在他們的身上都是統一的。雖然“族人不得以其戚戚君位”,但是當國君行為失當,做出了嚴重損害國家利益,亦即宗族利益的事情的時候,太師太保對他的勸諫,又很自然地帶有同族中德高望重的長老對不肖晚輩進行訓誡的色彩,并因此而具有了一種威嚴的力量。
周代禮制,對于君統和宗統都是非常重視的。《禮記?喪服小記》“親親尊尊長長,男女之有別,人道之大者也。”《禮記?大傳》:“服術有六:一曰親親,二曰尊尊,三曰名,四曰出入,五曰長幼,六曰從服。”對于君王最高政治地位的尊重,屬于“尊尊”的范疇;而對于同一宗族中人的親情的重視,屬于“親親”的范疇;而對于年長的人的尊重,則叫做“長長”。太師太保的身份,與禮制的“親親”和“長長”相合,這對于君王的“尊尊”來說,是一個不小的制衡力量。在周代獨特的政治結構中,親族的輔弼和監督,對君王的至尊權利起到了一定的限制作用。所以實際上,以“親親”為口號的宗統,對于以“尊尊”為口號的君統,并不僅僅是一味地服從,它們之間的關系,表現出一種互相影響、互相制約、互相滲透、互相融合的復雜局面。
因此,除了太師、太保這樣的國家肱股重臣外,一般的卿大夫也有責任和義務匡諫君主的過失。從西周初年到春秋中葉,周王朝及各諸侯國的卿大夫,大多是與君主同姓的貴戚。可以說,周代建立在血緣關系基礎上的君臣關系,以及由此而形成的國家政治的運作方式,與后代是大不相同的。這也就決定了當時的勸諫文化,會呈現出與后代大為不同的格局。《孟子?萬章下》:
齊宣王問卿。孟子曰:“王何卿之問也?”王曰:“卿不同乎?”曰“不同,有貴戚之卿,有異姓之卿。”王曰:“請問貴戚之卿。”曰“君有大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易位。”王勃然變乎色。曰“王勿異也。王問臣,臣不敢不以正對。”王色定,然后請問異姓之卿。曰“君有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去。”
在孟子的時代,異姓之卿己經比較多,所以孟子會把他們與傳統的貴戚之卿作一對比。在這明顯的對比中,不難看出貴戚之卿的家、國一體的立場。當君主昏庸暴虐,屢諫不聽,嚴重損害家國利益時,貴戚之卿甚至可以采取極端手段將之廢黜,以維護本家族的統治。宗族的利益是高于任何個人的利益的,連君主也不能例外。
明白了這一點,我們就比較容易了解先秦時代貴族的進諫心態了。《詩經》的二《雅》中,有許多貴族作品,其中頗有不少是用來對君王進行勸諫的:
《小雅?節南山》:家父作誦,以究王讻。式訛爾心,以畜萬邦。
《大雅?民勞》:民亦勞止,汔可小安。惠此中國,國無有殘。無縱詭隨,以謹繾綣。式遏寇虐,無俾正反。王欲玉女,是用大諫。
《大雅?板》:猶之未遠,是用大諫。
《大雅?抑》:於乎小子,未知臧否丨匪手攜之,言示之事,匪面命之,言提其耳。借曰未知,亦既抱子。民之靡盈,誰夙知而莫成?
《毛詩序》:“《節南山》,家父刺幽王也。“《民勞》,召穆公刺厲王也。“《板》凡伯刺厲王也。”《抑》,衛武公刺厲王,亦以自警也。”從詩的文本中我們也看到,這些詩篇的語氣,完全是長輩對犯了過錯的晚輩諄諄教誨的語氣,《抑》尤其表現得疾言厲色。在這種情況下,“諫”和“教”就很難分得非常清楚了。這是進諫在周代宗法制社會里的獨特現象。
除了上述這些直接教訓周王的篇什外,二《雅》中還有一些評論時政的作品,表現了貴族們對衰亂時局的憂慮和痛心。如《大雅?召旻》憂心忡忡地寫道:“先王受命,有如召公。日辟國百里,今也日蹙國百里。於乎哀哉!維今之人,不尚有舊?”《小雅》里的《雨無正》、《十月之交》等詩作,都直接指斥了敗壞國家綱紀的庸官佞臣,對他們的罪行作了毫不留情的揭露。這些詩如果是用來進諫的,其方式筆者以為都并不委婉曲折,不是后來《毛詩大序》所謂的“主文而譎諫”,而是正諫。
另有一些貴族卿大夫的作品,如《小雅》中的《正月》、《四月》、《北山》、《無將大車》、《小明》、《何草不黃》等詩,或感時傷亂,或痛恨勞逸不均,或述說行役之苦,或抒發對命運的憂懼,都在個人的感懷中表達出對社會政治的見解,又沒有直斥君主的過失。如果用它們來作諫書,那么若稱之為“譎諫”,是應該能夠成立的。但是這種作品在怨刺詩中所占的比重并不是很大。
從上面的例子中,我們可以知道,《詩經》作為先秦時代的重要典籍,與當時的政治是有很密切的關系的。其中的部分篇章,是可以用來勸諫君主的。這是當時的一種政治傳統,也就是“獻詩”。關于獻詩說的記載,最有名的要數《國語?周語上》中“邵公諫厲王弭鎊”一節里的那段話了:
天子聽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獻詩,瞽獻曲,史獻書,師箴,瞍賦,朦誦,百工諫,庶人傳語。近臣盡規,親戚補察,瞽、史教誨,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
《晉語六》里也說“古之王者,政德既成,又聽于民,于是乎使工誦諫于朝,在列者獻詩,使勿兜……”另外,《楚語上》里楚左史倚相追述衛武公故事一節和《左傳?襄公十四年》師曠對晉侯說的話里,也有與上引兩段相似的記載。它們都說明了這樣一個史實:周代的貴族卿大夫有義務以獻詩的方式來對君主進行勸誡,使他能夠更加英明地處理政事。
但是,我們也必須看到,勸諫在《詩經》中并不是無處不在的。《詩經》中的精華部分一160首“國風”,大多是民間的歌唱,難與政治勸諫拉上多少關系。正如何休在《春秋公羊解詁?宣公十五年》中指出的“男女有所怨恨,相從而歌。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朱熹《詩集傳序》也說《國風》“多出于里巷歌謠之作,所謂男女相與詠歌,各言其情者也”。在人民的生活中,當然也會受到階級壓迫和無道政治、戰亂等帶來的苦難,所以他們的歌詠當中也就自然有一部分怨刺上政的篇什了。《唐風?秋杜》、《王風?兔爰》、《小雅?苕之華》等詩是下層人民在荒亂年月中的痛苦呻吟,決非為勸諫而寫作。而《邶風?新臺》、《齊風?南山》、《魏風?碩鼠》等詩,則是直接揭露統治者的丑惡嘴臉。《鄘風?相鼠》則更進一步,痛斥喪盡廉恥的衛國統治者:“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而無禮,胡不遄死?,’這就與相傳是夏桀時的“時日曷喪,予及汝偕亡”,有著精神上的一致性。在這些詩篇中傾瀉而出的,是人民對統治階級的不滿、怨恨和詛咒,截然不同于獻詩的公卿大夫的憂慮和痛心。這是由他們各自不同的階級立場所決定的。
上述這些作品本身的創作意圖,絕不是為了勸諫。如果說它們在客觀上能夠起到勸諫的作用的話,那也是被采集到朝廷以后,作為“觀民風”的材料而引起統治者的戒鑒了。這就和周代的另外一個傳統一“采詩”相關了②據說周代設有“行人”一官,專門負責去各地采詩。《漢書?食貨志》也說“孟春三月,群居者將散,行人振木鐸徇于路以采詩,獻之大師,比其音律,以聞于天子。”何休在《春秋公羊解詁?宣公十五年》中寫道“男年六十、女年五十無子者,官衣食之,使之民間求詩。鄉移于邑,邑移于國,國以聞于天子。故王者不出牖戶,盡知天下所苦,不下堂而知四方。,’統治者通過這些采集上來的詩觀察民情,考正政治得失?。這其實是一種比較原始的信息反饋的方式。瞽、瞍、樂工們拿著這些詩篇,在君主身邊經常誦讀或歌唱,希望他們能夠從中了解下情,從而在施政時能夠更好地協調各種關系。這就是所謂“諷誦”。
“諷”字的本意就是朗讀、背誦。《說文》:“諷,誦也。從言,風聲。”段玉裁注“《大司樂》:‘以樂語教國子,興道諷誦言語。’注:‘倍文曰諷,以聲節之曰誦。’倍同背,謂不開讀也。誦則非直背文,又為吟詠以聲節之。《周禮經》注析言之,諷、誦是二;許統言之,諷、誦是一也。”瞽、瞍們諷誦的詩篇,有采來的,也有獻上的;有風詩,也有雅詩;有本來就是為勸諫而作的詩,也有并無政教目的的詩。誦讀前人作的勸諫詩,巳經不是原始意義上的進諫了,而諷誦民間采來的風詩,就更只是提供給君主一個“斟酌”的材料罷了。即使這些風詩在諷誦的過程中對統治者產生了警戒的作用,這作用與詩人最初的本意也是脫鉤的。所以,“諷”、“諫”最先是完全不同的兩個詞,“諫”的本意是“直言規勸”,就詩來說,它是一部分獻上的詩的創作目的,而“諷”只是一種用詩的方式。由于諷這種方式比較幽隱,比諫更為委婉,不傷君臣間和氣,所以逐漸受到了統治者的重視。特別是在漢代大一統的封建專制政體下,帝王的尊嚴不容冒犯,諷就更得到了推崇。與此同時,“諫”的外延不斷擴大,諷最終就被當成了諫的一種,其字義也發生了轉移,接近于《詩大序》所謂的“譎諫”了。于是漢代就出現了“諷諫”這個詞。
下面我們就從政治史的角度,來看看“諷諫”是怎樣一步步得到提倡的。
二、進諫方式的改變
在比較早的時候,進諫是比較直截了當的,想說什么,就說什么。這也就是“諫”字的的本義。我們來看看古代典籍中對“諫”字的解釋:
《說文?言部》“諫,證也。”
《廣雅?釋詁一》“諫,正也。”
《廣韻?諫韻》“諫,直言以悟人也。”
《周禮?地官?保氏》“保氏掌諫王惡,而養國子以道。”鄭玄注“諫者,以禮義正之。,’
從這些解釋中可以得知,“諫”字最初的意思就是以直言教正別人,教正的對象也是比較普遍的,沒有特別的規定。直言相諫,是原始初民勸諫活動的基本形態。后來,“諫”開始有了比較明確的指向,主要指地位低的人勸諫地位高的人,尤其指臣諫君或子諫父。在實踐中,人們發現正言直諫并不一定是最好的進諫方式。一方面,它不一定能夠取得最佳效果;另一方面,它甚至會使進諫者陷于危險之中。畢竟,忠言逆耳,良藥苦口,沒有幾個人是愿意聽揭自己短處的話的,從小便養尊處優、頤指氣使的君王,更是如此。如果這位君王德行、脾氣好一點的話,即使不接受意見,也不會報復進諫的人;但如果碰上了暴虐無道之君,那么進諫的人就危險了。關龍逢直諫夏桀,比干極諫商紂王,春秋時期泄冶諫陳靈公,伍子胥諫吳王夫差,都慘遭殺害。所以忠臣并不是好做的。在道與勢的直接對抗中,以執持道義一方的悲壯失敗而告終的情況,是非常多的。
理想、道義與殘酷的現實,形成了劇烈的落差,這促使人們深入思索處世之道。在對政治的熱情、對國家的責任心與對自身生命的珍惜之間,怎樣找到一個平衡點,是很多人都在考慮的問題。《論語?子張》記子夏曰“君子……信而后諫,未信,則以為鎊己也。”主張勸諫的深入程度要與君主對進諫人的信賴程度相適應。荀子則對這個問題有更細致的論述。他在《荀子?臣道》中,一邊極力闡說諫、爭、輔、拂之臣對于國家的重要性,但同時又主張大臣在侍奉不同的君主的時候,應該采取不同的態度和策略:
事圣君者,有聽從無諫爭;事中君者,有諫爭無諂諛;事暴君者,有補削無撟拂。迫脅于亂時,窮居于暴國,而無所避之,則崇其美,揚其善,違其惡,隱其敗,言其所長,不稱其所短,以為成俗。
這里,就不僅僅是對道義的執守,也有著權宜保身的策略了。
荀子論述的,是比較籠統的與國君相處的臣道,而探討具體進言方式的,則以韓非子為最有心得了。他寫了一篇著名的《說難》,以明諫說君王的困難。他列舉了諫說中種種表面的和潛在的危險,認為必須先小心謹慎地獲得君主的信任,然后才能暢所欲言。“有愛於主,則智當而加親;有憎于主,則智不當見罪而加疏。故諫說談論之士,不可不察愛憎之主而后說焉。”韓非子最后還舉了一個非常形象的比喻“夫龍之為蟲也,柔可狎而騎也;然其喉下有逆鱗徑尺,若人有嬰之者,則必殺人。人主亦有逆鱗,說者能無嬰人主之逆鱗,則幾矣。”
韓非的論說雖然極為精辟,但他自己最后卻被讒死在秦國獄中。司馬遷在《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中嘆息說“然韓非知說之難,為說難書甚具,終死于秦,不能自脫。”洪邁《容齋隨筆》也寫道:“韓非作《說難》而死于說難,蓋諫說之難,自古以然。”韓非的個人悲劇,是有著深刻的象征意義的。
鑒于人主的“逆鱗”不能觸動,那么人臣在進諫的時候,必須尋求比直諫更好的方式。怎樣揣摩君主的心意,既不傷害他的自尊心和虛榮心,不觸怒他,又達到勸諫的效果,是很多人曾經致力探討的問題。在很早的時候,這樣的嘗試就巳經開始了。春秋時期,就有很多機智的大臣用委婉含蓄的語言,來對君主進行勸諫,并取得了很好的效果。《國語?晉語八》記載了一個很有趣的故事:
平公射鴒,不死,使豎襄搏之,失,公怒,拘將殺之。叔向聞之,夕,君告之。叔向曰:“君必殺之。昔吾先君唐叔射兕于徒林,殪,以為大甲,以封于晉。今君嗣吾先君唐叔,射鴒不死,搏之不得,是揚吾君之恥者也。君其必速殺之,勿令遠聞。”君忸怩,乃趣赦之。
叔向正話反說,表面上贊成晉平公的荒謬行為,
實際上卻諷刺他自己無能而遷怒豎襄。晉平公也感到很慚愧,只好放了無辜的豎襄。在先秦時代,像這樣精彩進諫的例子很多,從中體現出的進諫方法也很多樣,限于篇幅,這里不再贅述。
春秋晚期,王綱解紐,禮崩樂壞,傳統的宗法血緣制度開始松散,官僚政治的客卿制開始逐漸取代世卿制。秦并六國之后,建立了空前龐大的封建帝國。秦始皇作了一系列的重大改革,使中國的政治結構產生了巨大變化,君主專制制度完全建立起來,皇帝的威嚴遠逾前代任何君王。秦始皇純用法家思想,鉗制輿論,焚書坑儒,斷絕言路,奮其私智,“獨夫之心,日益驕固。”下情不能上達,使得社會矛盾迅速激化,秦朝很快就滅亡在農民戰爭的熊熊烽火之中。
代之而起的漢王朝,在革除了秦之弊政后,卻在很大程度上繼承了秦代的那一套官僚政治體系。大一統的中央集權國家的形成,使皇帝更加高高在上,不可冒犯。而且,此時的君臣關系,也發生了重要的變化。周代宗法制下君臣之間的親戚關系,在秦漢時代巳經不復存在。“親親”對于“尊尊”的制約作用,也基本上消失了。在西漢前期,純用文法吏,戰國時代新興起的“士”在政治上完全不被重視,地位非常之低。隨著強大的諸侯國勢力被逐一消滅,四海歸一,諸侯-游士時代在景武之際徹底終結,士人不再像先秦時代那樣能夠自由地奔逐于各國之間,合則留,不合則去;而是只能依附于中央王朝,除此別無出路。④由于此時的情況巳經變為士人對皇帝的單方面依附,所以在先秦時代士人與君主之間那種師友的關系很難看見了,基本上只剩下了上尊下卑的君臣關系。古老的師道,在漢代也大打了一個折扣。在漢朝,雖然進諫不如在秦朝那樣危險,但是比之先秦時代,是要危險得多了。
在秦漢官僚體系中,出現了專司進諫的官員。⑤雖然正式的諫官出現了,但是他們在進諫時候的表現,并不比別的官員更好。雖然皇帝們多次下詔鼓勵人臣進言,西漢的大臣中也頗有幾個敢于直諫的人,如賈山、晁錯、汲黯,但就整體來說,是不太愿意直諫的。究其原因,大概有二:第一,西漢初年黃老思想盛行,政治上,追求無為而治;個人生活上,講究保養長生,不被刑戮。惠帝時,丞相曹參“擇郡國吏長大,訥于文辭,謹厚長者,即召除為丞相史。吏言文深刻,欲務聲名,輒斥去之。”《漢書?曹參傳》)景帝時丞相衛綰“醇謹無他”,“自初官以至丞相,終無可言。天子以為敦厚,可相少主,尊寵之,賞賜甚多。”萬石君石奮一家更是“恭謹無與比”。石慶于武帝元鼎五年拜丞相后,“事不關決于丞相,丞相醇謹而巳。在位九歲,無能有所匡言。”《史記?萬石張叔列傳》)雖然也有不少人以“直諫”自我標榜,但是真正敢于冒死為國,匡正君過的人,少之又少。司馬遷由于為李陵辯解,觸怒武帝,被下獄處以腐刑,殘缺身體,遭遇不幸,結果非但沒有得到人們的同情,反而“重為天下觀笑”、“重為鄉黨戮笑”司馬遷《報任安書》)。
所以,與此相關的第二點,也是更重要的一點是,亡秦暴政給人留下的可怕回憶,一直在人們腦海中揮之不去。至尊的皇帝對進言者的迫害,也始終沒有從漢代的現實政治中消失。晁錯建議景帝削奪諸侯封地,吳楚七國以“誅晁錯,清君側”之名反,景帝乃將晁錯腰斬于市。晁錯死后,七國并未收兵,與中央軍激戰后,才被消滅。這件事情成為那些想要為朝廷進獻忠言的大臣的一個前車之鑒,使得“天下之士噤口,不敢復言”《史記?袁盎晁錯列傳》),其不良影響是非常深遠的。
武帝的刻薄寡恩是史上有名的。《漢書?公孫賀傳》“時朝廷多事,督責大臣,自公孫弘后,丞相李蔡、嚴青翟、趙周三人比坐事死。石慶雖以謹得終,然數被譴。”而大農顏異竟被張湯奏以“腹誹”之罪而誅死丨“自是之后,有腹誹之法比,而公卿大夫多諂諛取容矣。”《史記?平準書》)宣帝的時候,情況也沒有好多少。“宣帝所用多文法吏,以刑名繩下,大臣楊惲、蓋寬饒等坐刺譏辭語為罪而誅。”《漢書?元帝紀》)
在這種情況下,大臣們小心戒懼,人人自危,為了保全祿位和性命,也只能“諂諛取容”了。如公孫弘“每朝會議,開陳其端,令人主自擇,不肯面折廷爭。“嘗與公卿約議,至上前,皆倍其約以順上旨。”張湯“智足以拒諫,詐足以飾非,務巧佞之語,辯數之辭,非肯正為天下言,專阿主意。主意所不欲,因而毀之;主意所欲,因而譽之。”像他們這樣的諂諛之臣,卻極被武帝重用,則當時臣道可知矣。東方朔在《非有先生論》里,借非有先生之口來論當時直言之難:
昔者關龍逢深諫于桀,而王子比干直言于紂,此二臣者,皆極慮盡忠,閔王澤不下流,而萬民騷動,故直言其失,切諫其邪者,將以為君之榮,除主之禍也。今則不然,反以為誹鎊君之行,無人臣之禮,果紛然傷于身,蒙不辜之名,戮及先人,為天下笑,故曰談何容易!
在武帝獨尊儒術以后,儒生開始在朝中有了勢力。然而儒生們的表現并不比漢初的重黃老的大臣們更勇敢。班固《漢書?匡張孔馬傳贊》:
自孝武興學,公孫弘以儒相,其后蔡義、韋賢、玄成、匡衡、張禹、翟方進、孔光、平當、馬宮及當子晏咸以儒宗居宰相位,服儒衣冠,傳先王語,其蘊藉可也。然皆持祿保位,被阿諛之譏笑。彼以古人之跡見繩,烏能勝其任乎!
對于最后兩句,如淳注曰“跡謂既明且哲也。繩謂抨彈之也。”顏師古注曰“古人之跡,謂直道以事人也。”班固認為,那些只會阿諛奉承而持祿保位的儒臣,是遠遠不能和敢于直諫的古人相比的。誠為一針見血之論。
這種風氣在學術上也有反映。董仲舒《春秋繁露?玉杯》“屈民以伸君,屈君以伸天,春秋之大義也”。將周代的以民為本改成了“屈民以伸君”,認為臣民應該絕對順從君主,而只有不可知的天,才能通過譴告的方式制約君主。《春秋繁露?竹林》又說“忠臣不顯諫。”這句話,在漢代影響非常大,被引用的頻率很高。這種柔靡的士風,一直延續到了東漢,直到東漢中期以后,才由于士大夫對衰頹政治的挽救運動而有了轉折性的改變。
三、“諷諫”的提倡與《詩經》學美剌諷喻說的形成
所以,漢代人不強調直諫,而鼓吹諷諫。所謂諷諫,就是用微言婉語來進諫。從流傳至今的文獻來考察,“諷諫”一詞,最早出現在司馬遷的《史記》中,共出現了三次。兩次出現在《滑稽列傳》中,分別用在淳于髡和優孟身上:
威王大說,置酒后宮,召髡賜之酒。問曰“先生能飲幾何而醉?”對曰:“臣飲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威王曰“先生飲一斗而醉,惡能飲一石哉丨其說可得聞乎?”髡曰“……故曰酒極則亂,樂極則悲;萬事盡然。”言不可極,極之而衰。以諷諫焉。齊王曰“善。”乃罷長夜之飲,以髡為諸侯主客。優孟,故楚之樂人也。長八尺,多辯,常以談笑諷諫。
還有一次出現在《太史公自序》,用于屈原和《離騷》:作辭以諷諫,連類以爭義,《離騷》有之。另外,諷諫也可以寫為“風諫”。這個詞在《史記》中也出現了三次,都與司馬相如作賦有關。在《史記》及其后的文獻中,有的時候,諷諫還可以簡稱為“諷”或“風”。漢代對進諫之道有了比先秦時代更為深刻的研究,出現了五諫之說,把“諫”分為五種,但是這五種的具體分類,各家則有些出入:劉向《說苑?正諫》:是故諫有五:一曰正諫,二曰降諫,三曰忠諫,四曰戇諫,五曰諷諫。孔子曰“吾其從諷諫矣乎!”夫不諫則危君,固諫則危身,與其危君寧危身。危身而終不用,則諫亦無功矣。智者度君權時,調其緩急,而處其宜,上不敢危君,下不以危身。故在國而國不危,在身而身不殆。班固《白虎通?諫浄》:一曰諷諫,二曰順諫,三曰窺諫,四曰指諫,五曰陷諫。何休《春秋公羊解詁?莊公二十四年》:一曰諷諫,二曰順諫,三說直諫,四曰爭諫,五曰戇諫。《孔子家語?辨政篇》:一曰譎諫,二曰戇諫,三曰降諫,四曰直諫,五曰諷諫。應劭《風俗通?過譽篇》:《禮》諫有五,風為上。《后漢書?李云傳論》:《禮》諫有五,風為上。李賢注:“五諫謂諷諫、順諫、窺諫、指諫、陷諫也。諷諫者,知禍患之萌而諷告也。順諫者,出辭遜順,不逆君心也。窺諫者,視君顏色而諫也。指諫者,質指其事而諫也。陷諫者,言國之害忘生為君也。見《大戴禮》。,”
從上面這些論述中,可以知道,雖然各家對五諫的分類并不完全一樣,但是有一點他們是共通的。那就是,在所有勸諫方法當中,諷諫是最被推崇的。在各家論述中,班固是論得最具體的。其《白虎通?諫浄》一篇中,專門用了一小節來闡述五諫的問題。他用聲訓來釋“諫”字,并將五諫分別比附于仁、義、禮、智、信:
諫者何?諫者,間也,更也。是非相間,革其行也。
人懷五常,故知諫有五。其一曰諷諫,二曰順諫,三曰窺諫,四曰指諫,五曰陷諫。諷諫者,智也。知禍患之萌,深睹其事,未彰而諷告焉。此智之性也。順諫者,仁也,出詞遜順,不逆君心。此仁之性也。窺諫者,禮也。
視君顏色不悅,且卻,悅則復前,以禮進退。此禮之性也。指諫者,信也。指者,質也。質相其事而諫。此信之性也。陷諫者,義也。惻隱發于中,直言國之害,勵志忘生,為君不避喪身。此義之性也。孔子曰“諫有五,吾從諷之諫。”事君進思盡忠退思補過,去而不訕,諫而不露。故《曲禮》曰“為人臣,不顯諫。”纖微未見于外,如《詩》所刺也。若過惡巳著,民蒙毒螫,天見災變,事白異露,作詩以刺之,幸其覺悟也。
在班固所論列的五諫中,前三項諷諫、順諫、窺諫是屬于有藝術性的、比較柔和的進諫方法,而后兩項指諫、陷諫則屬于直諫一類。其他書中與此大同小異的各種名目,也大致可以歸入這兩類中。在《說苑》和《白虎通》中,都提到孔子也要“從諷諫”,這應該是假托。在孔子的時代,還并沒有諷諫這個詞,先秦典籍里也沒有記載他說過這樣的話。劉向或許是為了使自己的理論更有力量而假托孔子之言,班固則是從劉向那里繼承了這個說法。
五諫的理論和諷諫的推崇,為漢代恭謹的臣道提供了理論上的解釋和依據。這個理論屬于漢代經學研究的一部分,它不僅僅來源與現實政治的考慮,更與漢代《詩經》學的方法論息息相關,互為因果,互為表里。
漢初,傳習《詩》的有齊、魯、韓、毛四家。前三家《詩》是官學,屬于今文學派;而毛《詩》是私學,屬于古文學派。四家各有家法,對詩的解說各不相同,且有今、古文之分,但有一點他們是一致的,那就是都用美刺說來解詩。清代程廷祚說“漢儒言《詩》,不過美刺二端”3]3),近人朱東潤也在《詩心論發凡》一文中指出:“四家以美刺論《詩》,大抵皆同。”[4](_由于齊、魯、韓三家詩說在后來都先后亡佚,經過清代人的輯佚,也只留下了數量有限的殘章斷簡,所以我們在接觸美刺說這個問題時,也就只能主要依靠保存完整的毛《詩》學派的文獻來進行研究了。
毛《詩》的每首詩之前都有一篇《序》,《毛傳》都是依《序》來解詩。所以,《毛詩序》就成了我們理解毛《詩》闡釋體系的關鍵。而《關雎》前的那一段長序則是其總綱,我們一般稱之為《毛詩大序》。它解釋“風”時說:
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
鄭玄箋“風化、風刺,皆謂譬喻不斥言也。主文,主與樂之宮商相應也。譎諫,詠歌依違不直諫。”所謂“風化”,也就是用詩歌對民眾進行教化,它主要是與所謂“美詩”聯系在一起的。所謂“風刺”,也就是“諷刺”,指的是用詩歌對君主進行諷諫、諷諭,它主要是與所謂“刺詩”聯系在一起的。在《大序》中,用“譎諫,’來解釋“風刺”,而《鄭箋》對這兩個詞的解釋也非常接近。孔穎達疏“譎者,權詐之名。托之樂歌,依違而諫,亦權詐之意,故謂之譎諫。”用今天的話來說,譎諫就是一種比較機智的進諫方法,用語委婉曲折,既能起到規勸的作用,又不至于引起君主的憤怒,使進諫者陷于險境。譎諫不僅僅是指用詩來作規諫,但用詩規諫卻是譎諫的一種形式。在這種形式下,譎諫與諷諫意思是差不多的。
在這段話中,把“風”訓為“諷”的意思,“諷”的政教色彩大大地擴張、強化,而它原有的誦讀之意則逐漸縮小、弱化了。諷本來是一種用詩的方法諷誦),但漢儒把它當作了詩人寫詩的方法諷諫),并使它與政治緊密地聯系在一起。而直接啟發了漢儒從政治角度來解《詩》、并為其提供了歷史依據的,就是先秦時代的獻詩說。但漢儒把由這個角度解詩的范圍擴大到整部《詩經》,就以偏概全了。這種思路一旦具備了方法論性質的指導意義,就構成了《詩經》的諷諭說,它必然要扭曲一些原本沒有政教目的的詩篇的原意。即便是那些本來就有政教目的的詩篇,其意義也有很多在漢儒手中發生了轉變。按漢人的解釋,它們都是用“詠歌依違”、“譬喻不斥言”的方法來寫的,而實際上并不是這樣。我們前面己經分析過,《詩經》里有許多作品是耳提面命的直諫詩的。
上述《大序》中的這一段名言,表面上是解釋“風”的,但實際上,它是對整個《詩經》六義所作的集中概括。孔穎達疏“此六義之下而解名風之意,則六義皆名為風,以風是政教之初,六義風居其首,故六義總名為風,六義隨事生稱耳。”這幾句話告訴我們,漢儒論詩,主要是從政教的角度著眼的,所謂六義,所謂美刺諷諭,都是由此生發開去。
《毛傳》“《毛詩序》和《鄭箋》用美刺諷諭說來對每首詩進行解說,鄭玄《詩譜序》更在理論上對這種學說作了進一步概括:“論功頌德,所以將順其美;刺過譏失,所以匡救其惡。各于其黨,則為法者彰顯,為戒者著明。”美刺”和“諷諭”是密不可分的,美刺是手段,教化諷諭是目的,二者結合,形成了一個完整的詩說體系。但是漢儒過分追求體系的統一,將內容多樣、風格各異的鮮活的詩歌創作統統附會于歷史,附會于政治,就難免會造成對詩歌的曲解,從而掩蓋了許多詩篇的本來意義。例如《鄭風?子衿》是一首女子思念戀人的詩,寫得十分優美纏綿,而《毛序》卻根據《左傳?襄公三十一年》鄭人與子產論毀鄉校的記載,說此詩是“刺學校廢也。亂世則學校不修焉。”但就從詩歌的文本來看,我們怎么也找不出跟廢學校有什么關系。《陳風?月出》是一首月下懷人的抒情詩,卻也被《毛序》附會到了政治上去:“刺好色也。在位不好德而說美色焉。”
以美刺論詩,并不僅僅局限于《毛序》直接標明“美”、“刺”二字的篇目。朱東潤指出,在《毛序》中,“凡言‘勞’之詩,皆詩之近于美者也。至若詩之近于刺者,其數尤多,不可殫計。……凡此言‘惡,、言‘怨,、言‘疾,、言‘責,之詩,皆刺詩;言‘戒’之詩,則詩之近于刺者也。……要之果據《毛序》而論,總詩之美刺與夫類美刺者言之,《風》、《雅》二百六十五篇之詩,十可盡其八九,而刺詩為尤眾。”
綜上所述,現實政治中“諷諫”越來越被推崇,對于漢儒用諷諫來解釋《詩經》,是有著很大的影響的。雖然這并不是唯一的影響,卻是一個很重要的歷史背景。我們要弄清楚對中國后世的詩歌創作、詩歌批評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的《詩經》學美刺諷喻說的產生、發展的歷程,就不能不探討《詩經》與現實政治,尤其是勸諫文化的千絲萬縷的聯系。本文只是努力作了一個初步的嘗試,至于更進一步的探討,就有待大方之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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