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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底碎花布衫散文
我家的老照片中,有一張我們家族里的男性全家福,那里面,我的形象很特殊。
我就站在最前排我兩個爺爺中間,手扶著他們的大腿,站著。因為是在最前排,又因為身穿一件白底碎花布衫,在那件白底碎花布衫的襯托下,凸顯出我是一個臉龐清秀的女孩。所以,在之后的好幾年里,家里人看那張照片的時候,總有人調(diào)侃我:“這張照片里的你,像個三妮兒。”
那時候,應(yīng)該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我四五歲左右。在我的印象中,那時候,我很少穿新衣服。我二哥比我大不到兩歲,二哥上面又有大哥。我們弟兄三個穿衣服,可不僅僅是“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還要按大小排列,大哥穿小了,二哥穿,二哥穿小了,我這老三接著穿。即使我哥哥穿的,也許就是我爹穿過的舊衣服。之所以如此,除了節(jié)省,還跟一個“窮”字有關(guān)。而那件白底碎花布衫,卻真是一件貨真價實的新衣服,而且只有我可以名正言順堂而皇之的在它全新的時候穿它,別人都沒有這個權(quán)利——包括跟我年齡相差很近的二哥。
為什么?因為它是我干娘專門給我做的。
我干娘何許人也?是縣城西北離縣城大約十一二里地的某村莊大隊婦聯(lián)主任。
她怎么就成了我干娘呢?是因為我爹。
公私合營以后,我爹是縣供銷社職工,上世紀五十年代末曾經(jīng)被派到那個村莊的代銷點工作。
其實,寫不寫這個話題,我躊躇了很久,因為事情牽涉到我的親生父親,也因為時間的真相當時就云遮霧罩,現(xiàn)在寫出來,更難還原歷史的本來面目。但又覺得不寫,就成了我人生中的一段空白。畢竟,這世上,除了我的親娘,她是我曾經(jīng)叫過娘的第二個人——雖然“娘”字前面加了個“干”。
隨著歲月的消逝,情節(jié)已經(jīng)很不完整,細節(jié)也幾乎消失殆盡,只剩下一些模模糊糊的記憶片段。
第一個片段。
田野間,一條鄉(xiāng)間小路,滿眼是空曠、荒僻,我跟在我爹身后,往鄉(xiāng)下走,至今還可以肯定無疑地說,是去我爹工作的那個鄉(xiāng)村。
因為饑餓,腿腳越來越沉,也越來越感到疲憊,弱小的我,也越來越跟不上我爹的腳步。我爹看我實在不堪,就把我背在背上,背累了,再放我下來,讓我走一段。
那時候我爹應(yīng)該是三十多歲,正是年輕力壯的時候。我趴在爹的肩膀上,隨著他晃動的身軀而晃動,只覺得爹的脊背好寬,趴在這樣寬闊的脊背上,渾身都是舒坦。
第二個片段。
三間堂屋里,高高亮亮,正對門,有一溜高高的柜臺,柜臺后門有貨架,貨架上擺著貨物。東頭一間,有一張桌子,一張床。床很窄,卻極其整潔。
走進來一個婦女,比我娘年輕,比我娘個子高,長得健康壯實,裝扮要比一般的農(nóng)村婦女干凈利落,模樣,只記得眉眼周正,算不算俊俏?模模糊糊記得,應(yīng)該算。
她對我爹說:“老李,這是你兒子?”
“是俺三兒。”
再過了一會兒,她說:“老李,你看你這床恁窄,叫你三兒回俺家睡吧,俺家寬綽。再說啦,你也太忙啊!
后來,我就跟她走了。
她扯著我的手,走出了那三間房,走進村莊的胡同里。村莊的胡同,是曲里拐彎的迷魂陣。在曲里拐彎的村莊胡同里,她一邊扯著我的手走,一邊與我說著話。
她的手,讓我感到溫暖,而且,有一股親和力似電流傳導(dǎo)到我的心里。她的手,似乎并不柔軟,力感十足,還有些粗糲,一定是長期從事農(nóng)業(yè)勞動的結(jié)果。那雙手帶給我的溫暖和親切感,至今還記得。
第三個片段。
鄉(xiāng)村之夜,漆黑如墨,天上是否有星星閃爍,不記得了。也許因為我的肚子撐得難受,正在上吐下瀉,顧不得上觀天象了。
白天里,她的娘或者是婆婆(記不清了)蒸了一地鍋雜面饃,饃的個子很大,暄暄騰騰,貼近鍋沿的地方,又焙烤出了焦皮,我一連吃了好些,具體幾個,記不清了,反正吃了很多,大大超過了一個四五歲孩子的飯量。
那時候,城里,大饑荒已經(jīng)悄然降臨,我整天吃不飽飯,餓成了大肚娃,一見有吃的,就如同餓虎下山,胡吃海塞起來。晚上,卻遭罪了。肚子漲得難受,睡不著,后半夜,就得出來,上吐下瀉。
一定是怕我年齡小,害怕,她陪著我,到一條溝渠邊,看著我。我上吐下瀉完,她給我擦拭。
似乎還模模糊糊記得,她曾經(jīng)圪蹴下來,雙臂把持著我,讓我在她的把持下拉大便。
那一夜,我起了好幾次夜,每一次,都是她陪著我。
也不記得在她家住了幾天了,反正,每天都吃得飽飽的,暫時趕走了肚子里的餓鬼。
第四個片段。
我家里,她來了。掏出一件白色碎花布衫讓我穿。
似乎記得我親娘還對我說:“穿吧,三兒,你干娘給你做咧!
穿上,又長又胖。
似乎有人說,“小孩兒正長個兒,大點兒好,能穿好幾年。”
也不記得是別人讓我喊的,還是她讓我叫的,反正,那一次,我開口加了她:“干娘!”
那以后,我還見沒見過她?不記得了。
第四個片段。
我記得比較清晰一些。
時間大概得過去好幾年了。家里人在看那張照片。又提起了我穿的那件白底碎花布衫,自然也提起了她。
我娘說:“她對你爹好著咧!”現(xiàn)在還記得起來,我娘對我說這話的時候,微微笑著,語氣似乎有些曖昧,也有些調(diào)侃的味道。
我爹倒很坦然。淡淡一笑,說:“那時候,大隊干部經(jīng)常跟代銷點打交道。她是婦聯(lián)主任,當然常去代銷點了!
我爹又說:“她男人在外地當工人,她一個人在家,又沒有孩子?匆姲橙齼洪L咧秀氣,喜歡唄!”
“從離開XX村,再也沒見過她。聽人說,她找她男人去啦!
聽我爹說起她的時候,我娘似乎也并不太介意。以我娘的剛烈性格,眼里揉不得沙子,要是我爹和她真有曖昧,我娘一定不會輕易放過。但那一次,那個話題輕輕松松就過去了,并沒有掀起一點波瀾。所以,我至今都以為,我爹和她之間確實并不那么曖昧,最多,是彼此有好感。
再說了,那時候,整個社會都流行道德潔癖,男女關(guān)系是個很敏感的雷區(qū),一腳踩上,就會身敗名裂。我爹本是忠厚老實之人,又為人謹慎,這個雷區(qū),他大概沒有膽子踩。而且,他那時的命運也很坎坷。本來,不管是會計賬目,還是營銷,我爹都是當時縣供銷社里一把好手,卻被分配到一個鄉(xiāng)村小代銷點,一干就是好幾年。這本身就說明我爹當時的處境不妙。如此處境之下,焉有瓜田李下之心?
而且,不久,因為我爺被打成右派,我爹就從那個代銷點里被下放了,沒了工作,一氣之下,偷偷當了盲流,下了東北,在興安嶺當了兩年伐木工人。那時候,人生不由己,轉(zhuǎn)眼即飄萍,他們之間,即使想再浪漫,也沒有了機會啊。
在我的印象中,從那次她給我送白底碎花布衫之后,我們之間也似乎再沒有交集。
從第四個片段至今,我從一個四五歲的幼兒長成一個六十五歲的白發(fā)老頭,我們家里幾乎沒有再提起過她,但在我的深層意識里,她——我曾經(jīng)的“干娘”——一直被歲月沉淀成記憶,悄然隱藏著。
四五年前,我曾經(jīng)又去過那個村莊,在村里人的帶領(lǐng)下,去看了當年代銷點的舊址,老屋子還在,卻已經(jīng)風燭殘年,破敗不堪,門窗都沒有了。很讓我感嘆世事滄桑野馬隨風白云蒼狗。
如今,我娘已經(jīng)駕鶴西去十年,我爹也仙逝三年半有余,她——我的干娘——最少也得八十五六歲了。不知道她——那個我曾經(jīng)叫過“干娘”的人——還在不在人世,是否還活得好?
我不會忘的,是除了我親娘,她對我的那份類似親生母親般的愛,類似親生母親般的親切。
那件白底碎花布衫,我真的穿了好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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