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臘又逢春散文
入冬前,家兄用微信發(fā)來一組視頻與圖片。我急急忙忙地一個個打開,一張張放大,心里立即被鄉(xiāng)愁結(jié)結(jié)實實地填滿,然后胃里便一陣痙攣,接著心里疹得慌。
那是一組故鄉(xiāng)老屋的影像資料,去年清明回鄉(xiāng)走馬觀花地轉(zhuǎn)了一圈,相隔不過半年之久,可那場景還是把我給震撼住了——泥土與磚石錯位的前廊,幾欲傾覆的屋檐,周遭坍塌的廚房,瓦礫屯積的豬房,雜樹叢生侵入鄰舍的后院,泥土與鳥糞掩埋的臭水溝——荒蕪!荒涼!荒廢的家園!
三十年前,父親坐在灑滿陽光的新房子里,一手扶在木板釘成的飯桌上,一手夾著一根紙煙。有群撲閃著翅膀嬉戲的雞仔,挺過一個冬季的寒冷與禁錮,在禾場里撒著歡;一堆春節(jié)殘留的鞭炮碎片,不肯退出年輪更換的那場慶典與歡喜,被時光的掃把無情的驅(qū)趕至谷場邊沿,紅的綠的在風(fēng)里飄動、翻滾;門前幾棵新植的楊柳強忍著生理期發(fā)育的沖動與羞赧,在東來的風(fēng)里低著眉彎著腰,小心翼翼地隆起嫩嫩的芽苞,一副待嫁春風(fēng)模樣;屋檐上新掛的臘肉被日子捂溫身子冒出一滴油懸在空中……父親看著想著,嘿嘿地笑了。
那是1988年的立春。新建的住房還沒有安裝窗戶,陽光從屋頂?shù)牧镣吲c四周的窗空格子里肆意地潛入,像老友一般撫摸著父親濃密的胡須,臘黃的面龐,削瘦的手指與單薄的褲管。母親從老屋里端來一碗飯菜,父親接過,嘴角溢滿著笑容。
“終于有一幢五間大的新房子了,敞亮舒爽呢。坐在屋里翻看日歷再也不用掌燈了!
父親對自己說。
新廚房的土灶臺是父親請小舅打的,可他沒有見到新廚房里冒出的第一縷炊煙。母親每天照例天未亮便起床,開門迎日,放雞喂食,生火做飯,接著便喊兒女們起床,吃早餐,上學(xué);孩子們上學(xué)后,她便扛起鋤下地。母親在田間勞作往往會忘記時間,時常是被牛拉著回家的。
房子是父母親一磚一瓦掙回來的,為了建房,他們奮斗了三十年。父親沒有住過新房子,一天也沒住過。他是在對新生活的憧憬與滿足中離去的;母親則是在對新生活的不舍與嘆息中離去的。
三十年的奔勞,那幢房子便是見證,便是離世的父母親留給兒女的驕傲?扇旰,新房子變成了老房子,老房子幾乎變成了廢墟。
鄰居們都說,現(xiàn)在村里人都搬到鎮(zhèn)上去了,就不必在老屋上花錢了,反正以后都變成農(nóng)莊了。
家兄也滿是疑惑地問我,“小弟,這房子咱還修么?”
“修,一定得修!不修,咱對不起爸媽,對不住長輩!”
說完這話,我就給家兄寄了一萬元錢。決定修房子的幾天夜里,老是夢見父母親。
母親說,“孩子,這房子你幺幺(舊時農(nóng)村對父親的一種稱呼)當(dāng)初建得牢固著呢,倒不了,再說又沒人住,就少花點錢吧?”
父親則說,“村里人都走光了,老大也在鎮(zhèn)上買了房,你又去了大城市,都不要這房了,還花這冤枉錢作甚?”
我了解父母,一輩的辛苦,只為了兒女不再像他們一樣辛苦!還是大舅說的一番話耐人尋味——“老屋要是倒了,你們父母親還有長輩們的靈魂住哪?他們走得再遠(yuǎn),魂靈還不是牽掛著你們!
臘月初五,家兄說,房子一期維修工程順利完工,問我何時回家看看。接著,我接到二姐的電話,她說從省城回去看了老房子。屋里屋外煥然一新,院子建了圍墻,廳里倒了地平,前后整了水溝砌了廊沿……要是庭院里能生火做飯就更好了……”末了,二姐叮囑我說,大堂嫂生病了,病得很重,記得打個電話回去。
晚上,我撥通了大堂哥電話,接電話的卻是大堂嫂?蓱z她已臥床數(shù)月,聲音沙啞,羸弱不堪。我與大堂嫂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關(guān)于村子,關(guān)于農(nóng)田,關(guān)于逝去的親人,關(guān)于她的兒子、孫子……聊得最多的是老屋!她說,你家老屋修得好著呢,放心吧。
我的腦中迅速呈現(xiàn)這樣一番景象:一條滿布塵埃的柏油路的盡頭,連著一條彎彎曲曲的黃土路;黃土路的盡頭是一望無垠的田野;田野的盡頭圍著一方空地;空地立著三間瓦房;瓦房里燈火昏黃;昏黃的燈下一張硬板床上躺著一位七十歲的老人;老人在墊著稻草梗的木板床上,握著一部常常處于沉默狀態(tài)的老人機;老人機里裝著日漸疏遠(yuǎn)的親情;為了續(xù)上這份親情,老人強忍著病痛,不好意思呻吟……”
大堂嫂是一位非常勤勞的人。我每次回鄉(xiāng),大堂嫂都會留我們用餐。她親自用土灶為我們一家煮一桌家鄉(xiāng)菜,讓大堂哥陪我們喝點小酒。她自己則為我們端茶倒水,忙前忙后。直到去年回家,病中的她再也沒有力氣抬起那雙布滿老繭的手。
我忽然想起我的母親,想起一輩子與泥土為親,泥里水里活了一輩子最終變成泥土的母親;想起她離去時的樣子;想起大堂嫂為母親做的最后一頓晚飯;想到她們終將在天國相遇。
所不同的是,母親臨別時,家里依舊一貧如洗,她的孩子們依舊為著生計而掙扎。而大堂嫂或許是幸福的。她的孩子們有的在鎮(zhèn)上買了房,有的`在外地建了家。她看見了生活在鎮(zhèn)上的孫子、重孫們,看到重孫們終于摘掉了“農(nóng)民”的帽子。
大堂嫂與我的母親一樣,在那方黃土地活了幾十年,勞作了幾十年。
春來的時候,趕牛下水,翻泥播種;夏來的時候,除草施肥,灌溉清渠;秋來的時候,收割打谷,揚灰歸倉;入了冬,翻地耙田,種麥種菜……到了臘月,又忙著給一個個兒女準(zhǔn)備嫁妝,忙著準(zhǔn)備年貨。而一旦立了春,又開始忙著迎接姹紫嫣紅的春天……
幾十年的星轉(zhuǎn)斗移,改天換地;幾十年的冬去春來,麥黃麥青,稻熟稻落。她們繞著時光轉(zhuǎn)著圈,個體生存的意義與價值便是為了成就另一群新生的個體。她們何嘗停止過腳步,看一眼身上的衣衫,腳下的塵土,路邊的花草,杯里的茶水……她們出生的時候不識自己的名字,不識園里的繁花,離開的時候仍舊不識這個與泥土為敵的世界。
家兄說,大堂嫂這次可能挨不到春,問我春節(jié)能否回家?我一下子不知如何作答。
“今朝忙到夜,過臘又逢春……”從母親到大堂嫂再到我們這一代;從跨越舊社會到改革開放,從農(nóng)村包圍城市再到城市虛擬化、農(nóng)村空心化……在生命這張地圖上,生死便是主干道,每個人都圍繞著主干道,有的劃著方,有的劃著圓。每個人都在方與圓的空間里行走、奔跑,創(chuàng)造、離去;都曾聽著長輩唱著“數(shù)九”的民謠長大,長大并趟過生命的秋冬——“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開,八九燕來,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一遍復(fù)一遍,生命不息,希望不止。
正如朱儒敦的《臨江仙》:堪笑一場顛倒夢,元來恰似浮云。塵勞何事最相親。今朝忙到夜,過臘又逢春。流水滔滔無住處,飛光匆匆西沈。世間誰是百年人。個中須著眼,認(rèn)取自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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