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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索布日嘎之夜散文

        時間:2020-10-21 12:32:00 散文 我要投稿

        索布日嘎之夜散文

          索布日嘎之夜:我聽到了誰的歌聲?

        索布日嘎之夜散文

          我的心是一塊頑石,在泥濘霧霾中泡過好多年。這樣的心常常聽不到草葉在微風(fēng)里細(xì)碎的摩擦音。我來牧區(qū),進(jìn)入蒙古語的言說里面,感覺蒙古語把我的腦子拆了,露出天光,蒙古語的單詞、句子和比喻好像是樹條,泥巴和梁柁,像蓋房子一樣重新給我搭建了一個腦子。這個腦子有泥土氣息和草香,適合感受馬、鹽、泉水和歌聲,不適合算計(jì),虛偽的功能完全被屏蔽了。我的心仿佛在蒙古語里融化了,剝落掉核桃一樣堅(jiān)硬的外殼,露出粉紅色血管密布的心,一跳一跳,回到童年。

          我們坐在蒙古包里喝奶茶,外面響起雷聲。牧民說:天說話了。其他人附合:天說話呢。是的,蒙古語管打雷叫天說話,也可譯為“天作聲”。天這個詞,牧民常常尊稱為“騰格里阿爸——”天爸爸。他們說出這個詞自然親切,像說自己家里的長輩。在牧民心里,一生都接受著天之父的目光,他的目光嚴(yán)厲而又仁慈,無處不在。

          在巴林右旗索布日嘎鎮(zhèn),牧民說,他如果需要一塊木料,上山選樹。砍樹的人心里忐忑不安,斧子藏在后腰衣服里。牧民們不砍草原上孤獨(dú)的樹,那是樹里的獨(dú)生子。他到樹林里找一棵與他需要的木料相似的樹。比如勒勒車的木輻條壞了,就找一棵彎度與輻條接近的樹。準(zhǔn)備砍樹的人下跪、奉酒,擺上奶食糕點(diǎn),說“山神啊,我是誰誰誰,我的什么東西壞了,需要這棵樹,請把這棵樹恩賜給我吧,并寬恕我砍樹的罪孽。”然后拔出斧子砍樹,砍完拖樹一溜煙跑下山了。對了,砍樹前,他還要掰下幾根樹杈示警,說:我要砍樹了,住在樹上的神靈起駕吧!

          我跟別人講到這件事,對方笑了,說蒙古牧民挺幼稚,不懂科學(xué)。我想人類從遠(yuǎn)古走到今天,并非依靠科學(xué),科學(xué)也不應(yīng)該是巧取豪奪之學(xué)。人幼稚是說此人尚處在童蒙階段,如果民族仍然幼稚,它該多么天真純潔,歸它走的路還有很遠(yuǎn),這該是多大的幸運(yùn)呢?

          蒙古民族對其信賴尊崇的事物賦予擬人化的代稱,比如把加工五谷的碾子叫“察干歐布根”——白色的、吉祥的老翁,管拉鹽車隊(duì)的首領(lǐng)叫“噶林阿哈”——火的兄長,管接生婆叫“沃登格”——大地的母親。在蒙古語里面,一切都是生靈,彼此是具有親屬關(guān)系的父親、母親、兄弟姐妹,盡管這些生靈的外形是空氣、云彩、土壤、水或結(jié)為晶體的鹽。人只是這個大家庭中間叫作“人”的小兄弟而已。不同的語言里暗含著不同的價(jià)值觀,順著每一條語言的路都會走向不同的終點(diǎn),清潔的生活產(chǎn)生清潔的語言。

          在索布日嘎,我看見一位男人擁抱一位女人,身旁一人以贊嘆;“乃波乃仁恩特貝日乎”。直譯為“細(xì)細(xì)的擁抱。”也可譯為“溫柔地?fù)肀。”?shí)際說的是“細(xì)致珍惜地抱住她”。我感嘆于世界仍有這么體貼人心的語言,如果心與心擁抱,能不細(xì)致嗎?我感覺人們現(xiàn)在使用語言太粗率了,無所敬畏,也無所憐惜,我們失去了好多用心描摹生活的機(jī)會和能力。

          蒙古牧民稱走馬為“蛟若”,最好的走馬是“蛟若聶蛟若”——走馬中的走馬。他們形容好走馬走起來“像流水一樣,”這一種步態(tài)寓意著馬和馬倌的智慧。水跟火是蒙古牧民心中的圣物,他們至今恪守著成吉思汗規(guī)定的戒律:不許往河水里扔臟東西,不許在河水里洗衣服與撒尿。河是母親,河水就是母親的身體。牧民們告訴我:每一座火里都住著一位火神,他們虔誠的神情表示這是不可懷疑的,“火神是一位女性神靈!被疰鼓鹊厣煺寡恚尯诎低穗[,黑暗在遠(yuǎn)處注視女火神怎樣為牧人煮好每一餐飯食;鸬募y理沒有雜質(zhì),如緞子一般細(xì)膩。它飄揚(yáng)的樣子正如母親小聲哼唱一首長調(diào)。直到現(xiàn)在,牧民們用干凈的木柴和紙張引火,不許往火里吐唾沫,不許潑水;鹱詈玫娜剂鲜歉膳<S。牧民說,小時候,父親把他揀回的牛糞里的羊糞、狗糞和狼糞揀出來,燒這些糞是對火神的不敬。水啊火啊,山川大地,人們用清潔的、沒有偽飾的語言吸納你的回音,存在心里。大自然當(dāng)中所有原初的事物都有渾樸的本質(zhì),即使我們閉上眼睛,用手摸一摸它們,也感覺得出這些事物亙古以來未變的質(zhì)感。閉上眼睛摸摸并捻一捻河水,水的柔軟活潑與清澈是一回事。摸一摸石頭就摸到了時間的皺紋和古代。摸摸馬,你想像馬正用長睫毛的、黑水晶一般的眼睛看你,它光滑的脊背有汗,說明剛剛跑完。有一句蒙古民歌的歌詞尤其讓我感動——“馬駒在羊水里就記住了自己的故鄉(xiāng)!蹦撩駛兿矚g傳誦一個故事,說一匹馬被賣到了長江以南的地方,它不知怎樣翻山渡河回到了內(nèi)蒙古故鄉(xiāng)。牧民們說到這里,交換眼神,唏噓贊嘆,并用眼神征求我的看法。我心里想這不可能,馬固然會泅水也能登山,但它路過地方的人是不會放過它的。我還是跟著牧民一起贊嘆,一起驚訝。既然我們會相信網(wǎng)絡(luò)上天天都有的謠傳,為什么不相信馬也有返鄉(xiāng)的美德?為什么不信火里和水里住著清潔的神靈呢?我寧愿把自己腦子里貯存的所謂知識清除掉,它們也許早過時了,讓更多的民間傳說和神話進(jìn)入心靈。索布日嘎的獵人說猞猁聰明,它平時不留下任何痕跡。下雪天,所有野獸在大地上留下腳印,猞猁等大動物出來覓食之后,爪子踩在大動物的腳窩里行走。我眼前浮現(xiàn)出八十多歲的獵人蘇達(dá)納木手腳并用模仿猞猁跨越大步的情形,這多好。《嘤字,我喜歡這些還沒有擺脫童年的幼稚的人們!

          今年七月二十二日,農(nóng)歷六月十九。我被邀請參加索布日嘎鎮(zhèn)吉布吐村祭拜村莊敖包的儀式。祭敖包何其神圣,村雖小,但越小越純粹,我被邀請參加祭祀,深感榮幸。晚上,我甚至在鎮(zhèn)政府的宿舍里來回踱步,享受這份榮幸。巴林右旗要在天亮之前祭敖包。古人稱,約略看清自己的掌紋曰天亮,而天亮前依然伸手不見五指。我們凌晨三點(diǎn)鐘起床,三點(diǎn)半出發(fā)。開車的司機(jī)甚神奇,他在漆黑的夜里瞪大雙眼看前方,左右轉(zhuǎn)動方向盤,仿佛他是一只夜視的貓,在夜色稠密的草原上看清一條路。車停了,可能停在山腳下,抬頭卻辨不清山峰與夜空的分割處。我被扶上一臺摩托的后座,抱住駕駛員的腰。摩托突突行進(jìn),我聽到黑暗中有許多摩托轟鳴前進(jìn)。摩托馱著我們爬上躍下高低起伏的丘陵,我聽到水聲,摩托沖過淺淺的河流之后停下來。這時影影綽綽看見許多人,卻看不清面孔和衣服。我們登上一座不太高的小山。山雖然不高,但登上去周圍卻清晰了。一座敖包矗立眼前,上面系著飄動的哈達(dá)。全村的男人環(huán)立敖包前,他們穿著整齊的蒙古袍,戴帽子,臉膛肅穆堅(jiān)毅。他們的面色好像比夜色還要黑,只有眼睛和鼻梁反光。馱我的摩托車手竟然穿著陸軍作戰(zhàn)服,他剛從部隊(duì)復(fù)員。村里的敖包長宣讀祭文,祈求敖包神靈庇佑村子人畜平安,風(fēng)調(diào)雨順。吾等全體俯身跪拜,起身獻(xiàn)上自己所帶祭品。我獻(xiàn)上了酒、袋裝牛奶、糕點(diǎn)和奶豆腐。拜過我取一點(diǎn)奶豆腐帶給父母吃,用我爸話說“山神吃剩下的東西,人吃了最好!

          站在山上轉(zhuǎn)身看,仿佛就在轉(zhuǎn)身的一瞬間。天亮了許多。天和地像輕云和濃云分開了,沉黑的大地伸向遠(yuǎn)方。我身邊的村民笑咪咪地互致問候,這時能看清他們的年齡和老年人的皺紋了。他們變得輕松而欣慰,相信自茲日起,直到來年,吉布吐村風(fēng)調(diào)雨順,國家康泰平安,那是必須的。下了山,略多的光線讓我看到吉布吐村牧民身穿的蒙古袍有多華麗。這些光讓我看清他們海藍(lán)色蒙古袍上的銀白團(tuán)花和橙色的腰帶,灰色蒙古袍大襟的桔紅滾邊。他們比演員更漂亮,他們的英武氣質(zhì)和服飾在大自然中更顯出恰當(dāng)。而我想到一個村的男人們穿著華麗的衣著在夜色里穿行,該有多么誠懇,攜帶著他們自己才知道的美,讓敖包神多么歡喜。大地啊,你有多少我所看不到的美,堅(jiān)定地、默默地發(fā)生,它們發(fā)生在事物的肌理內(nèi)部,而不是表演。

          我們又坐摩托又過河,碾過晨曦鋪就的地毯之前我們還按巴林人的習(xí)慣祭拜了清澈可愛的`沃森花泉水。大地亮了,曦光下的大地多么可愛。光線以它剎那千里的懷抱告訴人們草原的遼闊,比長調(diào)唱的、駿馬跑的還遼闊。如瓷器般青白色的天空剛剛醒來,而大地比天空更寧靜,灌木和草毛絨絨地等待蘇醒。遠(yuǎn)處的山巒如同畫家的初稿,還差六遍敷色。而我們在飛馳,身旁還有人騎馬,他們顯出比騎摩托的人高大,手挽韁繩也比手把摩托好看。騎手在馬背上躍躍然,瞻顧四方。東方正好有太陽傾瀉的紅光,如洪水決堤(這些光每天早上決堤一次)。這時看出平坦的草原并不平啊,每一處隆起泥土都被紅光刷了漆,像千萬座雕塑面東沉思。前方是吉布吐村,光線早于我們趕到那里。“吉布”是箭頭的意思,也是古代的名字。村里的彩鋼瓦像在屋頂鋪了一片片紅氈。這個村好漂亮,戶戶有同樣的黃柵欄和帶“烏力吉江嘎”(吉祥圖案)的大門,街路硬化,新栽的小樹排列成行。太陽把鮮艷的紅光照在吉布吐村里一點(diǎn)都沒糟蹋,這里像一處童話外景地。而我自從祭祀敖包后成了村民中的一員,混跡在摩托車和馬隊(duì)里,與晨風(fēng)沖撞。我們相互微笑,如同贊美這個時刻,領(lǐng)取大地天空賜予吉布吐村民和我本人的這個美好的早晨。

          也是在索布日嘎,幾天前,鎮(zhèn)里的蒙古族職員組織了一場野餐會,地點(diǎn)在這個鎮(zhèn)臨近西烏珠穆沁旗的景區(qū)“榮升十八景。”他們在一棵枝葉繁盛的黑樺樹下面等我,地上鋪著防雨車衣,擺著食品,他們大多三、四十歲,帶著家屬孩子。他們并不說什么,卻用眼光親切地注視我,仿佛眼光是一塊布,輕輕擦去我臉上的塵埃。蒙古族人口少,同胞為自己民族能出一個作家而高興,這是這么多雙目光交織的眼睛送給我的信息。我很慚愧,我還沒達(dá)到讓這些純真的目光褒獎的程度,但又沒法解釋,只好看周圍景物。那一邊山巒俊秀,這一邊草場寬廣。蒙古黃榆沿河邊生長,如同河流的衛(wèi)士,保護(hù)著它的清澈。黑樺樹下面歌聲響起來了——《諾思吉雅》,所有的人都在唱,他們的眼睛看著樹,看著山,看著虛空,仿佛那里寫著歌詞——“海青河水長又長……。”一遍唱完,再唱一遍。他們用嗓音不斷往歌的火堆里添柴,不讓它熄滅。這情形特別像海浪一遍遍沖刷堤岸,洗刷著我的心。他們怎么知道我需要洗禮?“吾欲仁,斯仁近矣!备枇T,一個小女孩用蒙古語朗誦了一首詩,詩中說“這座山哪管只有牛糞那么大,也值得跪拜,因?yàn)檫@是我們的土地!彼灾赡鄣纳ひ裟畛鲞@么誠懇的詩句,態(tài)度卻堅(jiān)定,竟使我老淚縱橫。我怕在別人面前流淚,可在這樣的曠野里,我能躲到哪里流淚呢?誰讓你遇到這樣的歌聲和這樣的詩呢?

          高林艾里是一個村的名字,意謂河的村——這真是一個好名字,我參加了一場牧民為我舉辦的篝火晚會。什么人值得讓村里的鄉(xiāng)親為他辦篝火晚會?我聞所未聞。聽說這是為我辦的,我真是慚愧之極。那是在山坡上,村民幾乎從山的各個方向走向篝火,他們好奇地看我。一些孩子大膽地與我交談,他們讀過內(nèi)教版蒙漢文課本收錄的我的作品。我覺得更值得一說的是這里的夜色——琺瑯色深藍(lán)的夜空下,山坡上臥滿牧歸的羊,如石羊。篝火燒起來,有一人高,眾多火星往更高處蹦跳。村民們用胸膛迎著火歌唱,高音沖向曠野回不來了,低音被火吸走。我走到山坡看篝火和火邊的人群,遠(yuǎn)處有山的暗影,被攪碎的月色在白白的河水里流淌。我忽然問自己,這是哪里?我是誰?我真忘了自己是誰,忽然感到寫作跟做一個淳樸的人相比真是微不足道,到牧區(qū)來找寫作資源更是卑俗之極。人不寫作也能活著,而活著值得做的事是清洗自己,我不想當(dāng)我了,想變成牧民,放牧、接羔、打草,在篝火邊和黑樺樹下唱歌,變成臉色黝黑、鼻梁和眼睛反光的人。長生天保佑所有誠實(shí)和善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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