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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xiāng)村教師散文
天氣一天涼似一天。大雁排成人字形隊伍,唱著嘹亮的歌,飛向南方。樹葉漸漸變黃,在風(fēng)中簌簌飄落。大大小小的樹的根部,好像圓規(guī)畫的一樣,出現(xiàn)一個金色的圓圈,煞是好看。不久,田間、地頭、河邊的枯草,也瑟瑟發(fā)抖起來。
母親有心臟病。每年,冬季來臨之前,我都把她接進(jìn)城里住。昨天,哥哥打來電話,說母親著了涼,心里非常難受。我趕緊請假回家。
母親見了我,頓時來了精神,不但病好了,而且頭上的白發(fā)似乎黑了很多,臉上的皺紋,也好像淺了一些。我知道:這是我的錯覺。母親一年比一年衰老,仿佛一棵老樹,雖然掛著幾片綠葉,但樹根已經(jīng)開始枯死了。
“明天去城里吧!蔽艺f。
“不中!”母親說,“等呼囔埋了再走!
“師老師?老了?!”我問。
“老了!蹦赣H的眼淚如斷線的珍珠,“多好的人。±狭。一輩子,不值!”
呼囔是師老師的小名,他的大名叫師若愚。師老師個子不高,身體單薄。圓臉,膚色蒼白。臉上有很多雀斑,有人給他取一個綽號——喜鵲蛋。左眼角有個棠梨花,右眼瞼天生有塊疤瘌。
師老師性格倔強(qiáng),不善交際。我離開老家多年,記不清什么時候和他通過電話。逢年過節(jié)回老家,偶然見他一面,也不過是不冷不熱交談幾句。
在我心中,師老師留下的痕跡,隨著歲月的流逝,逐漸褪色、模糊,幾近消失。
突然,聽到他去世的消息,我的已經(jīng)熄滅的記憶,火苗一樣霍霍燃燒起來。
師老師——我的啟蒙老師,沿著曲折的泥濘的小路,蹣跚著走進(jìn)我的視野。
我五歲的時候,父親在老家蓋了兩間里生外熟(里面是土坯,外面是青磚)的堂屋。我家結(jié)束租房居住的生活,搬到老家。其實啊,那時候搬到老家的只有我和母親。父親在縣立第四高級中學(xué)上班,哥哥、姐姐在完全小學(xué)讀書。他們?nèi)匀簧钤谌嗣窆缢诘氐纳碁┐。我老家離沙灘村大約五里地。
我老家是個很小的村子。五個姓——兩個大姓,三個小姓。全村的人口還沒有沙灘村的一個生產(chǎn)隊多。村里沒有學(xué)校,村支書把大隊的兩間舊房子騰出來,讓上過高中的,患有癆病,不能干重活的師若愚當(dāng)老師,辦了一所學(xué)校。
一所學(xué)校,一位老師,一個班級。學(xué)生的年齡從七、八歲到十五、六歲。有的讀一年級,有的讀二年級,有的讀三年級。要讀四年級,就必須去三里外的大村子。
我是唯一的讀一年級的學(xué)生。師老師教我讀寫“大、小、多、少;人、手、足、口、耳、目;日、月、山、石、水、土”等。父親見我會寫這么多字,高興得好像當(dāng)了二品官,逢人便夸師老師了不起。
母親說:“二小真有出息,比我強(qiáng),我就會寫‘文化’這兩個字!
我高興得好像半晌偷吃一個剩窩頭一樣。我是文化人啦!我偷偷地去河里洗澡,故意把紅云侄女的荊條籃踩扁,晌午頭用手捂著頭,赤著腳,踩著滾燙的沙土跟著大將們——比我大的男孩子,去捉麻知了,等等,也許就不會叫母親責(zé)罵了。
我是文化人啦!我是文化人啦!文化人在村里就是有地位。
但是——
我討厭師老師。
一天,師老師讓我站起來背書。我不會,用雞爪子一樣的手撓脖子,搓脖子上的黑灰,還咬衣裳角,流著鼻涕掉眼淚。
同學(xué)們的笑聲一陣比一陣響亮,似乎能壓過桐樹林里的麻知了的鳴叫聲,似乎能壓過村里的高音喇叭里的村支書的罵人聲,似乎能壓過紡花車飛機(jī)的轟鳴聲。
我的臉紅得好像猴子的屁股,比我大五歲的棗花侄女手舞足蹈地說。
我明白自己出了丑,丟了人,給人留下了話把兒,一連多少天心里烏云密布。
班里的大同學(xué),見我就嘲笑我,模仿我,欺負(fù)我。
甚至,到現(xiàn)在,我回到老家,我的鐵桿們還在飯桌上重溫舊事呢!
從此,我走路直不起腰,不敢見人,不想上學(xué)。
我討厭師老師。
村支書的兒子高升比我大三歲。吃的比我好,個子足足比我高半頭。他在班里經(jīng)常欺負(fù)人——連歲數(shù)比他大的,個頭比他高的,也敢欺負(fù)。
高升打我一拳。我罵他一句。他惱了,把我摔倒,屁股坐著我的肚子打我的耳光。我拼命反抗,無濟(jì)于事。高升玩膩了,放了我。我爬起來,踢了高升一腳。恰好,師老師看見了。要懲罰我。我說出原因,師老師說:“兩個人發(fā)生矛盾,都有錯誤,都要懲罰!
師老師用笤帚疙瘩打我和高升的屁股。打我的時候,狠狠打;打高升的時候,輕輕落。我心里很不平,但是不敢吭氣。
我向母親訴苦。母親說:“村支書就是村里的爺,你不能跟村支書的兒子比!
“啥爺?論街坊輩兒,村支書還給我叫叔呢!”我說。
“你不懂!”母親說,“以后,高升在哪,你別在哪。不要老虎頭上蹭癢。要尊敬師老師。師徒如父子。一日為師,終生為父!
“啥父子?論街坊輩兒,他給我叫爺呢!”我想。
我討厭師老師。
同學(xué)嘟嚕說:“雷鋒有啥了不起!
有個同學(xué)向師老師報告。師老師說:“了不得!這是階級斗爭問題!
我班開嘟嚕的批斗會。村支書來了,民兵營長來了,婦女主任來了,五保戶打不爛也來了。
嘟嚕站在講臺上作檢討!拔义e了,我錯了,我不是人。我惡毒攻擊雷鋒叔叔,我是惡霸地主的狗崽子……”
嘟嚕反反復(fù)復(fù)地說這幾句話。他低著頭,彎著腰,淚水和鼻涕滴在講臺上,綻開幾朵漂亮的鮮花。
“打到張保安!”張保安是嘟嚕的大名。
“打到小嘟嚕!”
同學(xué)們的口號聲如同大年初一拉火鞭,把教室震得亂掉泥皮。
嘟嚕家三代貧農(nóng)。村支書說,光批評教育,不開除。
如果嘟嚕的父母是五類分子,嘟嚕一定得滾蛋。
我上二年級的時候,我村和另外兩個小村共建一所學(xué)校。學(xué)校在三個村中最大的那個村。我村的學(xué)生搬到大村上學(xué)。
學(xué)校招一年級。我從一年級開始上,和我一樣大的孩子都上一年級。
師老師是主任,管理整個學(xué)校。他教全校的算術(shù),有時也替我們的語文老師教語文。
我校的同學(xué)挨了師主任的批評,找個地方,畫一只王八,旁邊寫兩個字:呼囔。絕大部分同學(xué)不會寫這兩個字,只好寫拼音“hunang”。
不久,公社教辦室派來一位公辦教師當(dāng)主任。師老師又由主任變成教師。
師老師找不到對象。有人給他介紹一個啞巴。啞巴沒爹沒娘,哥哥討厭,嫂子嫌棄。她人長得秀氣,穿得也干凈。見了師老師點點頭,笑了笑,臉一紅,低頭玩辮梢。
師老師也同意,兩人結(jié)了婚。
我升入初中,師老師任我們班的數(shù)學(xué)老師。
師老師是全公社公認(rèn)的教的最好的數(shù)學(xué)老師。聽師老師講課,如同老人們聽常香玉唱戲。
師老師講課,重點突出,深入淺出,清晰透徹,幽默風(fēng)趣。聲音抑揚(yáng)頓挫,表情富于變化,動作有時有些夸張。同學(xué)們笑瞇瞇地聽課,聽到水落石出之處,往往放聲大笑一陣。師老師也禁不住放聲大笑。
教室沉浸在笑的海洋之中,仿佛,整個世界,幾千年歷史,都在這個小小的教室里裝著;好像,東方的太陽,天上的星斗,都?xì)w這個小小的教室指揮。
師老師講課噴唾沫。講到得意之處,唾沫如同下雨一樣。
師老師一身粉筆末。教科書上,教具上,也有。
師老師有癆病。說話快了,聲音高了,情緒激動了,心情舒暢了,就喘不過氣來。
我坐在第一排。天天沐浴唾沫,吸入粉筆末,欣賞刮大風(fēng)。我喜歡聽師老師講課,討厭他站在我面前。
上初二的時候,公社砍初中。我校初中沒有了,只剩下小學(xué)。
我到臨近公社的初中上學(xué)。師老師又開始教小學(xué)。
我到縣一中讀書,師老師教小學(xué)。我在大學(xué)讀書,師老師教小學(xué)。我在縣城上班,師老師還教小學(xué)。
師老師一直是民辦教師。
民辦教師轉(zhuǎn)正那些年,師老師的心里點燃一只希望的火把。他的笑容好像春天的陽光,腰桿仿佛筆直的青松,皺紋如同一朵盛開的蓮花。就連他的哮喘,也宛如一縷青煙,慢慢消失了。
但是,他有癆病,體檢不過關(guān)。
開始,按教學(xué)成績評選,他是全鄉(xiāng)第一名。因為身體,他沒有轉(zhuǎn)正。
后來,按考試成績排隊,他是全鄉(xiāng)第一名,因為身體,他沒有轉(zhuǎn)正。
每次考試他都參加,每次都是全鄉(xiāng)第一名,每次都遺憾落選。
好心人說,花錢過關(guān)吧。他不花錢——他沒有錢!
他仍然是一名民辦小學(xué)教師。
村里的人當(dāng)著他的面,有幾個叫他的大名若愚的。背地里,沒有一個人提起他不叫小名呼囔的。
學(xué)生們沒事逗樂,或者挨了批評,都拿他的小名開涮——
“呼呼囔,呼呼囔,呼囔,呼囔,呼呼囔。”形容某同學(xué)吃飯。
“說呼囔,道呼囔,呼囔脫個赤脊梁。”講述師老師在地里干活。
“呼囔哩頭,像皮球,呼囔哩眼,像雞蛋,呼囔哩大象鼻子頂海碗,呼囔哩扁扁嘴巴是個打氣管!泵鑼憥熇蠋煹南嗝埠拖。
師老師的幾根白發(fā)可憐巴巴地趴在頭頂。臉上刀劈一般的皺紋縱橫交錯,如同大大小小的壕溝。一年比一年兇的哮喘,活像趕不走的死灰色的靈魂霧霾。
師老師,我鄉(xiāng)唯一沒有轉(zhuǎn)正的民辦老師,仍然彎著腰,戴著老花鏡,喘著帶哨音的粗氣,當(dāng)他的孩子王。
有人說,師老師有病,傳染給孩子壞大事,辭退他吧。
師老師家的三間低矮的瓦房有幾處寬寬的長長的裂縫。地里的莊稼,在高大翠綠的野草的陰影中唉聲嘆氣。
師老師的啞巴媳婦,身患癌癥,已經(jīng)死去多年了。
鄉(xiāng)教辦室說:“師老師太可憐!叫他做勤雜工吧。”
秋風(fēng)如泣,秋葉似訴。潔白的月光透過房頂上的幾個窟窿,給磚漫地涂上一層西天福地的神圣。搖曳的樹枝,在十分破舊的木大床前,素描一幅如夢似幻的山水畫。
師老師臉色蒼白,呼吸如同冬天的北風(fēng)。他好像聽到檁條的輕微的斷裂聲,仿佛感到自己掉進(jìn)一口漆黑的深井里,似乎聞到一股濃烈的尸臭味。他想坐起來,但是身體軟得好像面條一樣。他堅持抵抗一陣,慢慢地閉上眼睛。
一聲巨響,把村里的狗嚇得不敢出聲。棲息的鳥,飛出鳥巢,倉皇逃命。剽悍的莊稼漢子,打開鐵大門,露出驚愕的表情。
師老師的房子倒塌了。師老師埋在廢墟中。
師老師——老了,如同一片彩云,消失在藍(lán)天深處。
整個村子傷心落淚,整個村子熱血沸騰,整個村子把扶危濟(jì)困寫在臉上、腿上。
村里的狗不跑不叫,樹上的鳥低頭默哀,那條通向外面的世界的筆直的大路,閃爍金色的光芒。
一張方桌放在十字街口,上面的捐款箱露出少女般美麗而溫柔的微笑。
每家每戶都捐了錢。在外面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做生意的、打工的等,也把一份愛心融進(jìn)村子的溫暖的陽光中。
全村六、七百口人走出家門,送師老師上路。二十多位身強(qiáng)體壯的師老師的學(xué)生,抬著儀杠。他們抬的不是儀杠,是一眼溫泉,一座青山,一輪紅日,一座神廟。
哭聲連成一片,匯成天空的霹靂,地上的旋風(fēng),河里的浪花,海角的回聲。
母親拄著拐杖,在人群的后面向師老師的墳地跋涉。她飄散的白發(fā),拉彎的脊梁,踉蹌的腳步,追逐一個古老而嶄新的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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