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灣等著我優(yōu)美散文
在浙江余姚的家里,讀沙灣本土學(xué)者方如果的《大盤雞正傳》,讀到興頭上,平時不愿意下廚的我,頓時覺得做大盤雞是件挺文化的事情,便忍不住想模仿一下書上的做法,心想沙灣人看了這書,必能做出正宗的沙灣味道來。
余姚的整雞、余姚的土豆、余姚的辣椒,都是市場里最新鮮的,切好,按照書上的步驟用料、下鍋,誰知道,雞、土豆、辣椒長得跟沙灣的一模一樣,做出來味道還是余姚味道。出鍋后,我不停地在盤子里翻找著,找那種熟悉的味道,悵然若失,頓時心頭燃起一股鄉(xiāng)愁。
把對家鄉(xiāng)的想念,嫁接在一種食物上,似乎是離鄉(xiāng)背井者的一種本能。胃是有記憶的,一種不熟悉的食物,小時候沒有刻骨銘心的記憶,胃不會為你模仿出那種熟悉的快感。
其實(shí),我小時候家里來了親戚,父母的招待方式就是讓我們?nèi)ピ鹤永镒ヒ恢浑u,現(xiàn)宰,用辣子炒了,下一鍋寬面,那時候,叫辣子雞拌面。
我左腮邊的一道劃痕,就是抓雞留下的。大中午小姨來家里,雞怕熱,鉆進(jìn)了屋里,父親喊抓雞,我從炕上跳起來,關(guān)門捉雞,公雞飛起來,利爪擦過我的左腮,刮開一道血口子。
隨著年齡的增長,那道印子逐漸下移,藏在了腮與脖子之間,隱隱地看起來像一道淡淡的皺紋,我臉上的第一道“皺紋”,就是雞給我留下的。這么算來,從我的胃最早認(rèn)識大盤雞的雛形,到現(xiàn)在也四十多年了。
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初,在《塔城報(bào)》工作時,周末我常帶著母親去一家辣子雞拌面店,斜對面是塔城影劇院前那匹甩開四蹄、昂首揚(yáng)尾的馬的雕塑。在家里,“辣子雞兒”是母親最常念叨的一種食物,我不知道,母親說“辣子雞拌面好吃得很”時,是不是也在懷念過去在家里招待外婆、舅舅和姨姨們的場景,以及她們共同動手做的辣子雞拌面的味道。我把她接到塔城后,母親徹底脫離了沙灣,再也沒有機(jī)會經(jīng)歷過那種場景了。
幸好塔城新開了“辣子雞拌面”店,這多少讓我有機(jī)會補(bǔ)償了母親,起碼讓她回味了過去。其實(shí),那個時候,沙灣“上海灘”的大盤雞一條街,已經(jīng)聲名鵲起。那家“辣子雞拌面店”的.老板,恐怕是放不下地級市的架子,在地區(qū)地委、行署的對面打一個縣級美食的牌子,反正作為沙灣人,我是把那家“辣子雞拌面店”的雞,當(dāng)作沙灣大盤雞才去吃的。
想家的時候,想念遠(yuǎn)方親人的時候,一種家鄉(xiāng)的食物,足以通過安撫人的胃和味覺,從而安撫那顆盛滿鄉(xiāng)愁的心。
想念母親的時候,我會不知不覺想到跟她一起吃過的辣子雞,還有她說辣子雞時,后面加的那個帶著甘肅口音的、公雞尾巴似的“兒”字,在舌頭上打個小卷,聽著特別舒服。讓母親的聲音復(fù)活在一盤食物面前,這對于我是一種隱秘的心理安慰。
好多年沒去塔城了,不知道那匹雕塑的馬,是不是還在仰天嘶吼,它尾部的裂痕是不是已經(jīng)修復(fù)?赡苣羌摇袄弊与u拌面店”早已升級為“沙灣大盤雞店”,現(xiàn)在全國各地,大盤雞只要沾著“沙灣”二字就火,這似乎是不言而喻的事情了。
記得在《塔城報(bào)》當(dāng)記者,有年秋天,我到六棵樹煤礦采訪,出發(fā)前嗓子疼,鹽水從托里、廟兒溝一路掛到煤礦。下山時,人開始發(fā)燒,車上昏睡不醒,到了沙灣一聽要吃大盤雞,我突然來了精神,不顧扁桃體發(fā)炎,狠狠地吃了一頓“杏花村”的大盤雞,吃得像醉了一樣,這一“醉”就是七天,喝了七天稀飯,喉嚨才恢復(fù)正常,現(xiàn)在想來,我那時太想家了,太想沙灣的大盤雞了,見了大盤雞連命都不要了。
1993年,我離開塔城,去了南方。2003年,我回到闊別十年的沙灣,一下車,被朋友拉到“上海灘”,先上了一個大盤雞接風(fēng)洗塵。那種久違的味道讓我迷戀,盡管辣得嗓子直冒煙,還是頻頻舉箸,欲罷不能。
后來,每年回來,接待我的親戚、朋友都整一個大盤雞,折騰我的南方小胃,似乎不把我整得口水眼淚一起流,我這沙灣人就算驗(yàn)收不合格。
讓你打開胃,用味蕾品出家鄉(xiāng)的味道,這是對遠(yuǎn)方游子最高明、最直接,也最貼心的迎接,濃濃的鄉(xiāng)愁,沉睡的記憶,都在那種突如其來的味道刺激下融化和蘇醒了。坐在大盤雞面前的那一刻,你就感覺到,你坐在沙灣了,你又回來了,心里無比的溫暖和踏實(shí),很快,家鄉(xiāng)的熱情,讓你感受到貼心又貼胃,你的胃里也同樣的溫暖和踏實(shí)了。
在微信群和聊天群里,經(jīng)常會有內(nèi)地文友們對我說:“我想去新疆,嘗嘗沙灣大盤雞,因?yàn)榇蟊P雞是劉亮程發(fā)明的!背诌@種說法的文人多到你有一千張嘴都解釋不過來。
沙灣出了兩樣文化最為有名,一個是劉亮程的散文,一個是大盤雞,這兩樣都是正宗的沙灣味道。沙灣來了文人,劉亮程、方如果、張景祥這些沙灣文人,多半都會熱情地請吃大盤雞,久而久之,劉亮程的散文和沙灣大盤雞,被捆綁在一起傳揚(yáng),也就在所難免了。人們說起劉亮程和沙灣的時候,會自然而然地說起大盤雞,名人和名吃被捆綁在一起,也不是刻意的,美文、美食,一雅一俗都是文化,就像人們提起沈從文,就想起邊城,還有他筆下的美食、美景。
除了名人效應(yīng),現(xiàn)在大盤雞的文化含量里,鄉(xiāng)愁這個詞的比重最大。這與當(dāng)?shù)夭贿z余力的傳播分不開。我從那時的“上海灘”大盤雞一條街,吃到現(xiàn)在的大盤美食城的“百吉宴”,卻沒為沙灣大盤雞寫過文字,我可能是沙灣作家里,為大盤雞吆喝的最少的人了,所以每每吃到大盤雞,我用南方人的小眼睛,測量著那盛滿盛情的大盤子,心里就有愧疚像小螞蟻一樣爬過。
這一屆的沙灣大盤美食文化旅游節(jié)晚會上,晚會主辦者安排我和新疆人民廣播電臺的大剛一起,朗誦一段我寫家鄉(xiāng)的散文,還很文藝地用樂器薩塔爾配樂。我覺得,整個沙灣在用一個盛大的節(jié)日,用美食、音樂、歌舞,迎接游子的歸來。站在臺上,我感覺我是在還一個愿。
沙灣大盤美食文化旅游節(jié)期間,伊犁文友母女倆,慕名來吃正宗的沙灣大盤雞,在沙灣逗留兩日,吃了兩餐大盤雞,第一次吃的是有土豆的,第二次吃換了香菇的,文友的女兒不斷地在盤子里翻找土豆?此龕澣蝗羰У臉幼樱抑浪苍趯ふ沂煜さ奈兜,似乎大盤雞沒有土豆,就不是她認(rèn)為的大盤雞了。
而我在沙灣弟弟家,吃自家做的大盤雞,也有這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弟媳婦為了照顧我的南方口味和余姚胃,不敢放一點(diǎn)辣椒,大盤雞里放了很多白糖炒,小侄女說大盤雞被做成了“可樂雞”。從南方回來,對辣嚴(yán)重過敏的我,我只能吃這種甜兮兮的“可樂雞”。很安全、很香甜、很可口,卻不是那種麻得人神魂顛倒、辣得人回腸蕩氣的味道。
二十多年,地理大跨度的轉(zhuǎn)換,將我變成了一個見辣色變的人。鮮香麻辣的正宗沙灣大盤雞這道美味,我已經(jīng)無法像真正的沙灣人那樣盡情享受了。南方的水土和慣常的清淡口味完全改變了我的體質(zhì)。有段時間,同學(xué)、朋友請吃大盤雞,我不好拂了他們一番美意,結(jié)果辣得口唇、皮膚都受不了,起了泡泡,后來小心了,只好坐在一邊看著別人吃,一邊偷偷咽口水。
想著沒離開沙灣之前,那個無辣不成歡的我,內(nèi)心就一陣陣悲哀地想:離開沙灣那么久,大盤雞都不認(rèn)我了,可是家里那只雞留在我臉上的那道劃痕還在,明明我還是昨日那個我,沙灣還是過去那個沙灣,大盤雞還是原來那個大盤雞,為何獨(dú)獨(dú)的我的胃,就被另外一塊地域的水土飲食強(qiáng)行改變了呢?
不吃辣子的我,會不會連性情、文風(fēng)都變得越來越不像沙灣人了?如果真是那樣,從南方回來,豈不是白做沙灣人了。我失掉的,可不只是作為沙灣人的口福,無法補(bǔ)償?shù)模有巨大的心理落差、文化代價,以及由之而起的精神損失。
回到以大盤雞聞名的朝思暮想的家鄉(xiāng)沙灣,我不可能做一個不吃大盤雞的沙灣人,我想早先的那個我會慢慢變回來的。我要把自己變回到?jīng)]有去南方之前的那個我。
也許是二十年的思鄉(xiāng),心過于急切,似乎我的靈魂先于我的身體回來了,沙灣,你等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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