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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豐子愷最經(jīng)典的散文

        時間:2022-04-08 11:09:13 散文 我要投稿

        豐子愷最經(jīng)典的散文(精選7篇)

          在日常學習、工作和生活中,大家都接觸過散文吧?散文分為敘事散文、抒情散文、哲理散文。什么樣的散文才是真正的好散文呢?下面是小編為大家收集的豐子愷最經(jīng)典的散文,希望對大家有所幫助。

        豐子愷最經(jīng)典的散文(精選7篇)

          豐子愷最經(jīng)典的散文 篇1

          我的年歲上冠用了“三十”二字,至今已兩年了。不解達觀的我,從這兩個字上受到了不少的暗示與影響。雖然明明覺得自己的體格與精力比二十九歲時全然沒有什么差異,但“三十”這一個觀念籠在頭上,猶之張了一頂陽傘,使我的全身蒙了一個暗淡色的陰影,又仿佛在日歷上撕過了立秋的一頁以后,雖然太陽的炎威依然沒有減卻,寒暑表上的熱度依然沒有降低,然而只當?shù)糜嗤c殘暑,或霜降木落的先驅(qū),大地的節(jié)候已從今移交于秋了。

          實際,我兩年來的心情與秋最容易調(diào)和而融合。這情形與從前不同。在往年,我只慕春天。我最歡喜楊柳與燕子。尤其歡喜初染鵝黃的嫩柳。我曾經(jīng)名自己的寓居為“小楊柳屋”,曾經(jīng)畫了許多楊柳燕子的畫,又曾經(jīng)摘取秀長的柳葉,在厚紙上裱成各種風調(diào)的眉,想象這等眉的所有者的顏貌,而在其下面添描出眼鼻與口。那時候我每逢早春時節(jié),正月二月之交,看見楊柳枝的線條上掛了細珠,帶了隱隱的青色而“遙看近卻無”的時候,我心中便充滿了一種狂喜,這狂喜又立刻變成焦慮,似乎常常在說:“春來了!不要放過!趕快設(shè)法招待它,享樂它,永遠留住它!蔽易x了”良辰美景奈何天”等句,曾經(jīng)真心地感動。以為古人都太息一春的虛度。前車可鑒!到我手里決不放它空過了。最是逢到了古人惋惜最深的寒食清明,我心中的焦灼便更甚。那一天我總想有一種足以充分酬償這佳節(jié)的舉行。我準擬作詩,作畫,或痛飲,漫游。雖然大多不被實行;或?qū)嵭卸珶o效果,反而中了酒,鬧了事,換得了不快的回憶;但我總不灰心,總覺得春的可戀。我心中似乎只有知道春,別的三季在我都當作春的預備,或待春的休息時間,全然不曾注意到它們的存在與意義。而對于秋,尤無感覺:因為夏連續(xù)在春的后面,在我可當作春的過剩;冬先行春的前面,在我可當作春的準備;獨有與春全無關(guān)聯(lián)的秋,在我心中一向沒有它的位置。

          自從我的年齡告了立秋以后,兩年來的心境完全轉(zhuǎn)了一個方向,也變成秋天了。然而情形與前不同:并不是在秋日感到像昔日的狂喜與焦灼。我只覺得一到秋天,自己的心境便十分調(diào)和。非但沒有那種狂喜與焦灼,直常常被秋風秋雨秋色秋光所吸引而融化在秋中,暫時失卻了自己的所在。而對于春,又并非像昔日對于秋的無感覺。我現(xiàn)在對于春非常厭惡。每當萬象回春的時候,看到群花的斗艷,蜂蝶的擾攘,以及草木昆蟲等到處爭先恐后地滋生繁殖的狀態(tài),我覺得天地間的凡庸,貪婪,無恥,與愚癡,無過于此了!尤其是在青春的時候,看到柳條上掛了隱隱的綠珠,桃枝上著了點點的紅斑,最使我覺得可笑又可憐。我想喚醒一個花蕊來對它說:“。∧阋瞾矸锤策@老調(diào)了!我眼看見你的無數(shù)的祖先,個個同你一樣地出世,個個努力發(fā)展,爭榮競秀;不久沒有一個不憔悴而化泥塵。你何苦也來反覆這老調(diào)呢?如今你已長了這孽根,將來看你弄嬌弄艷,裝笑裝顰,招致了蹂躪,摧殘,攀折之苦,而步你的祖先們的后塵!”

          實際,迎送了三十幾次的春來春去的人,對于花事早已看得厭倦,感覺已經(jīng)麻木,熱情已經(jīng)冷卻,決不會再像初見世面的青年少女地為花的幻姿所誘惑而贊之,嘆之,憐之,惜之了。況且天地萬物,沒有一件逃得出榮枯,盛衰,生滅,有無之理。過去的歷史昭然地證明著這一點,無須我們再說。古來無數(shù)的詩人千遍一律地為傷春惜花費詞,這種效顰也覺得可厭。假如要我對于世間的生榮死滅費一點詞,我覺得生榮不足道,而寧愿歡喜贊嘆一切的死滅。對于死者的貪婪,愚昧,與怯弱,后者的態(tài)度何等謙遜,悟達,而偉大!我對于春與秋的舍取,也是為了這一點。

          夏目漱石三十歲的時候,曾經(jīng)這樣說:“人生二十而知有生的利益;二十五而知有明之處必有暗;至于三十的今日,更知明多之處暗亦多,歡濃之時愁亦重!蔽椰F(xiàn)在對于這話也深抱同感;有時又覺得三十的特征不止這一端,其更特殊的是對于死的體感。青年們戀愛不遂的時候慣說生生死死,然而這不過是知有“死”的一回事而已,不是體感。猶之在飲冰揮扇的夏日,不能體感到圍爐擁衾的冬夜的滋味。就是我們閱歷了三十幾度寒暑的人,在前幾天的炎陽之下也無論如何感不到浴日的滋味。圍爐,擁衾,浴日等事,在夏天的人的心中只是一種空虛的知識,不過曉得將來須有這些事而已,但是不能體感它們的滋味。須得入了秋天,炎陽逞盡了威勢而漸漸退卻,汗水浸胖了的肌膚漸漸收縮,身穿單衣似乎要打寒噤,而手觸法郎絨覺得快適的時候,于是圍爐、擁衾,浴日等知識方能漸漸融入體驗界中而化為體感。我的年齡告了立秋以后,心境中所起的最特殊的狀態(tài)便是這對于“死”的體感。以前我的思慮真疏淺!以為春可以常在人間,人可以永在青年,竟完全沒有想到死。又以為人生的意義只在于生,我的一生最有意義,似乎我是不會死的。直到現(xiàn)在,仗了秋的慈光的鑒照,死的靈氣鐘育,才知道生的甘苦悲歡,是天地間反覆過億萬次的老調(diào),又何足珍惜?我但求此生的平安的度送與脫出而已。猶之罹了瘋狂的人,病中的顛倒迷離何足計較?但求其去病而已。

          我正要擱筆,忽然西窗外黑云彌漫,天際閃出一道電光,發(fā)出隱隱的雷聲,驟然灑下一陣夾著冰雹的秋雨。啊!原來立秋過得不多天,秋心稚嫩而未曾老練,不免還有這種不調(diào)和的現(xiàn)象,可怕哉!

          豐子愷最經(jīng)典的散文 篇2

          我的左額上有一條同眉毛一般長短的疤。這是我兒時游戲中在門檻上跌破了頭顱而結(jié)成的。相面先生說這是破相,這是缺陷。但我自己美其名曰“夢痕”。因為這是我的夢一般的兒童時代所遺留下來的唯一的痕跡。由這痕跡可以探尋我的兒童時代的美麗的夢。

          我四五歲時,有一天,我家為了“打送”(吾鄉(xiāng)風俗,親戚家的孩子第一次上門來作客,辭去時,主人家必做幾盤包子送他,名曰“打送”)某家的小客人,母親、姑母、嬸母和諸姊們都在做米粉包子。廳屋的中間放一只大匾,匾的中央放一只大盤,盤內(nèi)盛著一大堆粘土一般的米粉,和一大碗做餡用的甜甜的豆沙。母親們大家圍坐在大匾的四周。各人卷起衣袖,向盤內(nèi)摘取一塊米粉來,捏做一只碗的形狀;夾取一筷豆沙來藏在這碗內(nèi);然后把碗口收攏來,做成一個圓子。

          再用手法把圓子捏成三角形,扭出三條絞絲花紋的脊梁來;最后在脊梁湊合的中心點上打一個紅色的“壽”字印子,包子便做成。一圈一圈地陳列在大匾內(nèi),樣子很是好看。大家一邊做,一邊興高采烈地說笑。有時說誰的做得太小,誰的做得太大;有時盛稱姑母的做得太玲瓏,有時笑指母親的做得象個餅。笑語之聲,充滿一堂。這是年中難得的全家歡笑的日子。而在我,做孩子們的,在這種日子更有無上的歡樂;在準備做包子時,我得先吃一碗甜甜的豆沙。做的時候,我只要噪鬧一下子,母親們會另做一只小包子來給我當場就吃。

          新鮮的米粉和新鮮的豆沙,熱熱地做出來就吃,味道是好不過的。我往往吃一只不夠,再噪鬧一下子就得吃第二只。倘然吃第二只還不夠,我可嚷著要替她們打壽字印子。這印子是不容易打的:蘸的水太多了,打出來一塌糊涂,看不出壽字;蘸的水太少了,打出來又不清楚;況且位置要擺得正,歪了就難看;打壞了又不能揩抹涂改。所以我嚷著要打印子,是母親們所最怕的事。她們便會和我商量,把做圓子收口時摘下來的一小粒米粉給我,叫我“自己做來自己吃!边@正是我所盼望的主目的!開了這個例之后,各人做圓子收口時摘下來的米粉,就都得照例歸我所有。再不夠時還得要求向大盤中扭一把米粉來,自由捏造各種粘土手工:捏一個人,團攏了,改捏一個狗;再團攏了,再改捏一只水煙管……捏到手上的齷齪都混入其中,而雪白的米粉變成了灰色的時候,我再向她們要一朵豆沙來,裹成各種三不象的東西,吃下肚子里去。這一天因為我噪得特別厲害些,姑母做了兩只小巧玲瓏的包子給我吃,母親又外加摘一團米粉給我玩。為求自由,我不在那場上吃弄,拿了到店堂里,和五哥哥一同玩弄。五哥哥者,后來我知道是我們店里的學徒,但在當時我只知道他是我兒時的最親愛的伴侶。他的年紀比我長,智力比我高,膽量比我大,他常做出種種我所意想不到的玩意兒來,使得我驚奇。這一天我把包子和米粉拿出去同他共玩,他就尋出幾個印泥菩薩的小形的紅泥印子來,教我印米粉菩薩。

          后來我們爭執(zhí)起來,他拿了他的米粉菩薩逃,我就拿了我的米粉菩薩追。追到排門旁邊,我跌了一交,額骨磕在排門檻上,磕了眼睛大小的一個洞,便暈迷不省。等到知覺的時候,我已被抱在母親手里,外科郎中蔡德本先生,正在用布條向我的頭上重重疊疊地包裹。

          自從我跌傷以后,五哥哥每天乘店里空閑的時候到樓上來省問我。來時必然偷偷地從衣袖里摸出些我所愛玩的東西來――例如關(guān)在自來火匣子里的幾只叩頭蟲,洋皮紙人頭,老菱殼做成的小腳,順治銅鈿磨成的小刀等――送給我玩,直到我額上結(jié)成這個疤。

          講起我額上的疤的來由,我的回想中印象最清楚的人物,莫如五哥哥。而五哥哥的種種可驚可喜的行狀,與我的兒童時代的歡樂,也便跟了這回想而歷歷地浮出到眼前來。

          他的行為的頑皮,我現(xiàn)在想起了還覺吃驚。但這種行為對于當時的我,有莫大的吸引力,使我時時刻刻追隨他,自愿地做他的從者。他用手捉住一條大蜈蚣,摘去了它的有毒的鉤爪,而藏在衣袖里,走到各處,隨時拿出來嚇人。我跟了他走,欣賞他的把戲。他有時偷偷地把這條蜈蚣放在別人的瓜皮帽子上,讓它沿著那人的額骨爬下去,嚇得那人直跳起來。有時懷著這條蜈蚣去登坑,等候鄰席的登坑者正在拉糞的時候,把蜈蚣丟在他的褲子上,使得那人扭著褲子亂跳,累了滿身的糞。又有時當眾人面前他偷把這條蜈蚣放在自己的額上,假裝被咬的樣子而號淘大哭起來,使得滿座的人驚惶失措,七手八腳地為他營救。正在危急存亡的時候,他伸起手來收拾了這條蜈蚣,忽然破涕為笑,一縷煙逃走了。后來這套戲法漸漸做穿,有的人警告他說,若是再拿出蜈蚣來,要打頭頸拳了。于是他換出別種花頭來:他躲在門口,等候警告打頭頸拳的人將走出門,突然大叫一聲,倒身在門檻邊的地上,亂滾亂撞,哭著嚷著,說是踐踏了一條臂膀粗的大蛇,但蛇是已經(jīng)攢進榻底下去了。走出門來的人被他這一嚇,實在魂飛魄散;但見他的受難比他更深,也無可奈何他,只怪自己的運氣不好。他看見一群人蹲在岸邊釣魚,便參加進去,和蹲著的人閑談。同時偷偷地把其中相接近的兩人的辮子梢頭結(jié)住了,自己就走開,躲到遠處去作壁上觀。被結(jié)住的兩人中若有一人起身欲去,滑稽劇就演出來給他看了。諸如此類的惡戲,不勝枚舉。

          現(xiàn)在回想他這種玩耍,實在近于為虐的戲謔。但當時他熱心地創(chuàng)作,而熱心地欣賞的孩子,也不止我一個。世間的嚴正的教育者,請稍稍原諒他的頑皮!我們的兒時,在私塾里偷偷地玩了一個折紙手工,是要遭先生用銅筆套管在額骨上猛釘幾下,外加在至圣先師孔子之神位面前跪一支香的!

          況且我們的五哥哥也曾用他的智力和技術(shù)來發(fā)明種種富有趣味的玩意,我現(xiàn)在想起了還可以神往。暮春的時候,他領(lǐng)我到田野去偷新蠶豆。把嫩的生吃了,而用老的來做“蠶豆水龍”。其做法,用煤頭紙火把老蠶豆莢熏得半熟,剪去其下端,用手一捏,莢里的兩粒豆就從下端滑出,再將莢的頂端稍稍剪去一點,使成一個小孔。然后把豆莢放在水里,待它裝滿了水,以一手的指捏住其下端而取出來,再以另一手的指用力壓榨豆莢,一條細長的水帶便從豆莢的頂端的小孔射出。制法精巧的,射水可達一二丈之遠。他又教我“豆梗笛”的做法:摘取豌豆的嫩梗長約寸許,以一端塞入口中輕輕咬嚼,吹時便發(fā)喈喈之音。再摘取蠶豆梗的下段,長約四五寸,用指爪在梗上均勻地開幾個洞,作成豆的樣子。然后把豌豆梗插入這笛的一端,用兩手的指隨意啟閉各洞而吹奏起來,其音宛如無腔之短笛。他又教我用洋蠟燭的油作種種的澆造和塑造。用芋艿或番薯鐫刻種種的印版,大類現(xiàn)今的木版畫!T如此類的玩意,亦復不勝枚舉。

          現(xiàn)在我對這些兒時的樂事久已緣遠了。但在說起我額上的疤的來由時,還能熱烈地回憶神情活躍的五哥哥和這種興致蓬勃的玩意兒。誰言我左額上的疤痕是缺陷?這是我的兒時歡樂的佐證,我的黃金時代的遺跡。過去的事,一切都同夢幻一般地消滅,沒有痕跡留存了。只有這個疤,好象是“脊杖二十,刺配軍州”時打在臉上的金印,永久地明顯地錄著過去的事實,一說起就可使我歷歷地回憶前塵。仿佛我是在兒童世界的本貫地方犯了罪,被刺配到這成人社會的“遠惡軍州”來的。這無期的流刑雖然使我永無還鄉(xiāng)之望,但憑這臉上的金印,還可回溯往昔,追尋故鄉(xiāng)的美麗的夢啊!

          豐子愷最經(jīng)典的散文 篇3

          伯豪是我十六歲時在杭州師范學校的同班友。他與我同年被取入這師范學校。這一年取入的預科新生共八十余人,分為甲乙兩班。不知因了什么妙緣,我與他被同編在甲班。那學校全體學生共有四五百人,共分十班。其自修室的分配,不照班次,乃由舍監(jiān)先生的旨意而混合編排,故每一室二十四人中,自預科至四年級的各班學生都含有。這是根據(jù)了聯(lián)絡(luò)感情,切磋學問等教育方針而施行的辦法。

          我初入學校,頗有人生地疏,舉目無親之慨。我的領(lǐng)域限于一個被指定的坐位。我的所有物盡在一只抽斗內(nèi)。此外都是不見慣的情形與不相識的同學——多數(shù)是先進山門的老學生。他們在縱談、大笑,或吃餅餌。有時用奇妙的眼色注視我們幾個新學生,又向伴侶中講幾句我們所不懂的、暗號的話,似譏諷又似嘲笑。我枯坐著覺得很不自然。望見斜對面有一個人也枯坐著,看他的模樣也是新生。我就開始和他說話,他是我最初相識的一個同學,他就是伯豪,他的姓名是楊家俊,他是余姚人。

          自修室的樓上是寢室。自修室每間容二十四人,寢室每間只容十八人,而人的分配上順序相同。這結(jié)果,猶如甲乙丙丁的天干與子丑寅卯的地支的配合,逐漸相差,同自修室的人不一定同寢室。我與伯豪便是如此,我們二人的眠床隔一堵一尺厚的墻壁。當時我們對于眠床的關(guān)系,差不多只限于睡覺的期間。因為寢室的規(guī)則,每晚九點半鐘開了總門,十點鐘就熄燈。學生一進寢室,須得立刻攢進眠床中,明天六七點鐘寢室總長就吹著警笛,往來于長廊中,把一切學生從眠床中吹出,立刻鎖閉總門。

          自此至晚間九點半的整日間,我們的歸宿之處,只有半只書桌(自修室里兩人合用一書桌)和一只板椅子的坐位。所以我們對于這甘美的休息所的眠床,覺得很可戀;睡前雖然只有幾分鐘的光明,我們不肯立刻攢進眠床中,而總是湊集幾個朋友來坐在床檐上談笑一回,寧可暗中就寢。我與伯豪不幸隔斷了一堵墻壁,不能聯(lián)榻談話,我們常常走到房門外面的長廊中,靠在窗檐上談話。有時一直談到熄燈之后,周圍的沉默顯著地襯出了我們的談話聲的時候,伯豪口中低唱著“眾人皆睡,而我們獨醒”而和我分手,各自暗中就寢。

          伯豪的年齡比我稍大一些,但我已記不清楚。我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他那時候雖然只有十七八歲,已具有深刻冷靜的腦筋,與卓絕不凡的志向,處處見得他是一個頭腦清楚而個性強明的少年。我那時候真不過是一個年幼無知的小學生,胸中了無一點志向,眼前沒有自己的路,只是因襲與傳統(tǒng)的一個忠仆,在學校中猶之一架隨人運轉(zhuǎn)的用功的機器。我的攀交伯豪,并不是能賞識他的器量,僅為了他是我最初認識的同學。他的不棄我,想來也是為了最初相識的原故,決不是有所許于我——至多他看我是一個本色的小孩子,還肯用功,所以歡喜和我談話而已。

          這些談話使我們的交情漸漸深切起來了。有一次我曾經(jīng)對他說起我的投考的情形。我說:“我此次一共投考了三只學校,第一中學、甲種商業(yè),和這只師范學校!彼麊栁遥骸盀槭裁纯剂巳唬俊蔽衣嗜坏卣f道:“因為我膽小呀!恐怕不取,回家不是倒霉?我在小學校里是最優(yōu)等第一名畢業(yè)的;但是到這種大學校里來考,得知取不取呢?幸而還好,我在商業(yè)取第一名,中學取第八名,此地取第三名!薄澳敲茨銥槭裁唇K于進了這里?”“我的母親去同我的先生商量,先生說師范好,所以我就進了這里!辈缹ξ倚α恕N也唤馑囊馑,反而自己覺得很得意。

          后來他微微表示輕蔑的神氣,說道:“這何必呢!你自己應(yīng)該抱定宗旨!那么你的來此不是誠意的,不是自己有志向于師范而來的。”我沒有回答。實際,當時我心中只知道有母命、師訓、校規(guī);此外全然不曾夢到什么自己的宗旨、誠意、志向。他的話刺激了我,使我忽然悟到了自己,最初是驚悟自己的態(tài)度的確不誠意,其次是可憐自己的卑怯,最后覺得剛才對他夸耀我的應(yīng)試等第,何等可恥!我究竟已是一個應(yīng)該自覺的少年了。他的話促成了我的自悟。從這一天開始,我對他抱了畏敬之念。

          他對于學校所指定而全體學生所服從的宿舍規(guī)則,常抱不平之念。他有一次對我說:“我們不是人,我們是一群雞或鴨。朝晨放出場,夜里關(guān)進籠!庇之斖砩暇劈c半鐘,許多學生擠在寢室總門口等候?qū)嬍铱傞L來開門的時候,他常常說“放犯人了!”但當時我們對于寢室的啟閉,電燈的開關(guān),都視同天的曉夜一般,是絕對不容超越的定律;寢室總長猶之天使,有不可侵犯的威權(quán),誰敢存心不平或口出怨言呢?所以他這種話,不但在我只當作笑話,就是公布于全體四五百同學中,也決不會有什么影響。我自己尤其是一個絕對服從的好學生。

          豐子愷最經(jīng)典的散文 篇4

          因為我的畫中多楊柳樹,就有人說我喜歡柳樹;因為有人說我喜歡柳樹,我似覺自己真與楊柳樹有緣。但我也曾問心,為甚么喜歡楊柳?到底與楊柳樹有甚么緣?其答案了不可得。原來這完全是偶然的:昔年我住在白馬湖上,看見人們在湖邊種柳,我向他們討了一小株,種在寓屋的墻角里。因此給這屋取名為“小楊柳屋”,因此常取見慣的楊柳為畫材,因此就有人說我喜歡楊柳,因此我自己似覺與楊柳有緣。假如當時人們在湖邊種荊棘,也許我會給屋取名為“小荊棘屋”,而專畫荊棘,成為與荊棘有緣,亦未可知。天下事往往如此。

          但假如我存心要和楊柳結(jié)緣,就不說上面的話,而可以附會種種理由上去。或者說我愛它的鵝黃嫩綠,或者說我愛它的如醉如舞,或者說我愛它象小蠻的腰,或者說我愛它是陶淵明的宅邊所種的,或者還可援引“客舍青青”的詩,“樹猶如此”的話,以及“王恭之貌”、“張緒之神”等種種古典來,作為自己愛柳的理由。即使要找三百個冠冕堂皇、高雅深刻的理由,也是很容易的。天下事又往往如此。

          也許我曾經(jīng)對人說過“我愛楊柳”的話。但這話也是隨便的,空洞的。仿佛我偶然買一雙黑襪穿在腳上,有人問我“為甚么穿黑襪”時,就對他說“我喜歡穿黑襪”一樣。

          實際,我向來對于花木無所愛好;即有之,亦無所執(zhí)著。這是因為我生長窮鄉(xiāng),只見桑麻、禾黍、煙片、棉花、小麥、大豆,不曾親近過萬花如繡的園林。只在幾本舊書里看見過“紫薇”、“紅杏”、“芍藥”、“牡丹”等美麗的名稱,但難得親近這等名稱的所有者。并非完全沒有見過,只因見時它們往往使我失望,不相信這便是曾對紫薇郎的紫薇花,曾使尚書出名的紅杏,曾傍美人醉臥的芍藥,或者象征富貴的牡丹。我覺得它們也只是植物中的幾種,不過少見而名貴些,實在也沒有甚么特別可愛的地方,似乎不配在詩詞中那樣地受人稱贊,更不配在花木中占據(jù)那樣高尚的地位。因此我似覺詩詞中所贊的名花是另外一種,不是我現(xiàn)在所看見的這種植物。我也曾偶游富麗的花園,但終于不曾見過十足地配稱“萬花如繡”的景象。

          假如我現(xiàn)在要贊美一種植物,我仍是要贊美楊柳。但這與前緣無關(guān),只是我這幾天的所感,一時興到,隨便談?wù),也不會象信仰宗教或崇拜主義地畢生皈依它。為的是昨日天氣佳,埋頭寫作到傍晚,不免走到西湖邊的長椅子里去坐了一會?匆姾兜臈盍鴺渖希孟駫熘鴰兹f串嫩綠的珠子,在溫暖的春風中飄來飄去,飄出許多彎度微微的S線來,覺得這一種植物實在美麗可愛,非贊它一下不可。

          聽人說,這種植物是最賤的。剪一根枝條來插在地上,它也會活起來,后來變成一株大楊柳樹。它不需要高貴的肥料或工深的壅培,只要有陽光、泥土和水,便會生活,而且生得非常強健而美麗。牡丹花要吃豬肚腸,葡萄藤要吃肉湯,許多花木要吃豆餅,楊柳樹不要吃人家的東西,因此人們說它是“賤”的。大概“貴”是要吃的意思。越要吃得多,越要吃得好,就是越“貴”。吃得很多很好而沒有用處,只供觀賞的,似乎更貴。例如牡丹比葡萄貴,是為了牡丹吃了豬肚腸一無用處,而葡萄吃了肉湯有結(jié)果的原故。楊柳不要吃人的東西,且有木材供人用,因此被人看作“賤”的。

          我贊楊柳美麗,但其美與牡丹不同,與別的一切花木都不同。楊柳的主要的美點,是其下垂;敬蠖际窍蛏习l(fā)展的,紅杏能長到“出墻”,古木能長到“參天”。向上原是好的,但我往往看見枝葉花果蒸蒸日上,似乎忘記了下面的根,覺得可惡!你們是靠他養(yǎng)活的,怎么只管高踞在上面,絕不理睬他呢?你們的生命建設(shè)在他上面,怎么只管貪圖自己的光榮,而絕不回顧處在泥土中的根本呢?花木大都如此。甚至下面的根已經(jīng)被斫,而上面的花葉還是欣欣向榮,在那里作最后一刻的威福,真是可惡而又可憐!楊柳沒有這般可惡可憐的樣子:它不是不會向上生長。它長得很快,而且很高;但是越長得高,越垂得低。千萬條陌頭細柳,條條不忘記根本,常常俯首顧著下面,時時借了春風之力而向處在泥土中的根本拜舞,或者和他親吻,好像一群活潑的孩子環(huán)繞著他們的慈母而游戲,而時時依傍到慈母的身旁去,或者撲進慈母的懷里去,使人見了覺得非?蓯。楊柳樹也有高出墻頭的,但我不嫌它高,為了它高而能下,為了它高而不忘本。

          自古以來,詩文常以楊柳為春的一種主要題材。寫春景曰“萬樹垂楊”,寫春色曰“陌頭楊柳”,或竟稱春天為“柳條春”。我以為這并非僅為楊柳當春抽條的緣故,實因其樹有一種特殊的姿態(tài),與和平美麗的春光十分調(diào)和的緣故。這種特殊的姿態(tài),便是“下垂”。不然,當春發(fā)芽的樹木不知凡幾,何以專讓柳條作春的主人呢?只為別的樹木都憑仗了春的勢力而拚命向上,一味求高,忘記了自己的根本,其貪婪之相不合于春的精神。最能象征春的神意的,只有垂楊。

          這是我昨天看了西湖邊上的楊柳而一時興起的感想。但我所贊美的不僅是西湖上的楊柳。在這幾天的春光之下,鄉(xiāng)村到處的楊柳都有這般可贊美的姿態(tài)。西湖似乎太高貴了,反而不適于栽植這種“賤”的垂楊呢。

          豐子愷最經(jīng)典的散文 篇5

          南穎是我的長男華瞻的女兒。七月初有一天晚上,華瞻從江灣的小家庭來電話,說保姆突然走了,他和志蓉兩人都忙于教課,早出晚歸,這個剛滿一歲的嬰孩無人照顧,當夜要送到這里來交祖父母暫管。我們當然歡迎。深黃昏,一輛小汽車載了南穎和他父母到達我家,住在三樓上。華瞻和志蓉有時晚上回來伴她宿;有時為上早課,就宿在江灣,這里由我家的保姆英娥伴她睡。

          第二天早上,我看見英娥抱著這嬰孩,教她叫聲公公。但她只是對我看看,毫無表情。我也毫不注意,因為她不會講話,不會走路,也不哭,家里仿佛新買了一個大洋囡囡,并不覺得添了人口。

          大約默默地過了兩個月,我在樓上工作,漸漸聽見南穎的哭聲和學語聲了。她最初會說的一句話是“阿姨”。這是對英娥有所要求時叫出的。但是后來發(fā)音漸加變化:“阿呀”,“阿咦”,“阿也”。這就變成了欲望不滿足時的抗議聲。譬如她指著扶梯要上樓,或者指著門要到街上去,而大人不肯抱她上來或出去,她就大喊“阿呀!阿呀!”語氣中仿佛表示:“阿呀!這一點要求也不答應(yīng)我!”

          第二句會說的話是“公公”。然而也許是“咯咯”,就是雞。因為阿姨常常抱她到外面去看鄰家的雞,她已經(jīng)學會“咯咯”這句話。后來教她叫“公公”,她不會發(fā)鼻音,也叫“咯咯”;大人們主觀地認為她是叫“公公”,歡欣地宣傳:“南穎會叫公公了!”我也主觀地高興,每次看見了,一定抱抱她,體驗著古人“含飴弄孫”之趣。然而我知道南穎心里一定感到詫異:“一只雞和一個出胡須的老人,都叫做‘咯咯’,人的語言真奇怪!”

          此后她的語匯逐漸豐富起來:看見祖母會叫“阿婆”;看見鴨會叫“Ga-Ga”;看見擠乳的馬會叫“馬馬”;要求上樓時會叫“尤尤”(樓樓);要求出外時會叫“外外”;看見鄰家的女孩子會叫“幾幾”(姊姊)。從此我逐漸親近她,常常把她放在膝上,用廢紙畫她所見過的各種東西給她看,或者在畫冊上教她認識各種東西。她對平面形象相當敏感:如果一幅大畫里藏著一只雞或一只鴨,她會找出來,叫“咯咯”、“Ga-Ga”。她要求很多,意見很多;然而發(fā)聲器官尚未發(fā)達,無法表達她的思想,只能用“嗯,嚕嚕嚕嚕!被蚩迊泶嫜哉Z。有一次她指著我案上的文具連叫“嗯,嚕嚕嚕嚕!薄N抑浪且侵ЩㄣU筆,就對她說:“要筆,是不是?”她不嗯了,表示是。我就把花鉛筆拿給她,同時教她:“說‘筆’!”她的嘴唇動動,笑笑,仿佛在說:“我原想說‘筆’,可是我的嘴巴不聽話呀!”

          在這期間,南穎會自己走路了。起初扶著凳子或墻壁,后來完全獨步了;同時要求越多,意見越多了。她欣賞我的手杖,稱它為“都都”。因為她看見我常常拿著手杖上車子去開會,而車子叫“都都”,因此手杖也就叫“都都”。她要求我左手抱了她,右手拿著拐杖走路。更進一步,要求我這樣地上街去買花。這種事我不勝任,照理應(yīng)該拒絕。然而我這時候自己已經(jīng)化作了小孩,覺得這確有意思,就鼓足干勁,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拿著拐杖,走出里門,在人行道上慢慢地踱步。有一個路人向我注視了一會,笑問:“老伯伯,你抱得動么?”我這才覺悟了我的姿態(tài)的奇特:凡拿手杖,總是無力擔負自己的身體,所以叫手杖扶助的;可是現(xiàn)在我左手里卻抱著一個十五、六個月的小孩!這矛盾豈不可笑?

          她寄居我家一共五個多月。前兩個多月象洋囡囡一般無聲無息;可是后三個多月她的智力迅速發(fā)達,眼見得由洋囡囡變成了一個人,一個全新的人。一切生活在她都是初次經(jīng)驗,一切人事在她都覺得新奇。記得《西青散記》的序言中說:“予初生時,怖夫天之乍明乍暗,家人曰:晝夜也。怪夫人之乍有乍無,家人曰:生死也。”南穎此時的觀感正是如此。在六十多年前,我也曾有過這種觀感。然而六十多年的世智塵勞早已把它磨滅殆盡,現(xiàn)在只剩得依稀仿佛的痕跡了。由于接近南穎,我獲得了重溫遠昔舊夢的機會,瞥見了我的人生本來面目。有時我屏絕思慮,注視著她那天真爛漫的臉,心情就會迅速地退回到六十多年前的兒時,嘗到人生的本來滋味。這是最深切的一種幸福,現(xiàn)在只有南穎能夠給我。

          三個多月以來我一直照管她,她也最親近我。雖然為她相當勞瘁,但是她給我的幸福足可以抵償。她往往不講情理,恣意要求。例如當我正在吃飯的時候定要我抱她到“尤尤”去;深夜醒來的時候放聲大哭,要求到“外外”去。然而越是恣意,越是天真,越是明顯地襯托出世間大人們的虛矯,越是使我感動。所以華瞻在江灣找到了更寬敞的房屋,請到了保姆,要接她回去的時候,我心中發(fā)生了一種矛盾:在理智上樂愿她回到父母的新居,但在感情上卻深深地對她惜別,從此家里沒有了生氣篷勃的南穎,只得象杜甫所說:“寂寞養(yǎng)殘生”了。那一天他們準備十點鐘動身,我在九點半鐘就悄悄地拿了我的“都都”,出門去了。

          我十一點鐘回家,家人已經(jīng)把壁上所有為南穎作的畫揭去,把所有的玩具收藏好,免得我見物懷人。其實不必如此,因為這畢竟是“歡樂的別離”;況且江灣離此只有一小時的旅程,今后可以時常來往。不過她去后,我閑時總要想念她。并不是想她回來,卻是想她作何感想。十七、八個月的小孩,不知道世間有“家庭”、“遷居”、“往來”等事。她在這里由洋囡囡變成人,在這里開始有知識;對這里的人物、房屋、家具、環(huán)境已經(jīng)熟悉。她的心中已經(jīng)肯定這里是她的家了。忽然大人們用車子把她載到另一個地方,這地方除了過去晚上有時看到的父母之外,保姆、房屋、家具、環(huán)境都是陌生的!耙幌蚴煜さ墓⑵、阿姨哪里去了?一向熟悉的那間屋子哪里去了?一向熟悉的門巷和街道哪里去了?這些人物和環(huán)境是否永遠沒有了?”她的小頭腦里一定發(fā)生這些疑問。然而無人能替她解答。

          我想用事實來替她證明我們的存在,在她遷去后一星期,到江灣去訪問她。坐了一小時的汽車,來到她家門前。一間精小的東洋式住宅門口,新保姆抱著她在迎接我。南穎向我凝視片刻,就要我抱,看看我手里的“都都”。然而目光呆滯,臉無笑容,很久默默不語,顯然表示驚奇和懷疑。我推測她的小心里正在想:“原來這個人還在。怎么在這里出現(xiàn)?那間屋子存在不存在?阿婆、阿姨和‘幾幾’存在不存在?”我要引起她回憶,故意對她說:“尤尤”,“公公,都都,外外,買花花!

          她的目光更加呆滯了,表情更加嚴肅了,默默無言了很久。我想這時候她的小心境中大概顯出兩種情景。其一是:走上樓梯,書桌上有她所見慣的畫冊、筆硯、煙灰缸、茶杯;抽斗里有她所玩慣的顯微鏡、顏料瓶、圖章、打火機;四周有特地為她畫的小圖畫。其二是:電車道旁邊的一家鮮花店、一個滿面笑容的賣花人和紅紅綠綠的許多花;她的小手手拿了其中的幾朵,由公公抱回家里,插在茶幾上的花瓶里。但不知道這時候她心中除了驚疑之外,是喜是悲,是怒是慕。

          我在她家逗留了大半天,乘她沉沉欲睡的時候悄悄地離去。她照舊依戀我。這依戀一方面使我高興,另一方面又使我惆悵:她從熱鬧的都市里被帶到這幽靜的郊區(qū),籠閉在這沉寂的精舍里,已經(jīng)一個星期,可能塵心漸定。今天我去看她,這曇花一現(xiàn),會不會促使她懷舊而增長她的疑竇?我希望不久迎她到這里來住幾天,再用事實來給她證明她的舊居的存在。

          豐子愷最經(jīng)典的散文 篇6

          避寇西竄,流亡十年,終于有一天,我的腳重新踏到了上海的土地。我從京滬火車上跨到月臺上的時候,第一腳特別踏得重些,好比同它握手。北站除了電車軌道照舊之外,其余的都已不可復識了。

          我率眷投奔朋友家。預先函洽的一個樓面,空著等我們?nèi)ハ⒆。息了幾天,我們就搭滬杭火車,在長安站下車,坐小舟到石門灣去探望故里。

          我的故鄉(xiāng)石門灣,位在運河旁邊。運河北通嘉興,南達杭州,在這里打一個彎,因此地名石門灣。石門灣屬于石門縣(即崇德縣),其繁盛卻在縣城之上。抗戰(zhàn)前,這地方船舶麇集,商賈輻輳。每日上午,你如果想通過最熱鬧的寺弄,必須與人摩肩接踵,又難免被人踏脫鞋子。因此石門灣有一句專用的俗語,形容擁擠,叫做“同寺弄里一樣”。

          當我的小舟停泊到石門灣南皋橋堍的埠頭上的時候,我舉頭一望,疑心是弄錯了地方。因為這全非石門灣,竟是另一地方。只除運河的灣沒有變直,其他一切都改樣了。這是我呱呱墮地的地方。但我十年歸來,第一腳踏上故鄉(xiāng)的土地的時候,感覺并不比上海親切。因為十年以來,它不斷地裝著舊時的姿態(tài)而入我的客夢;而如今我所踏到的,并不是客夢中所慣見的故鄉(xiāng)!

          我沿著運河走向寺弄。沿路都是草棚、廢墟,以及許多不相識的'人。他們都用驚奇的眼光對我看,我覺得自己好像伊爾文SketchBook中的RipVanWinkle,我感情興奮,旁若無人地與家人談話:“這里就是楊家米店,”“這里大約是殷家弄了!”“喏喏喏,那石埠頭還存在!”旁邊不相識的人,看見我們這一群陌生客操著道地的石門灣土白談話,更顯得驚奇起來。其中有幾位父老,向我們注視了一回,和旁人切切私語,于是注目我們的更多,我從耳朵背后隱約聽見低低的話聲:“豐子愷,”“豐子愷回來了!钡易叩搅怂屡冢篃o一個認識的人。因為這些人在十年前大都是孩子,或少年,現(xiàn)在都已變成成人,代替了他們的父親。我若要認識他們,只有問他的父親叫什么了!皟和嘁姴幌嘧R,笑問客從何處來”,這兩句詩從前是讀讀而已,想不到自己會做詩中的主角!

          “石門灣的南京路”的寺弄,也盡是草棚!笆T灣的市中心”的接待寺,已經(jīng)全部不見。只憑寺前的幾塊石板,可以追憶昔日的繁榮。在寺前,忽然有人招呼我。一看,一位白須老翁,我認識是張?zhí)m墀。他是當?shù)匾淮竺椎甑睦现魅,在我的緣緣堂建筑之先,他也造一所房子。如今米店早已化為烏有,房子僥幸沒有被燒掉。他老人家抗戰(zhàn)至今,十年來并未離開故鄉(xiāng),只是在附近東躲西避,茍全性命。石門灣是游擊區(qū),房屋十分之八九變成焦土,住民大半流離死亡。像這老人,能保留一所劫余的房屋和一掬健康的白胡須,而與我重相見面,實在難得之至,這可說是戰(zhàn)后的石門灣的驕子了。這石門灣的驕子定要拉我去吃夜飯。我尚未憑吊緣緣堂廢墟,約他次日再見。

          從寺弄轉(zhuǎn)進下西弄,也盡是茅屋或廢墟,但憑方向與距離,走到了我家染坊店旁的木場橋。這原來是石橋。我生長在橋邊,每塊石板的形狀和色彩我都熟悉。但如今已變成平平的木橋,上有木欄,好像公路上的小橋。橋堍一片荒草地,染坊店與緣緣堂不知去向了。根據(jù)河邊石岸上一塊突出的石頭,我確定了染坊店墻界。這石岸上原來筑著曬布用的很高的木架子。染坊司務(wù)站在這塊突出的石頭上,用長竹竿把藍布挑到架上去曬的。我做兒童時,這塊石頭被我們兒童視為危險地帶。只有隔壁豆腐店里的王囝囝,身體好,膽量大,敢站到這石頭上,而且做個“金雞獨立”。我是不敢站上去的。有一次我央另一個人拉住了手,上去站了一回,下臨河水,膽戰(zhàn)心驚。終被店里的人看見,叫我回來,并且告訴母親,母親警戒我以后不準再站。如今百事皆非,而這塊石頭依然如故。這一帶地方的盛衰滄桑,染坊店、緣緣堂的興廢,以及我童年時的事,這塊石頭一一親眼看到,詳細知道。我很想請它講一點給我聽。但它默默不語,管自突出在石岸上。只有一排墻腳石,肯指示我緣緣堂所在之處。我由墻腳石按距離推測,在荒草地上約略認定了我的書齋的地址。一株野生樹木,立在我的書桌的地方,比我的身體高到一倍。許多荊棘,生在書齋的窗的地方。這里曾有十扇長窗,四十塊玻璃。石門灣淪陷前幾日,日本兵在金山衛(wèi)登陸,用兩架飛機來炸十八里外的石門縣,這十扇玻璃窗都震怒,發(fā)出憤怒的叫聲。接著就來炸石門灣,一個炸彈落在書齋窗外五丈的地方,這些窗曾大聲咆哮。我躲在窗內(nèi),幸免于難。這些回憶,在這時候一一浮出腦際。我再請墻腳石引導,探尋我們的灶間的地址。約略找到了,但見一片荒地,草長過膝?箲(zhàn)后一年,民國二十七年,我在桂林得到我的老姑母的信,說緣緣堂雖毀,煙囪還是屹立。這是“煙火不斷”之象。老人對后輩的慰藉與祝福,使我誠心感動。如今煙囪已不知去向。而我家的煙火的確不斷。我?guī)Я肆鶄孩子(二男四女)逃出去,帶回來時變了六個成人,又添了一個八歲的抗戰(zhàn)兒子。倘使緣緣堂存在,它當日放出六個小的,今朝收進六個大的,又加一個小的作利息,這筆生意著實不錯!它應(yīng)該大開正門,歡迎我們這一群人的歸來?上屠瞎媚敢粯幼鞴,如今只剩一片蔓草荒煙,只能招待我們站立片時而已!大兒華瞻,想找一點緣緣堂的遺物,帶到北平去作紀念。尋來尋去,只有蔓草荒煙,遺物了不可得。后來用器物發(fā)掘草地,在尺來深的地方,掘得了一塊焦木頭。依地點推測大約是門檻或堂窗的遺骸。他髫齡的時候,曾同它們共數(shù)晨夕。如今他收拾它們的殘骸,藏在火柴匣里,帶它們到北平去,也算是不忘舊交,對得起故人了。這一晚我們到一個同族人家去投宿。他們買了無量的酒來慰勞我,我痛飲數(shù)十鐘,酣然入睡,夢也不做一個。次日就離開這銷魂的地方,到杭州去覓我的新巢了。

          豐子愷最經(jīng)典的散文 篇7

          我幼年時,有一次坐了船到鄉(xiāng)間去掃墓。正靠在船窗口出神觀看船腳邊層出不窮的波浪的時候,手中拿著的不倒翁一剎那間形影俱杳,全部交付與不可知的渺茫的世界了。我看看自己的空手,又看看窗下的層出不窮的波浪,不倒翁失足的傷心地,再向船后面的茫茫白水悵望了一會,心中黯然地起了疑惑與悲哀。

          我疑惑不倒翁此去的下落與結(jié)果究竟如何,又悲哀這永遠不可知的命運。它也許隨了波浪流去,擱住在岸灘上,落入于某村童的手中;也許被魚網(wǎng)打去,從此做了漁船上的不倒翁;又或永遠沉淪在幽暗的河底,歲久化為泥土,世間從此不再見這個不倒翁。我曉得這不倒翁現(xiàn)在一定有個下落,將來也一定有個結(jié)果,然而誰能去調(diào)查呢?誰能知道這不可知的命運呢?這種疑惑與悲哀隱約地在我心頭推移。終于我想:父親或者知道這究竟,能解除我這種疑惑與悲哀。不然,將來我年紀長大起來,總有一天能知道這究竟,能解除這疑惑與悲哀。

          后來我的年紀果然長大起來。然而這種疑惑與悲哀,非但依舊不能解除,反而隨了年紀的長大而增多增深了。我偕了小學校里的同學赴郊外散步,偶然折取一根樹枝,當手杖用了一會,后來拋棄在田間的時候,總要對它回顧好幾次,心中自問自答:“我不知幾時得再見它?它此后的結(jié)果不知究竟如何?我永遠不得再見它了!它的后事永遠不可知了!”倘是獨自散步,遇到這種事的時候我更要依依不舍地留連一回。有時已經(jīng)走了幾步,又回轉(zhuǎn)身去,把所拋棄的東西重新拾起來,鄭重地道個訣別,然后硬著頭皮拋棄它,再向前走。過后我也曾自笑這癡態(tài),而且明明曉得這些是人生中惜不勝惜的瑣事;然而那種悲哀與疑惑確實地充塞在我的心頭,使我不得不然!

          在熱鬧的地方,忙碌的時候,我這種疑惑與悲哀也會被壓抑在心的底層,而安然地支配取舍各種事物,不復作如前的癡態(tài)。間或在動作中偶然浮起一點疑惑與悲哀來;然而大眾的感化與現(xiàn)實的壓迫的力非常偉大,立刻把它壓制下去,它只在我的心頭一閃而已。一到靜僻的地方,孤獨的時候,最是夜間,它們又全部浮出在我的心頭了。燈下,我推開算術(shù)演草簿,提起筆來在一張廢紙上信手涂寫日間所諳誦的詩句:“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沒有寫完,就拿向燈火上,燒著了紙的一角。我眼看見火勢孜孜地蔓延過來,心中又忙著和個個字道別。

          完全變成了灰燼之后,我眼前忽然分明現(xiàn)出那張字紙的完全的原形;俯視地上的灰燼,又感到了暗淡的悲哀:假定現(xiàn)在我要再見一見一分鐘以前分明存在的那張字紙,無論托紳董、縣官、省長、大總統(tǒng),仗世界一切皇帝的勢力,或堯舜、孔子、蘇格拉底、基督等一切古代圣哲復生,大家協(xié)力幫我設(shè)法,也是絕對不可能的事了!——但這種奢望我決計沒有。我只是看看那堆灰燼,想在沒有區(qū)別的微塵中認識各個字的死骸,找出哪一點是春字的灰,哪一點是蠶字的灰!窒胂笏魈斐勘淮说氐钠腿藪叱鋈,不知結(jié)果如何:倘然散入風中,不知它將分飛何處?春字的灰飛入誰家,蠶字的灰飛入誰家?……倘然混入泥土中,不知它將滋養(yǎng)哪幾株植物?……都是渺茫不可知的千古的大疑問了。

          吃飯的時候,一顆飯粒從碗中翻落在我的衣襟上。我顧視這顆飯粒,不想則已,一想又惹起一大篇的疑惑與悲哀來:不知哪一天哪一個農(nóng)夫在哪一處田里種下一批稻,就中有一株稻穗上結(jié)著煮成這顆飯粒的谷。這粒谷又不知經(jīng)過了誰的刈、誰的磨、誰的舂、誰的糶,而到了我們的家里,現(xiàn)在煮成飯粒,而落在我的衣襟上。這種疑問都可以有確實的答案;然而除了這顆飯粒自己曉得以外,世間沒有一個人能調(diào)查,回答。

          袋里摸出來一把銅板,分明個個有復雜而悠長的歷史。鈔票與銀洋經(jīng)過人手,有時還被打一個;但銅板的經(jīng)歷完全沒有痕跡可尋。它們之中,有的曾為街頭的乞丐的哀愿的目的物,有的曾為勞動者的血汗的代價,有的曾經(jīng)換得一碗粥,救濟一個餓夫的饑腸,有的曾經(jīng)變成一粒糖,塞住一個小孩的啼哭,有的曾經(jīng)參與在盜賊的贓物中,有的曾經(jīng)安眠在富翁的大腹邊,有的曾經(jīng)安閑地隱居在毛廁的底里,有的曾經(jīng)忙碌地兼?zhèn)渖鲜龅囊磺械慕?jīng)歷。且就中又有的恐怕不是初次到我的袋中,也未可知。這些銅板倘會說話,我一定要尊它們?yōu)樯峡,恭聽它們歷述其漫游的故事。倘然它們會紀錄,一定每個銅板可著一冊比《魯濱遜飄流記》更奇離的奇書。但它們都象死也不肯招供的犯人,其心中分明秘藏著案件的是非曲直的實情,然而死也不肯泄漏它們的秘密。

          現(xiàn)在我已行年三十,做了半世的人。那種疑惑與悲哀在我胸中,分量日漸增多;但刺激日漸淡薄,遠不及少年時代以前的新鮮而濃烈了。這是我用功的結(jié)果。因為我參考大眾的態(tài)度,看他們似乎全然不想起這類的事,飯吃在肚里,錢進入袋里,就天下太平,夢也不做一個。這在生活上的確大有實益,我就拼命以大眾為師,學習他們的幸福。學到現(xiàn)在三十歲,還沒有畢業(yè)。所學得的,只是那種疑惑與悲哀的刺激淡薄了一點,然其分量仍是跟了我的經(jīng)歷而日漸增多。我每逢辭去一個旅館,無論其房間何等壞,臭蟲何等多,臨去的時候總要低徊一下子,想起“我有否再住這房間的一日?”又慨嘆“這是永遠的訣別了!”

          每逢下火車,無論這旅行何等勞苦,鄰座的人何等可厭,臨走的時候總要發(fā)生一種特殊的感想:“我有否再和這人同座的一日?恐怕是對他永訣了!”但這等感想的出現(xiàn)非常短促而又模糊,象飛鳥的黑影在池上掠過一般,真不過數(shù)秒間在我心頭一閃,過后就全無其事。我究竟已有了學習的工夫了。然而這也全靠在老師——大眾——面前,方始可能。一旦不見了老師,而離群索居的時候,我的故態(tài)依然復萌,F(xiàn)在正是其時:春風從窗中送進一片白桃花的花瓣來,落在我的原稿紙上。這分明是從我家的院子里的白桃花樹上吹下來的,然而有誰知道它本來生在哪一枝頭的哪一朵花上呢?窗前地上白雪一般的無數(shù)的花瓣,分明各有其故枝與故萼,誰能一一調(diào)查其出處,使它們重歸其故萼呢?疑惑與悲哀又來襲擊我的心了。

          總之,我從幼時直到現(xiàn)在,那種疑惑與悲哀不絕地襲擊我的心,始終不能解除。我的年紀越大,知識越富,它的襲擊的力也越大。大眾的榜樣的壓迫愈嚴,它的反動也越強。倘一一記述我三十年來所經(jīng)驗的此種疑惑與悲哀的事例,其卷帙一定可同《四庫全書》、《大藏經(jīng)》爭多。然而也只限于我一個人在三十年的短時間中的經(jīng)驗;較之宇宙之大,世界之廣,物類之繁,事變之多,我所經(jīng)驗的真不啻恒河中的一粒細沙。

          我仿佛看見一冊極大的大帳簿,簿中詳細記載著宇宙間世界上一切物類事變的過去、現(xiàn)在、未來三世的因因果果。自原子之細以至天體之巨,自微生蟲的行動以至混沌的大劫,無不詳細記載其來由、經(jīng)過與結(jié)果,沒有萬一的遺漏。于是我從來的疑惑與悲哀,都可解除了。不倒翁的下落,手杖的結(jié)果,灰燼的去處,一一都有記錄;飯粒與銅板的來歷,一一都可查究;旅館與火車對我的因緣,早已注定在項下;片片白桃花瓣的故萼,都確鑿可考。連我所屢次嘆為永不可知的、院子里的沙堆的沙粒的數(shù)目,也確實地記載著,下面又注明哪幾粒沙是我昨天曾經(jīng)用手掬起來看過的。倘要從沙堆中選出我昨天曾經(jīng)掬起來看過的沙,也不難按這帳簿而探索!参以谌曛兴、所聞、所為的一切事物,都有極詳細的記載與考證;其所占的地位只有書頁的一角,全書的無窮大分之一。

          我確信宇宙間一定有這冊大帳簿。于是我的疑惑與悲哀全部解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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