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子筒罐散文
在我的家鄉(xiāng)升子筒罐是一種計量的容器,竹制,約六寸來高,三寸來寬,可盛二斤左右的米。記得在幼年時,有時奶奶招呼我煮飯,就說煮一升半米。有了這聲招呼,我的心中就有了桿秤,煮三斤的米做飯。那時的村人們家家戶戶都有,楠竹做的筒身,刻著各式的花紋,被幾代人用得泛成了紫紅色,瞧那模樣,簡直比古董還要古董。
升子筒罐是用來量米的,在我的朱公塘院子里有一個人的名字偏偏也叫升子筒罐。當然,這是綽號。我們家鄉(xiāng)有個習俗,誰的名字里只要有一個字與某物件或者是某生物的名稱,同音諧音亦或近音,保準這個物件或生物的名稱,就是他的綽號。
升子筒罐要比我少上幾歲,但輩分卻要高出一輩。像他這般年歲這般輩分的人,在我們銀星村不足為奇。
升子筒罐長得瘦高,有一米七幾的樣子。在這一點上,與他的父母極不配套。上世紀七十年代,升子筒罐的父親在生產(chǎn)隊做會計,做出納的是本家一位侄子。那時一個生產(chǎn)隊的家底就那么百十來元錢,不成想某一日居然被人偷了。那個出納侄子平日里好吹牛,還愛干點投機倒把的營生,自然成了監(jiān)守自盜賊喊捉賊的頭號嫌犯。好在那個年代對這類盜竊集體財產(chǎn)的案件十分重視,區(qū)法庭的法官親自來生產(chǎn)隊里審案。鄒法官將會計出納倆人一并叫到屋子里,掏出駁殼槍往桌子上一拍,升子筒罐的父親就開始打擺子似的渾身篩糠。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升子筒罐還只有十五六歲年紀,他的父親就去世了。除了一個大他二三歲的姐姐外,他還有二個弟妹。他的母親要操持這樣一個家自然有點力不從心。突然有一天,人們看到他母親頭上開始油光水亮地抹豬油,于是很快就有一個既長得魁梧又名叫“魁梧”的男人被招了進來。這是一個鰥夫,自己“嫁”進彭家,卻將升子筒罐的`姐姐娶回了伍家做兒媳。如此一來,兩父子配了兩母女,也算是親上加親吧。伍魁梧是名石匠,初來彭家不久就拉開了施主,我的堂兄高生就是那時候跟他學會石匠手藝的。
然而正當日子漸漸好起來時,升子筒罐的母親帶著一對弟妹跟著繼父魁梧返回了伍家,于是就剩下升子筒罐一人獨守著四間舊土磚瓦房過日子。
其時農(nóng)村剛剛實行生產(chǎn)承包責任制,他也分得了七八分水田,一畝多黃花菜土。為了多打糧食多摘黃花菜,施上了成倍于別人的碳銨、尿素,出乎意外的是結(jié)果事與愿違,水稻和黃花被“燒”死了大半。其時的升子筒罐已經(jīng)吃慣了別人難得一吃的豬肉,喝慣了別人難得一喝的“瓶子酒”,更是抽慣了別人難得一抽的“湘衡”、“祁東”牌香煙,手中的錢不到一年時間就花了個一干二凈,再后來就無法開鍋了,要么是沒米下鍋,要么是沒柴燒鍋。沒米下鍋就去借。
危機之中幸好有他本家的一個草臺班子,專門承包鄉(xiāng)村里的房屋建筑,因為都是兄弟叔侄關(guān)系,所以就叫他入伙。其時升子筒罐已有二十歲,人長得高又有力氣,更擅長拋磚,所以班主很喜歡。那年頭正是農(nóng)村建房高峰期,四鄉(xiāng)八里的房子一年到頭都有得砌。鄉(xiāng)下班子沒有任何機器設(shè)備,施工的紅磚都是肩擔手提上去的。升子筒罐想出了一個辦法,他將一塊米二三的栓皮削成炒菜的平鏟狀,再放磚在上面,輕松一拋,磚就成拋物線飛到架上接磚人手里。他比別人拋得要高,最高可達到三丈;拋得更準,恰好落在接磚人的手邊;拋得更快,別人一次拋一塊磚,他拋二個。但是,他同樣的事往往做到三天就會厭倦了,在建筑班里拋磚就總是三天打魚二天曬網(wǎng),要待到剛掙來的工錢花光了才會回來再拋磚,為此惹得班主很不高興。久而久之,班主也就不再喊他一起出去砌房了,而他又是個死要面子的人,班主不喊他就不去,一年半載后就徹底脫離了建筑隊。
升子筒罐的姐夫也做過石匠,見大舅子如此這般光景,心里急得不行,某天特地趕過來為他謀劃。匠人當然是三句話不離本行,姐夫就要教大舅子做石匠功夫。那天兩個人正喝著酒,話一投機,于是放下酒杯說干就干。姐夫說:“我先教你如何砌石頭。”便讓升子筒罐從院子里找來一根鋼釬,來到廚房后面的天井里,將窗戶下的階磯邊一米來高的砌石掀掉好幾塊。他們的本意是先破后立,無奈那些石頭有些巨大,個個都在一二百斤上下,加之石頭下面是水溝,淤泥盈膝,墨黑而腥臭,雖然姐夫想示范,大舅子想傳承,但是倆人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得雙雙打了退堂鼓,留下一處小小的半拉子工程。此后,姐夫再也不提教大舅子做石匠的事了。
如此一來,升子筒罐的日子更加難過起來。有本家嫂子便張羅著為他找“婆家”,希望將他“嫁”出去,讓女人來管,這事還真的辦成了。在二里外有一戶沒有兒子的人家,一個獨女帶點殘疾,早就想找個倒插門女婿傳宗接代,因為家里和女兒的條件都不太好,所以這事一直沒有辦成,F(xiàn)在聽媒人一說,又見升子筒罐長得高高大大,相貌也不錯,于是滿口答應(yīng),并且很快就成了好事。
真是天意弄人。升子筒罐在“婆家”雖說本性不改,但都能被容忍,唯一容忍不了的是二年時間都不能使女人開花結(jié)果。既然在身子與做事上都是一個無用之人,“婆家”就再也無法容忍了,于是將升子筒罐做“退貨”處理,發(fā)配回到原籍。
升子筒罐從“婆家”打個圈又回到了四間破土房,自是更加心灰意冷,什么事都懶得做,用光了“婆家”賠的二千來塊“退貨款”,就揭不開鍋了。無奈之下,村里給了一些救濟糧款,幾位本家兄弟也給了一些。這時再也沒有錢買肉打酒,口味變得極差,飯也吃得比先前少多了。有時盡管肚子餓得慌,也懶得煮,實在抵不住時便架鍋炒一把米吃,然后就關(guān)門閉戶躺在床上。
記得那時的升子筒罐有一個顯著的標識,就是一支三節(jié)電池的長電筒。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農(nóng)村家庭的照明電燈多十五瓦的那種小燈泡,昏暗得如煤油燈無異。每當夜幕濃厚伸手不見五指的時候,突然間一道雪白的光柱或直刺或橫掃過來,便聽得有村人在說:“升子筒罐又來了!鄙油补薜碾娡彩仟氁粺o二的,那般的雪亮。村人說:“升子筒罐,你把買電池的錢省下來買油鹽呷,要不要得?”升子筒罐只笑不答,每晚照樣斜挎著長電筒上朱公塘下朱公塘地逡巡。
時間到了二十一世紀初,我已到衡陽打工,很少回家。有一次回來,院子里的人告訴我升子筒罐死了,掉在水塘里淹死的。
我嚇了一跳!
升子筒罐是用來盛米的,而米是用來呷的,所以鄉(xiāng)下就有了一句非常貼切的關(guān)于升子筒罐與人生的俚語:呷完了那升米。意思是,人生于世都有自己賴以生存的一升米,不管怎么去呷,呷完了也就死了。
升子筒罐終于呷完了自己的那升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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