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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慕容散文《飄蓮》
1
據(jù)說,在我很小的時候,本來是會說蒙古話的,雖然只是簡單的字句,發(fā)音卻很標(biāo)準(zhǔn),也很流利。
據(jù)說,那都是外婆教我的,只要我學(xué)會一個字,她就給我吃一顆花生米。
據(jù)說,我那個時候,很熱衷于這種游戲,整天纏在外婆身邊,說一個字,就要一顆花生米。家里有客人來時,我就會笑瞇瞇地站出來,唱幾首蒙古歌給遠(yuǎn)離家鄉(xiāng)的叔叔伯伯聽。而那些客人們聽了以后,常會把我接進(jìn)他們懷里,一面笑著夸我一面流眼淚。
可是,長大了以后的我,卻什么都記小起來,也什么都說不出來了。
每次有同鄉(xiāng)的聚會時,白發(fā)的叔叔伯伯們在一起仍然喜歡用蒙古話來交談,站在他們身邊,我只能聽出一些模糊而又親切的音節(jié),只能聽出,一種模糊而又遙遠(yuǎn)的鄉(xiāng)愁。
而我多希望時光能夠重回,多希望,我仍然是那個四五歲的幼兒,笑瞇瞇地站在他們面前,用細(xì)細(xì)的童音,為他們也為我自己,唱出一首又一首美麗的蒙古歌謠來。
可是,今天的我,只能默默地站在他們身邊,默默地,獨自面對著我的命運。
2
當(dāng)然,有些事情仍然會留些印象,有些故事聽了以后也從沒忘記。
童年時最愛聽父親說他小時候在老家的種種,尤其喜歡聽他說參加賽馬的那一段。
父親總是會在起初,很冷靜很仔細(xì)地向我們描述,他怎樣渴望著比賽那一天的來臨,怎樣懷著一顆忐忑的心騎上那匹沒有鞍子的小馬,怎樣臉紅心熱地等著那一聲令下,怎樣拼了命往前沖刺,怎樣感覺到耳旁呼嘯的風(fēng)聲與人聲,怎樣感覺到胯下愛馬的騰躍與奔馳。說著說著,父親就會越來越興奮,然后不自覺地站了起來,我們這幾個小的也跟著離凳而起,小小的心怦怦地跳著,小小的臉兒也跟著興奮得又紅又熱,屏息等著那個最后的最精彩的結(jié)局,一定要等到父親說出他怎樣英勇地?fù)尩搅说谝,怎樣得到豐厚的獎賞之后,我們才會開始?xì)g呼贊嘆,心滿意足地放松了下來。那個晚上,總會微笑著睡去,想著自己有一個英雄一樣的父親,多么足以自豪!
長大了以后,想起這些故事,才會開始懷疑,為什么父親小時候樣樣都是第一呢?天下哪里會有那樣不可一世的英雄呢?
好幾次想問一個究竟,每次卻都是話到唇邊又給吞了回去。
有一次,父親注意到了,問我是不是有話想說?我一時找不出別的話來,就撒嬌地坐到他身邊,要他再說一遍小時候賽馬的事給我聽。
想不到父親卻這樣回答我:
“多少年前的事了,有什么好提的?”
我以后就再也沒有提這件事了。
3
十幾年來,父親一直在德國的大學(xué)里教蒙古語文。
那幾年,我在布巴塞爾學(xué)畫的時候,放假了就常去慕尼黑找父親。坐火車要沿著萊茵河岸走上好幾個鐘頭,春天的時候看蘋果花開,秋天的時候愛看那一塊長滿了荒草的羅累萊山巖。
有一次,父女們在大學(xué)區(qū)附近散步,走過一大片草地,草是新割了的,在我們周圍散發(fā)出一股清新的香氣。
父親忽然開口說:
“這多像我們老家的草香啊!多少年沒聞過這種味道了!”說完深深地呼吸了一口。
天已近黃昏,鳥雀們在高高的樹枝上陽噪著,是他們歸巢的時候了,天空上滿是那種黃金色的溫暖的霞光。
我心中卻不由得襲過一陣極深的悲涼。這離家鄉(xiāng)這么多年的父親,卻仍然珍藏著那一份對草原千里的記憶,然而,對眼前這個從來沒看過故鄉(xiāng)模樣的小女兒,卻也只能淡淡地提上這樣一句而已。在他心里,在他心里藏著的那些不肯說出來的鄉(xiāng)愁,到底還有多少呢?
我也跟著父親深深地呼吸了一口,這暮色里與我有著關(guān)聯(lián)的草香,心中在霎時閃出了一個句子:
“那只有長城外才有的清香。”
又過了好幾年,有一天晚上,在我石門鄉(xiāng)間的家里。在深夜的燈下,這個句子忽然又出現(xiàn)了。我就用這一句做開始,寫出了一首詩,沒怎么思索,也沒怎么修改,所有的句子都自然而順暢地涌到我眼前來。
這首詩就是那一首“出塞曲”。
4
以前,每當(dāng)看到別人用“牧羊女”這三個字做筆名時,心里就常會覺得,這該是我的筆名才對。
不是嗎?倘若我是生在故鄉(xiāng)、長在故鄉(xiāng),此刻,我不正是一個在草原上牧著羊群的女子嗎?
每次想到故鄉(xiāng),每次都有一種浪漫的'情懷,心里一直有一幅畫面:我穿著鮮紅的裙子,從山坡上唱著歌走下來,白色的羊群隨著我溫順地走過草原,在草原的盡頭,是那一層一層的紫色山脈。
而那天,終于看見那樣的畫面了,在一本介紹塞外風(fēng)光的雜志里,就真有那樣的一張相片!真有那樣的一個女子趕著一群羊,真有那樣一片草原,真有那樣遠(yuǎn)遠(yuǎn)的一層又一層綿延著的紫色山脈。
我欣喜若狂地拿著那本畫給母親看,指著那一張相片問母親,如果我們沒離開過老家,我現(xiàn)在是不是就是這個樣子。
母親卻回答我:
“如果我們現(xiàn)在是在老家,也輪不到要你去牧羊的。”
母親的口氣是一種溫柔的申斥,似乎在責(zé)怪我對故鄉(xiāng)的不了解,責(zé)怪我對自己家世的不了解。
我才恍然省悟,曾在庫倫的深宅大院里度過童年的母親,會吃著一盒一盒包裝精美的俄國巧克力、和友伴們在回廊上嬉戲的母親,恐怕是并不會喜歡我這樣浪漫的心思的。
但是,如果這個牧羊的女子并不是我本來該是的模樣,如果我一直以為的卻并不是我本來該是的命運,如果一切又得從頭來起的話,我該要怎么樣,才能再拼湊出一幅不一樣的畫面來呢?
有誰能告訴我呢?有誰能為我再重新拼湊出一個不一樣的故鄉(xiāng)來呢?
我不敢問我白發(fā)的母親,我只好默默地站在她身邊,默默地,獨自面對我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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