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的記憶經(jīng)典散文
瓦礫
聽說衛(wèi)星地圖很厲害，可以找到你想要找到的一切地方。我好久沒有回故鄉(xiāng)了，即使回去也是匆匆忙忙的。我想從衛(wèi)星地圖中看看故鄉(xiāng)，以解相思之愁。
打開衛(wèi)星地圖，不斷放大，搜索。找到澄城縣了。找到醍醐鄉(xiāng)了。找到京昆高速公路了。京昆高速公路剛剛從我們小村的南面經(jīng)過。小時候，學(xué)校經(jīng)常組織我們撿拾父母們收割后遺留在麥茬地里的麥穗，我還曾看到過夕陽西下時在天地間涂抹出的通紅通紅的晚霞，以及頭頂上魔幻般的粉紅的“北京”倆字。
慢慢地挪動鼠標，地圖還在放大著。我們的小村子出現(xiàn)了。小時候在村子里滾鐵環(huán)，打棒猴，扔沙包，踢房子等等游戲的場景就一一閃現(xiàn)在了眼前。
終于，我家的院子找到了。但那是一堆覆蓋著雜草的瓦礫堆。自從我家搬離小村子后，我家的院子連同房子就賣給村里的一位鄉(xiāng)黨了。她沒錢翻修，就拆了房子，用了檁椽磚瓦，讓院子荒了下來。
那可是我生活了二十幾年的地方啊，每尺每寸的土地上都記錄著我的故事。
花蒂蛇
水桐木質(zhì)粗疏，成材很快，僅僅五年時間就能長到半尺直徑，很得家鄉(xiāng)父老喜歡。因而，在故鄉(xiāng)的房前屋后、巷道、甚至生產(chǎn)路兩旁，到處都是綠蔭匝地的水桐樹。
每到春天時節(jié)，水桐都會緊隨著桃、李、杏之后，開出粉紅、灰白、甚至淡紫的喇叭狀的一到兩寸長的大大的花朵，并散發(fā)出濃郁的稍帶有微甜的香味。也許是因為水桐的普遍以及花瓣的簡單，水桐花在人們的眼里心里就沒有絲毫的地位，甚至還不如地里的小小的牽�；軌蛞鹑藗兊呐d趣。直到如手掌大小淡綠的葉子開始占據(jù)樹枝樹梢的時候，一陣風吹過，那落盡了花瓣的花蒂就會嗖嗖嗖地掉落下來，不小心就會砸到行路人的頭頂、肩膀，小小地驚嚇行人一回。
水桐花的花蒂是帶有五瓣綠色尖角的小小的杯狀物，既不能塞進灶膛里煮飯，也不能當做水果充填饑餓的肚子，在大人們的眼里，只是一堆廢物�？稍谖覀冃『⒆友劾�，卻是有趣味的玩物。
首先用水桐花蒂做有趣玩物的人并不是我，但我卻是受害者及因而得到了快樂的人之一。在我第一次見到用這種水桐花蒂做的玩物的時，我就被嚇了個半死。那是發(fā)生在小學(xué)二年級午睡時的事情。
我們村的學(xué)校很小，只有四間教室。一年級和二年級共用一間教室。沒有專供學(xué)生午休的宿舍。學(xué)生只能自帶褥子、簞子或蛇皮袋（裝化肥的袋子），鋪在桌子上或地上睡覺。我家里窮，沒有什么可帶，我就睡在桌子上或者桌子下連接桌子腿的的工字型格子上。小孩子瞌睡多，很快，我就在鳥鳴狗吠以及個別孩子的吵鬧聲中進入了夢鄉(xiāng)。我夢見自己來到了一個很大很大的鍋前，鍋里煮著滿滿一鍋肉，還有一個很大的豬頭。胖胖的戴著圍裙的跛腳廚師看見我來了，趕緊用勺子撈了一塊比碗還大的肉塊子，遞到我手上。我高興地抓住就吃，竟然感覺不到燙。誰知，還沒有咬到肉，就被一位女生恐怖而尖利的叫聲驚醒了。
我憤怒地向那女生望去，只見她驚恐地盯著一條碧綠的蛇。那條蛇正提在調(diào)皮的栓成手里。我也被那條蛇嚇呆了，失去了大塊肉的憤怒竟然被恐懼所代替。我怕他把蛇扔給我，就趕緊起身，竟然忘了是睡在桌子下面的工字型木格子上，頭就狠狠地磕在了桌子上，痛得我“��！”地大喊了一聲�？吹轿业睦仟N相，栓成幸災(zāi)樂禍地大笑起來，吵得全班同學(xué)都醒了過來。他更加得意地把那條綠蛇一晃，嚇地所有女生都尖叫起來。女生的尖叫引來了老師，他趕緊把那條蛇從窗口扔了出去。
我的老師是一個三十來歲的中年人，瘦瘦的高高的，模樣很兇，雖然不會把我們怎樣，但我們都怕他。他一進教室，就立馬消滅了同學(xué)們的尖叫。大家都乖乖地保持剛才的姿勢，或坐，或站，或臥，各具情態(tài)，猶如被定住一樣。似乎過了好久，其實只是一瞬，大家就都不約而同地睡在各人之前睡的地方，閉上了眼睛。只有栓成一個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站在教室里不知所措。
“來�！崩蠋熽幹樌淅涞氐�。說完，就背著手走了出去。
栓成低著頭，乖乖地跟了出去。
很快，就傳來了栓成的哭聲。
起床的鈴鐺搖響了，我們一窩蜂地跑了出去。
我惦記著那條蛇，它就靜靜地躺在水泥板做成的簡易乒乓球案子前。
一個膽大的同學(xué)把那條蛇提了起來，使勁一掄。那條蛇散架了，變成了無數(shù)的水桐花蒂飛落在了地上。我這才知道，那條蛇是用水桐花蒂拼的。
那個膽大的同學(xué)扔掉手中的細繩，把地上的水桐花蒂揀到一起，然后把尖端一個接一個地塞進花蒂的小窩里，漸漸地就成了蜿蜒的蛇身。正當他在擺弄那條假蛇的時候，校長拿起了蹲在教室窗臺上的銅鈴鐺。大家又一窩蜂地沖進了教室。
從此，拼湊水桐花蒂蛇就成了隨后幾年里我孤獨時的最好的游戲。看著一條條情態(tài)各異的水桐花蒂蛇在我手下匍匐在地上的時候，我非常興奮，它陪伴我度過了快樂的童年和少年時代。
村口的轆轤架
看著地圖上已成廢墟的老家，我眼前自然而然地傳來了西鄰家西面小巷子里面的那口井；那口井上的轆轤似乎還套在固定在土墻里的木軸上，等待著故鄉(xiāng)人去搬動汲水；……
我的耳畔似乎響起了轆轤聲，那是村人晨起挑水時放跳轆轤的聲音�！肮具诉诉诉诉恕闭饎拥卣麄�村莊都在顫抖。這種顫動通過地面?zhèn)鲗?dǎo)到我家院子，傳導(dǎo)到我正躺在上面做夢的炕上，最終傳到了我的身體和耳中。于是，我就在憋著滿肚子尿液的煎熬中醒了過來。
往往這時，水桶喝足了水，綴著井繩，讓轆轤在滿足里“咯吱咯吱咯吱……”地唱著悠長的歌謠把自己吊起來。轆轤的歌聲嫉妒了晨起的鳥兒，于是，它們便站在樹梢，站在我家屋檐下的椽縫里和著轆轤的歌聲高歌起來了。這時候，巷子里的牛也歡快地“哞——”地長叫了一聲；騾馬也競賽似地噴著響鼻；驢子也不甘心地吹起了它特有的高亢悠長的長號。在這些聲音里，有時候還會有一種特別的聲音，柔柔地能沁入我的靈魂，讓我忘俗。它就是奶奶搖動紡車的聲音。
我在這曲怡人的交響曲里睜開了眼。而且每每當我睜開眼的時候，我看到的都是奶奶對著窗戶認真剪紙或者輕輕地搖動紡車的剪影。是那么的嫻靜，那么的雅致。尤其是在明亮的陽光，透過被我一個人時為了窺視外面的世界而用手指頭洞穿的破洞，斜斜地越過奶奶的臉頰或者肩膀投射到炕上的時候，我甚至懷疑這就是七仙女呆過的地方。往往這時候，我就會忘記一切，包括剛剛還令我難以忍受的尿急。
太陽很快就被屋外的樹枝樹葉或者什么其他東西遮擋住了，消失了。奶奶也發(fā)覺我醒來了，就停止了剪紙或者紡線，轉(zhuǎn)過身子來問我要不要尿尿。我這才又覺得小肚子憋得難受，我就會一骨碌爬起來，沖出房間，跑到后院，對著一塊爛磚頭或者一段樹枝暢快地灑下我這天的頭一泡尿。是那么地舒暢，那么地舒服，直到我打了一個舒服的尿顫之后，我就會提了褲子，從茂盛的樹葉之間尋找快樂地嘰嘰喳喳地唱著歌的小鳥，開始我一天快樂的生活。
奶奶在我十五歲的時候就離開了我，去世了。埋在故鄉(xiāng)村子南面的一個叫做南溝的溝坡上。她留給我的除了許多做人的道理之外，就是每天早晨她面對著窗戶剪紙或者紡線的勤勞的剪影了。奶奶已經(jīng)去世了，可那個深深地根植在我心中的轆轤估計也不在了。
去年清明，我和弟弟隨著父親驅(qū)車去百里外的故鄉(xiāng)給奶奶掃墓。掃墓之后，我專門回到了生我養(yǎng)我的令我魂牽夢繞的小村子。我家的院子已經(jīng)被它的新主人拆除了，但還沒有重新蓋房。堆在門口的覆蓋著枯草的爛磚瓦以及院子里半人高的干枯的蒿草，使我怎么也不能把它和我之前生活過的溫馨的家聯(lián)系在一起。站在爛磚瓦前仔細搜尋了一下過去的生活點滴，我就去了村口尋找那個曾經(jīng)養(yǎng)育了全村幾十年的水窖。水窖還在，但被水泥板掩蓋了。轆轤的架子也在，但也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樣子了。用木頭做的轆轤的軸結(jié)實地埋在用水泥筑就的墩子里，孤獨地橫在水窖上方。烏黑的身子上糊滿了灰白的灰塵。它顯得那么沉靜和憂郁，似乎也和我一樣，在回憶著之前熱鬧的時候的點點滴滴。有飼養(yǎng)室專司挑水的張保的勤勞的身影；有七斤媳婦潑辣爽快的笑聲；有中年男女打情罵俏的歡聲笑語；也有我稚嫩的手臂扳動轆轤時的努力和小心。
這時，有兩只麻雀飛來了，直接站在轆轤軸上，一邊啄著自己的翅膀，一邊用心傾聽著轆轤軸絮絮的述說。它似乎在埋怨用上了自來水的人們忘記了它的存在，也似乎在為人們陸續(xù)搬進現(xiàn)代的、功能齊全的、舒適整潔的新村莊后的幸福生活在祈福。
油燈
窗外鳥雀歡鳴，不遠處工廠的機器轟鳴聲若隱若現(xiàn)。我端起茶杯輕啜了一口茶水，眼前似乎浮現(xiàn)出了一點如豆的燈光和縈繞在飄忽不定的燈焰周圍的小小的七彩光暈。我閉上眼睛，耳畔隨即便有了奶奶不知疲倦的搖動紡車紡線的嗡嗡聲。孩童時候，我喜歡依偎在奶奶的身旁，望那神奇的燈焰和光暈，聆聽那有節(jié)奏的紡車的鳴響。我也往往在飄忽的燈暈里和悠長的紡車聲里被周公那華麗的馬車馱走，進入那童話般的夢鄉(xiāng)。
農(nóng)家的油燈很簡單，一般是用小墨水瓶制作的。墨水瓶里灌上煤油或柴油，用鐵皮剪一個稍比瓶口大的鐵片，在正中間用鐵釘鉆一個兩毫米大小的孔，作為固定燈芯的架子。然后用鐵片卷成外徑稍被圓鐵片中央的小孔細一點的鐵管，插進小孔。最后用棉線做成燈芯，穿進鐵管里，放進墨水瓶。等到煤油或柴油通過燈芯滲到露出細鐵管一點的棉線頭時，滑著火柴，點燃。煤油燈就發(fā)出了如豆般的火苗，帶著一尺見方的燈暈，照亮房間的一隅。我是長子，小時候一直隨奶奶生活，直到奶奶去世時為止，那是我最幸福和快樂的時光。奶奶很勤勞，在我的印象里，每天晚上，她都會盤腿坐在炕上，在油燈微弱的燈光下紡線，剪紙，或做針線活。那是她留給我的最溫暖最安全的剪影，現(xiàn)在想來，還有滿滿的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的影子。
小學(xué)五年級時，我們也有晚自習(xí)。那時，沒有電燈，學(xué)生就用自帶的蠟燭或者油燈照明。那時候，蠟燭很稀罕，也頗貴，只有極少數(shù)的孩子能用蠟燭照明。我們大多數(shù)孩子都用的是小煤油燈。我們教室窗戶上的玻璃已經(jīng)不完整了，就用木板擋著或者直接那么空著，每當有風的時候，透過破窗溜進來的風就會把小小的火苗吹滅。為了能夠保住那微弱的光亮，我們不約而同地用白紙卷成圓筒，套在油燈上作為燈罩。這時，小小的火苗透過燈罩就會發(fā)出乳白色的光，煞是好看還頗有韻味。后來，有幾個聰明的孩子就在閃了的一百瓦燈泡的頂端掏一個圓孔，把燈泡的把去掉，做成燈罩，很有罩子燈的味道，亮亮的光很是精神。我問了他們燈泡罩子的做法，就回家實踐。他們的辦法很簡單，就是在燈泡頂端和把上分次纏上蘸了煤油的棉繩，點燃。然后突然放進冷水里一激，多余的部分就掉落了，燈罩也就做成了。可是，我再做也沒有做成，就失去了耐心放棄了。
有的女同學(xué)竟然用紙給紙圓筒燈罩做了煙筒，讓濃黑的煤油煙從煙筒溜走。很快，我們依樣學(xué)樣為油燈做了煙筒。有的還做了創(chuàng)新和改進，有拐彎的，有斜的，甚至還有盤旋著的.，不一而足。
煤油燈在我們小學(xué)生的手里，竟然變成了玩具。
有錢人家和大隊、小隊干部和老師用的是罩子燈。比小油燈大得多的火焰透過锃亮的中間鼓兩頭細的玻璃罩子，把它亮晃晃的燈光投射在房間的家角落落。如果是剛剛從點著小油燈的房間來到亮著罩子燈的房間里，我的眼睛就必須閉上一會兒才敢睜開，否則，就有暈眩的感覺。能有一盞罩子燈是我的夢想�？墒�，還沒等我小學(xué)畢業(yè)，我們家鄉(xiāng)就有了電燈，雖然還只是四、五十瓦小小的功率，但也已經(jīng)亮過罩子燈幾十倍甚至成百倍了，誰還會再把罩子燈作為夢想呢？于是，小小的油燈就成了我對故鄉(xiāng)的夢幻般的記憶。
試驗站
那個年代還是公社化時代，農(nóng)村也是純粹的集體主義經(jīng)營方式。為了提高農(nóng)業(yè)科技技術(shù)，每個大隊都建有一個試驗站，試驗良種，培育良種。我們大隊的試驗站建在北村和我們南村交接點所在的西頭溝邊的一塊平臺上。試驗站的門房頂上那隨風呼啦啦轉(zhuǎn)著圈的測風速風向的指針很是顯眼，總像吸鐵石一樣，吸引著我的目光，每當我路過或者去試驗站磨面或者買豆腐的時候，一走到目光所及的地方，我都會著魔一般地緊盯著那或慢或快旋轉(zhuǎn)著的風向標，似乎它并不是一件普通的風向標，而是一個通往神秘的外界與未來的通道或媒介。
試驗站外高臺上有一塊地和我們生產(chǎn)隊村西的一塊地相連，我記得里面栽有紅薯。雖然小伙伴們說，那是試驗站的技術(shù)人員（們同學(xué)他爸）用紅薯花結(jié)的籽種的，但我卻并不相信。因為，在我的記憶里，紅薯都是用整塊的紅薯在苗床里育出來來的，有的還要在苗床下燒火增溫才能育成。我沒事時就愛趴在生產(chǎn)隊苗床外看苗床上蒙著的塑料布，布下面的面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晶瑩的水珠。我就用手彈塑料布，看著那些小水珠在我的彈動下一點點聚集，變成杏核大小的水珠，掉落下去。這時，繃地特展的塑料布就變得透亮起來。透過透亮的塑料布就能看到嫩綠的密密麻麻的紅薯苗了。我很癡迷這種游戲，一玩就是好久。所以，回到家我就問我爸爸。我爸爸說，確實做過這個試驗，但產(chǎn)量很低，沒有推廣價值，就停止試驗了。后來，在那塊地里又看到了稀疏的玉米。據(jù)說一行是公玉米一行是母玉米。玉米還有公母？我不相信，但又想不起問父母，直到學(xué)習(xí)了生物才有所了解。
好像在我上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我才有機會得以深入試驗站，了解了試驗站的工作。也許是為了給家里賺點錢，也許是為了鍛煉我，我父親在那個暑假把我送進了試驗站，和另外幾個小伙伴及高中畢業(yè)剛分到試驗站做技術(shù)員的大哥哥跟著一位北生產(chǎn)隊的老爺爺工作。每天除過在家里吃飯睡覺外，其他時間都在試驗站里度過。
老爺爺分給我們的第一項任務(wù)就是給洋芋（土豆）培土。試驗站的洋芋是種在有一尺高的梁子上的。我們用小鏟子在低槽子里鏟土，然后蓋在洋芋的根部，隨即拍瓷實，直到鼓鼓囊囊地蓋滿為止。我這才知道，只有根部培了瓷實的土才能結(jié)出又大又多的洋芋的。
給洋芋的根培完土，老爺爺就領(lǐng)著我們裝窯。這個窯可不是人住的窯，而是燒磚的窯，建在離試驗站五十余米的東南角上。窯為內(nèi)徑十五米左右的倒扣的巨碗，只是碗底掉落了，露出了一個三米直徑的圓孔，把藍天和光亮透進窯內(nèi)。窯內(nèi)底部東西南北各有一個方形的能鉆進去我們小孩的煙囪入口。窯外的小廣場就是倒磚的平臺。之前幾個月，就有一老一少父子或者師徒兩人，挑水和泥，用腳踩泥，把泥踩得軟軟活活，筋筋道道。然后把泥用手摳進三斗或兩斗的磚模子里，再用刮板把模子口的泥刮平，這才端了沉重的模子，小跑著把泥磚整齊地扣在早已平整地像鏡面一樣光潔，灑滿了篩掉了渣滓的爐灰的廣場上。這是沉重的體力活，但也是要求很高的技術(shù)活。每當沒事時，我就會去我們南村的磚瓦廠，看師傅們倒磚，做瓦罐。師傅們光著膀子，赤著腳，一路小跑的樣子很帥也很美。尤其是汗珠子在黝黑的脊背上聚集成粒粒透亮的水珠，然后聚在一起，順著脊梁骨向下淌著的樣子，有種力與美最巧妙的結(jié)合，很讓我著迷。我一度竟然產(chǎn)生了要跟著他們學(xué)倒磚的念頭。倒好的泥磚凝固后，師傅們就把磚堆起來，堆成一堵間距一寸的墻，以利于通風，利于泥磚早日干透。我們的任務(wù)就是把干透的泥磚用架子車運進磚窯，供給老爺爺裝窯。裝窯那是技術(shù)活，既要穩(wěn)，又要能夠讓爐火均勻地燒到每塊磚上。這份工作進行了多久我已經(jīng)記不得了。只記得在此期間，老爺爺派我去替有事的另一個老爺爺看守我們南村緊鄰試驗站洋芋地西面溝坡上的梨園。等到看守梨園的老爺爺回來的時候，窯已經(jīng)裝好了。
試驗站里蓋有兩排房屋，一排南北向，一排東西向，中間隔一條六米余寬的過道，成T型排列。南面的是機房，里面裝有一臺磨面機和一臺碾米機，一天到晚轟隆隆地響個不停。在之前和之后的許多年里，我或單獨或跟隨母親在哪里磨了不知多少次面粉，碾了不知多少次小米。那是我最熟悉的地方。北面的房間是豆腐房，我剛剛出了五服的本家伯父在那里磨豆腐，一位老實巴交的小個子小伙子在給他打下手。一匹帶了眼罩的小毛驢不緊不慢地拖著磨桿轉(zhuǎn)著圈子。那位小伙子一邊用瓢把泡好的黃豆從水桶里舀出來倒進磨眼，一邊用小笤帚把漫在磨眼周邊的黃豆掃進磨眼。一縷縷雪白的豆?jié){隨著磨盤的轉(zhuǎn)動，從石磨的縫隙里鉆出來，流到磨盤下的繞著磨盤的凹槽里，最后順著插在凹槽缺口處的向外伸出的鐵凹槽流進放在下面的水桶里。不一會兒，豆?jié){就流滿了一桶。這時，那位小伙子就會趕緊用一只空桶以最快的速度換掉滿桶，并把豆?jié){倒進一旁的細白布包里。布包綁在房東緊挨東墻的掛在房頂垂下的鐵鉤上的十字形木架上。十字木架掉在口徑將近兩米的大鍋上方。我的本家伯父不停地搖動著木架，帶動地豆?jié){不停地在布包里晃動。于是，奶白色的豆?jié){就源源不斷地滲出布包流進了鍋里。等到那邊驢子下了架，被栓到外面的木樁上時，伯父就已經(jīng)把所有的豆?jié){過濾完了。小伙子也趕過來拉起巨大的風箱，鍋下的爐膛口就隨著風箱的呼呼聲，噴出很長很長的火苗。這時，伯父就用清水洗刷放在鍋旁的海甕。等到伯父這邊洗刷好海甕，那邊的豆?jié){就燒開了。伯父就會用凈桶把煮開的豆?jié){轉(zhuǎn)到海甕里。一轉(zhuǎn)完豆?jié){，伯父就會端起裝有鹵水的盆子，用手撩起鹵水，一下下甩進海甕里。如果能站在海甕旁，就會看見，豆?jié){一點點地凝結(jié)成了一團團稠粥樣的豆花，在淡藍色的漿水里沉浮著。這時，在一旁的小伙子就會在一旁的長方形水槽里鋪上木板，然后在木板上面鋪好干凈的布包。本家伯父這就一瓢一瓢地把豆花舀進布包里，直到舀完海甕里的豆花為止。每舀一瓢，本家伯父都要習(xí)慣性地用瓢底把槽里的豆花抹一下，使槽里的豆花始終保持平整。在本家伯父往槽里添加豆花的時候，水槽底部的水管就嘩嘩嘩不停地向外淌淡藍色的漿水，淌進早已放在了下面的水桶里。倒進最后一瓢豆花，本家伯父再用瓢底把豆花面抹平了，這就把掉在槽外面的布包布折疊起來，把豆花的面覆蓋完。然后，看著那位小伙子在上面覆上木板，再搬幾塊大石頭壓在上面。幾小時后，嫩香的豆腐就做成了。
我們都很愛吃本家伯父做的豆腐，每當想吃豆腐的時候，我就會奉爸爸的命令去試驗站用黃豆換或者買。
出了豆腐房的門，向右拐，是一個小小的門。推開門，后面就是老大老大的豬場。排列整齊的豬圈，哼哼哼叫成一片的大大小小的豬以及溫熱的豬糞的臭氣就會撲面而來。我不喜歡豬場的氣味，一踏進豬場，掃視了一遍就又退了出來。從此，就再也很少踏進豬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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