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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的書緣經(jīng)典散文
我阿公是個地道農(nóng)民,懂木工,也做泥水,建房造屋不求人。當然,他還有別的本事,譬如編織竹器、燒磚燒瓦、嫁接果木、教牛犁田、造打谷機、接生牛犢,甚至看風水、占卜打井等。想來,也是一匹“全才”了。
但我不知道,阿公有沒有正式讀過書。前年夏日,因病痛和身子衰竭,老人家過世了,享年八十六。在走之前的好些年,他剛烈的性子改變并不大,但有時卻能安靜下來看看書,倒也讓人覺得有點出奇。
那時,我還在學校教書,暑假回家,阿公問有什么書合適他看?其實,我已很少閱讀,也沒有什么存書,敷衍應(yīng)答,有本白話《三國》。他竟然要了,或許閑得極無趣了吧。于是,除了趕集吃東西、到廟里燒香,他就窩在屋里或躲在屋檐下、臥于竹椅上翻看那大本本。然而他認得的字確實不多,因而常捧書踱步而來,“你做老師的,你教教阿公,這幾個是什么字?”他舉起兩個手指在書頁上劃來劃去,最終隨意停在一處。我告訴他。過一會,他又問,我又告訴他。常常大半日,他總是看那幾頁書,翻不動了——他認得的字確實不多。
有時,我遞煙給他。他就把書頁折起,點燃煙,問幾多錢一包?我答了,他就道,你們買煙都買貴了,卻沒什么味道。我解釋,這對身體損害小些。阿公搖搖頭,嘆息道,身體再好,日子沒有味道又有什么味道?我沉默下來,不知怎么答他。他也沒在意,抽完一支煙,捧著大本書和煙踱回他的屋子去了。
古人有語,晚之好學,如炳燭之明。光亮或小弱,卻還能照明自己的心窩一角吧?
到我老爸那一輩,一大家六七兄弟,因生活貧困,我爸、二伯、四叔都只讀了兩三年小學,大略懂寫自己和家人的名字。小叔上學時,家境松了些,但因種種緣由,他也沒讀到小學畢業(yè)。幾兄弟里,讀書最多的是我五叔。
阿婆回憶,五叔讀書時條件很艱難,學習卻很刻苦,成績在同屆學生里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到鄉(xiāng)里初中念書時,五叔學校與家之間來回得步行幾十公里,怕走壞鞋子,脫下來拎著,赤腳行踏山路。他自帶干糧,一段蘿卜干可分作兩頓吃,腌過的咸黑欖就是上等好菜。后來,五叔沒考上他想讀的學校,就去參軍了,派到憑祥友誼關(guān)一帶“戍邊”。他在那里呆了幾年,和當?shù)匾幻媚飸賽、成家。再后來,他考軍校學醫(yī),學成后舉家轉(zhuǎn)到桂林定居了。
現(xiàn)在,五叔已成為我們屯的一張“名片”,甚至村里、鎮(zhèn)子走出去的一位“名人”。他走過大半個中國,南至西沙群島,北到北京長城,東臨江浙青島,往西跋涉大漠。五叔研學中西醫(yī),中醫(yī)擅長針灸推拿,頗有口碑。多年的累積,他的醫(yī)學藏書已有幾個柜子了。他的另一大半藏書卻是國學或字帖。他喜好寫毛筆字和鉆研詩詞對聯(lián),且鉆研出了點名堂,不時把發(fā)表在全國發(fā)行的《對聯(lián)》或《楹聯(lián)詩詞》的樣稿擺給我們看。五叔人緣好,他中等個子,長相不很突出,號召力卻很強,他們同學聚會,他總是主要理事之一。有時,他從桂林回老家,跟一老友提起,很快就數(shù)人知曉,呼朋引伴,結(jié)隊而來,又搞一小型聚會。他和高中的一位班長老楊最合拍,平常過節(jié)或遇喜慶的事,短信互動,詩詞相和,其樂融融。
我在桂林讀師專時,有一周末,五叔讓我陪他散步,逛到一個書店,他忽而道,進去選幾本書吧,給你報銷。我選了一套的散文集《商州》,后來借給女同學看,弄丟了兩冊。我工作后,他還送過我一套《文學大教堂》,從民歌詩經(jīng)到當代文學流派(包括“文學桂軍”的三駕馬車)都有“講解”,書中有精美的插圖,有時看得發(fā)呆了,仿佛聞到了一點孩提時看的小人書的味道。只是后來,這套書全都不見了。
后來,我似乎才明白,五叔相信、也希望我相信——用心讀書是可以改變?nèi)松摹?/p>
上個世紀80年代末,我上小學了。起初,我喜好寫字,放學回家就寫,坐小凳,趴大椅,仿課本的字一個一個寫,不管懂不懂,全寫下來。白天寫,夜晚點火水燈(煤油燈)寫。老媽在一旁剝花生或補衫。寫著,我拱起身、頭靠近火水燈,老媽伸手按我額頭,喊我坐好。一回,她沒留意,我額前的一卷頭發(fā)就被燒了。
有時,老媽問,寫什么字?
我答,舟。什么字?
小舟的舟,就是小船。
她點點頭,我家阿石也聰明的呢!
我道,等我讀四年級就買一盞新火水燈,晚上帶去學校上自修。
老媽問,晚上你認得路么?
我答,捧著火水燈照路,走過田壟、走過小河、走過欖木根的小賣部,就到了。
老媽笑道,別跟著河水走,走到大洋去咯!
大洋是個大鎮(zhèn),我去過那里趕圩,大得就像外面的世界。我讀四年級時,村子、小屯通電了,小學的教室也掛了電燈。老媽給我買的新火水燈就擱在屋角,慢慢陳舊了。
逐漸長大,我也開始看課外書了,一是借小叔的小人書,二來借老師同學的作文精選本,后來覺著不過癮,就看起武俠大部頭來。我四叔是有點“婆娘”的男人,咧嘴愛發(fā)牢騷,平常沒事也習慣的念念有詞、嘮叨沒完。特別是,他竟然也愛看武俠,這在我們家較罕見。我偷進過他的臥室,床邊有一木架,擺著一些厚重的武俠大本本。我偷看他的第一本武俠叫《鳥盡弓藏》,看得云山霧繞、津津有味,內(nèi)容記不得了,但書里的插圖極俊,印象很深刻。我看完后偷偷放回去,還以為他不知道?捎幸换,他忽而笑道:“你這只馬騮(頑孩),偷看我的書,還折皺了好幾頁,以為我不知道。
后來,看到梁羽生、古龍、臥龍生等人的小說(金庸小說看得少,直接看電視劇了),課本都不想看了。再后來,終于看魯迅、巴金、、孫犁等,人也逐漸“老成”了……
恍惚已經(jīng)人到中年,上班瞎忙亂轉(zhuǎn)、人黑眼暗,下班鹽油醬醋、刷碗洗褲,得空發(fā)發(fā)呆,猛然回首,不由驚愕:已好幾年沒看過一本書了!
然而,我還愿堅信書中自有樂土,看書仍是我快活的一大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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