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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乞討者經(jīng)典散文

        時間:2022-05-09 15:43:48 散文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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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乞討者經(jīng)典散文

          一定是饑餓弄醒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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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不然,他肯定躺在麥場上,誰家剛剛碾過麥子的麥草垛旁,瞇縫著眼很舒服地曬著清晨的頭一撥太陽光;或者背靠著村口老村長家的后院墻,張著嘴,聽風(fēng)在村莊外的野地里飄蕩,看陽光在麥茬地里剛剛展開墨綠色長葉子的玉米苗上,閃爍起的一片光怪陸離的亮光;或者縮著肩站在鎮(zhèn)子剛剛開集的街道上,吸溜著鼻子嗅從四面八方蜂擁而來的煮羊肉的腥香、炸麻花炸油糕的甜香,瞇著眼偷偷摸摸瞅人伙里女人渾圓的胸脯、肥嘟嘟的屁股……

          現(xiàn)在,饑餓像一條張牙舞爪的瘋狗,撕咬著他驅(qū)趕著他陪伴著他,穿過從鎮(zhèn)子上通往村莊的一條大路,走過村口的一條土路,很快,就走進了村莊。

          村莊早讓清晨的陽光照耀得一片澄明、鮮亮。一踏進村莊,村莊里那些各式各樣的味道,像是一下長了翅膀,從每一戶人家的廚房里飄出來,擠過院門跳過院墻穿過街巷在村莊里拐過幾個彎后,很快就鉆進了他的鼻孔。他的總是懸掛著兩滴清鼻涕的蒜頭鼻,像是專為分辨村莊里各種各樣的氣味兒而存在的。就像現(xiàn)在,他已清晰地聞出來,村莊里那些混合在街巷里臭烘烘的豬糞、牛糞中的,每一戶人家裝在樓上麥倉里的新麥香,從這條街上飄過的油饃香和洋蔥拌黃瓜的清甜氣息。那一股在鐵鍋里熬了足足有一個早晨的大顆玉米糝子的鮮香,肯定來自這條街上門樓最高的那一家;那一絲在后鍋里煮得不稀不稠味道很地道的稀溜糝子金黃色的香味兒,絕對來自這條街盡頭的那一家;而很明顯的,煎剩飯里的那股嗖味兒,一定來自后街上給他半個蒸饃都撇嘴的邋遢婆娘家,今天她就是用一張笑臉迎他,他還不愿意去呢。

          一條狗,虛張聲勢的汪汪聲,猛然打斷了他。那些味道,像一群遭受驚嚇的鳥兒,一眨眼就無蹤無影了。他的身子一哆嗦,一只手,不由自主抓緊了手里的竹棍。村莊最先迎接他的,總是一聲聲狗叫聲。俗話說狗眼看人低,何況,狗眼里現(xiàn)在站著的是這樣一個在村莊里乞討的叫化子呢,狗朝著他聲嘶力竭地汪汪著,模樣比村莊里那些總喜歡拍村長馬屁的人還要勢利。這是條已活了一大把年紀的老狗,毛色像他的衣著一樣破敗、骯臟,一只眼睜著一只眼早瞎了,樣子看起來比他還要可憐。狗叫了一陣后,大概沒有得到主人的肉骨頭和贊許,就嗚嗚嗚有些委屈地朝著村莊外面跑了。

          但狗叫聲,還是讓村莊里的人知道,一個乞討的叫化子來村莊了。那些忙碌著的大人,朝他看一眼就將目光轉(zhuǎn)向了別處,他們一天里總有著這樣那樣的事情要做,一整天忙碌得連放屁的功夫都沒有,他們可不肯在一個村莊里乞討的叫化子身上,浪費掉他們哪怕是一根麥草那么短的時間。但是,村莊里的孩子們知道他來了,他們一個個喊叫著呼朋引伴從遠處的街巷里跑過來,用好奇而吃驚的目光開始打量,他身上臭烘烘的沾滿麥草、塵土的破棉襖,他嘴唇和下巴上那一蓬被貧困潦倒涂染成灰白色的亂蓬蓬的胡須,他滿臉被厄運蹂躪得不成樣子的橫七豎八的皺紋,他眼里汪著的困頓而無助的光。很快的,他的身邊擠滿了鬧嚷嚷的一群孩子,他們緊緊跟著他,像一群被他引領(lǐng)著的小叫化。

          現(xiàn)在,他就是被一群孩子簇擁著來到一戶人家的院門前。他用手中的木棍推開虛掩的院門,門像呻吟似的吱呀叫喚了一聲,沒有聽見他想象中的狗叫聲,他一側(cè)身子進了院子。一走進院子,一種香噴噴的味道迎面撲向了他,險些使他打了個趔趄,他咽了下口水,很快就聞出來了,就是他剛進村莊時聞到的那種在后鍋里煮得不稀不稠味道很地道的稀溜糝子金黃色的香味兒,同時他還聞到了涼拌紅蘿卜絲的辛辣、嗆人的酸味兒。他抬起目光,靜靜打量著這一家正圍在廚房門口的圓桌邊吃早飯的這家人——坐在上首的胡子像他一樣白的老人,狼吞虎咽的兒子,細嚼慢咽的女人,唧唧喳喳的孩子。他靜靜望著他們,他的目光是謙卑的小心的溫和柔軟的,那種目光,使任何一個碰到它的人相信:你手里正端著的飯碗里,有幾口原本是屬于他的;你廚房鍋里盛著的,有幾碗飯應(yīng)該是他吃的;你所過的好光景,其實是上天虧欠下他的。

          他望了他們幾眼,就收回了目光,然后死死盯著自己面前,一只碗口豁豁牙牙盛滿了陽光的粗瓷大老碗。

          他聽見,老人吩咐兒女的聲音,一個手腳麻利的年輕媳婦朝著他走近的腳步聲,緊接著,他看見,一大碗金黃色的玉米糝子從一只又白又軟的手中倒進了他手中的老碗里,很快,老碗里的陽光溢出了碗沿,落在了他的腳邊。一縷縷金黃色的香味兒,快將他的整顆心漂浮起來。他有多長時間沒有聞過這種香味兒?一天,不,兩三天;十天,不,十個月、十年;一輩子,不,八輩子、十輩子!碗剛挨到他的嘴唇邊,他就聽見,他的嗓子眼里響起一片雨后池塘里青蛙叫喚聲一樣,幸?鞓返倪筮筮蛇陕。他恍惚看見,那些從他身體的四面八方伸過來的一只只小手,它們從他的五臟六腑里伸出來,細細的長長的,一直伸進他的嗓子眼里,現(xiàn)在,它們正在他的嗓子眼里相互擠擠嚷嚷爭搶著,撕奪著。

          他知道,現(xiàn)在,肯定有數(shù)不清的目光正落在他的手上、頭發(fā)上、胡子上、額頭上、碗沿上。老人的目光,孩子的目光,男人的目光,女人的目光,憐憫的目光,嫌棄的目光,同情的目光,厭惡的目光,他活在世上,其實是活在各式各樣的目光中。任何目光落在他身上,他肯定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重量,否則,世界上那么多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還不被壓死?他也清楚,他的吃相肯定不雅觀不好看,一個在村莊里乞討的叫化子的吃相即使再好看又能好看到哪里去?話說回來,就是他的吃相再雅觀再好看,難道別人就不當他是一個在村莊里乞討的叫化子?!

          他抬起頭,那些剛剛落在他腳邊的陽光,現(xiàn)在又盛在了他的碗里。他有些疑惑,那些香噴噴的玉米糝子,是否真的進了他的肚子里?一個響亮的飽嗝,像是證實這一切似的使他立馬相信了。一絲笑意,緊接在他的臉上漾開了。他就是帶著這種笑意雙手捧著碗將碗倒扣在他的臉上,同時,他的舌頭伸過了嘴唇,伸進了碗里。他的舌頭,長,細,柔軟,仿佛它只所以長在他的身上,是因為他會派給它這樣的用場。一圈。兩圈。三圈。他的又長又細又柔軟的舌頭,在碗里一圈圈翻卷著,左右舔拭著。碗從他的臉上翻過來時,剛才還沾滿玉米糝子的碗邊碗底,就像村莊里一個最會過日子的媳婦用清水洗過一樣,明晃晃的。

          一條街道剛剛走到盡頭,他吃了頓熱飯不說,肩上布口袋里的蒸饃餅子,足足他吃三天都吃不完。

          他是從村莊南面的那棵老槐樹下走掉的。爬上村南的渠道,穿過村莊南面那條疙疙瘩瘩的土路,很快,就消失在村莊外面空曠的田野上。

          沒有人知道,他從哪里來,現(xiàn)在,又去了哪里?更沒有人知道,哪里是他的家?世界給予他的沒有家的溫暖沒有女人的溫存沒有親人血脈相連的愛和疼,世界給予他的,只有饑餓。饑餓像一條狗,日日追逐著他驅(qū)趕著他撕咬著他陪伴著他,而他又像一條狗一樣,日日不停地從一座村莊穿過另一座村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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