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fēng)散文動情二章
導(dǎo)語:張曉風(fēng),中國臺灣著名散文家,江蘇銅山人。畢業(yè)于臺灣東吳大學(xué),并曾執(zhí)教于該校及香港浸會學(xué)院,現(xiàn)任臺灣陽明醫(yī)學(xué)院教授。以下是小編分享的張曉風(fēng)散文動情二章,歡迎大家閱讀!
、薄∥迨f年前的那次動情
三次動情,一次在二百五十萬前,另一次在七十五萬年前,最后一次是五十萬年前——,然后,她安靜下來,我們?nèi)缃窨吹降氖撬⒄Фǖ谋窍,以及眼尾偶掃的余怨?/p>
這里叫大屯山小油坑流氣孔區(qū)。
我站在茫茫如幻的硫磺煙柱旁,伸一截?fù)靵淼目葜袢ヌ侥欠康乃疁兀窆骺s回時,猶見枯端熱氣沸沸,燙著我的掌心,一種動人心魄的灼烈。據(jù)說它在一千公尺下是四百度,我所碰觸的一百度其實已是她經(jīng)過壓抑和冷卻的熱力。又據(jù)說硫磺也是地獄的土壤成分,想來地獄也有一番駭人的勝景。
“1983年莊教授和德國貝隆教授做了鉀氬定年測定,”蔡說,“上一次火山爆發(fā)是在五十萬年前。”
蔡是解說科科長,我喜歡他的職位。其實人生在世,沒什么好混的,真正偉大的副業(yè)如天工造物,人間豪杰一絲一毫插手不得。銀河的開辟計劃事前并沒有人向我們會知,太陽的打造圖樣我們何曾過目?古往今來所有的這地面上混出道來的燦爛名字,依我看來其職位名銜無一不是“述”者,無一不是解說員?鬃雍吞K格拉底,荷馬和杜甫,牛頓和李白,愛因斯坦和張大千,帕瓦羅諦(意大利歌劇男高音)和徐霞客,大家窮畢生之力也不過想把無窮的天道說得清楚一點罷了。想一個小小的我,我小小的此生此世,一雙眼能以馳跑圈住幾平方公里智慧?一雙腳能在大地上閱遍幾行阡陌?如果還剩一件事給我做,也無非做個解說員:把天地當(dāng)一簏背在肩上的秘本,一街一巷的`去把種種情事說行生鮮靈動,如一個在大宋年間古道斜舊中賣藝的說書人。
蔡科長是舊識,“五十萬”的數(shù)字也是曾經(jīng)聽過的“資料”。但今天不同,只因說的地方正是事件發(fā)生的現(xiàn)場,且正自冒著一百二十度的流煙,四周且又是起伏仿徨的山的狂亂走勢,讓人覺得證據(jù)鑿鑿,相信這片地形學(xué)上名之為“爆裂口”的溫和土地,在五十萬年前的確經(jīng)歷過一場驚心動魄的情劫。
我一再伸出竹杖,像一支溫度計,不,也許更像中國古代的郎中,透過一根絲線為帳幕里的美人把脈,這大屯山,也容我以一截細(xì)竹去探究她的經(jīng)脈。竹杖在滾沸的泉眼中微微震動,這是五十萬年前留下的猶未平緩的脈搏嗎?而眼前的七星大屯卻這般溫婉蘊藉,芒草微動處只如一肩華貴的斗篷迎風(fēng)凜然。我的信心開始動搖了,是焉非焉?五十萬年前真有一場可以烈火焚地的大火嗎?曾經(jīng)有赤漿艷射千里?有紅霧灼傷森森萬木嗎?有撼江倒海的暈眩嗎?有泄漏地心機(jī)密太多而招致的咒詛嗎?這詭異不可測的山系在我所住的城北蹲伏不語,把我從小到大看得透透的,但她對我卻是一則半解不解的詩謎。事實上,我連“五十萬年”是什么意思也弄不懂啊!我所知道的只是一朝一夕,我略略知曉山櫻由繁而竭的斷代史,我勉強(qiáng)可以想象百年和千年的滄桑,至于萬年乃至五十萬年的歲月對我而言已經(jīng)純粹是一番空洞的理論,等于向一只今天就完成朝生暮死的責(zé)任的蜉蝣述說下個世紀(jì)某次深夜的月光,這至今猶會燙傷我的沸煙竟是五十萬前的余燼嗎?
不能解,不可解,不必有解。
一路走下步道,云簇霧涌之上自有麗日藍(lán)天,那藍(lán)一碧無瑕,亮潔得近乎數(shù)學(xué)——對,就是數(shù)學(xué)的殘忍無情和絕對。但我猶豫了一下,發(fā)覺自己竟喜歡這份純粹決絕,那擺脫一切拒絕一切的百分之百全然正確無誤的高高危危的藍(lán)。相較于山的歷劫成灰,天空仿佛是對聯(lián)的另一句,無形無質(zhì)無怒無嗔。
穿過密密的箭竹林,山回路轉(zhuǎn),回頭再看,什么都不在了。想起有一次在裱畫店里看到畫家寫的兩句話:“云為山骨骼,苔是石精神。”而大屯行腳之余我所想到的卻是:“云為山綺想,苔是石留言。”至于那源源地?zé),又是山的什么?大約可當(dāng)作死火山一段亦甜蜜亦悲愴的懺情錄來看吧?
⒉ 三千公里遠(yuǎn)的一場情奔
湖極小,但是它自己并不知道。由于云來霧往,取名夢幻,關(guān)于這一點,它自己也一并不知。
云經(jīng)過,失足墜入,淺淺的水位已足夠溢為盈盈眼波。陽光經(jīng)過,失足墜入,暖暖的火種也剛好點燃顧盼的神采。月色經(jīng)過,山風(fēng)經(jīng)過,唯候鳥經(jīng)過徘徊佇足之余竟在河中留下三千公里外的孢囊,這是后話,此處且按下不表。
有人說日據(jù)時代舊名鴨池的就是它,有人說不然。有當(dāng)?shù)鼐用裾f小時候在此看到滿池野鴨。有人說今天雖不見水鳥,但仍拾到鳥羽,可見千萬年來追逐陽光的候鳥仍然深深眷愛這條南巡的舊時路,有人在附近的其他池子里發(fā)現(xiàn)五十只雁鴨,劫余重逢,真是驚喜莫名。這被相思林和坡草密密護(hù)持鐘愛的一盞清涼,卻也是使許多學(xué)者和專家訝異困惑而不甚了然的小小謎團(tuán)。我喜歡在眾說紛紜之際小湖自己那分置身事外的閑定。
湖上遍生針蘭,一一直立,池面因而好看得有如翠綾制成的針插。但湖中的驚人情節(jié)卻在水韭,水韭是水生蕨類,整場回腸蕩氣的生生死死全在湖面下悄然無息的進(jìn)行。有學(xué)者認(rèn)為它來自中國東北,由于做了候鳥兔費的搭乘客,一路旅行三千公里,托生到這遙遠(yuǎn)的他鄉(xiāng)。想它不費一文,不功一趾,卻乘上豐美充實的冬羽,在屬于鳥類的旅游季出發(fā),一路上穿虹貫日,又哪知冥冥中注定要落在此山此湖,成為水韭世界里立足點最南的一族。如果說流浪,誰也沒本事把流浪故事編制得如此蕭灑華麗。如果說情奔,誰也沒有機(jī)會遠(yuǎn)走得如此徹底。但這善于流浪和沖激的生命卻也同樣善于扎根收斂。植物系的教授鉆井四公尺,湖底的淤泥里仍有水韭的遺跡。湖底顯然另有一層屬于水韭的“古代文明”,推算起來,這一族的迂移也有若干萬年了。水韭被寫成了碩士論文,然后又被寫成博士論文——然而則沒有人知道,在哪一年秋天,在哪一只泛彩的羽翼中夾帶了那偷渡的情奔少年,從此落地繁殖,迂都立國。
使我像遭人念了“定身符咒”一般站在高坡上俯視這小湖而不能移足的是什么呢?整個故事在那一點上使我噤默不能作聲呢?這水韭如此曲折柔細(xì)像市場上一根不必花錢買的小蔥,卻仍像某些生命一樣,亦有其極柔弱極美麗而極不堪探索碰觸的心情。如此大浪蕩和大守成,豈不也是每個藝術(shù)家夢寐以求的境界?以芥子之微遠(yuǎn)行三千里,在方寸之地托身十萬年,這里面有什么我說不清卻能感知的神秘。
水韭且又有“旱眠”,旱季里池水一枯見底,但在曬干的老株下,沼澤微潤,孢子便在其中蓄勢待發(fā),雨季一至,立刻伸頭舒臂,為自己取得“翠綠權(quán)”。
詩人或者可以用優(yōu)雅的緩調(diào)吟哦出“山中一夜雨,樹抄百重泉”的句子,但實質(zhì)的生命卻有其奔莽劇烈近乎痛楚的動作。一夜山雨后,小小的湖泊承受滿溢的祝福。行人過處,只見湖面輕煙綰夢,卻哪里知道成千上萬的生命不在作至精至猛的生死之博。只有一個雨季可供演出,只有一個雨季可恣瘋狂,在死亡尚未降臨之際,在一切尚未來不及之前,滿池水韭怒生如沸水初揚——然而我們不知道,我們?nèi)祟愃姷囊幌蛑皇浅蚊靼察o渾無一事的湖面。這世界被造得太奢華繁復(fù),我們在驚奇自己的一生都力不從心之余,誰又真有精力去探悉別種生命的生死存亡呢?誰能相信小小湖底竟也是生命神跡顯靈顯圣的道場呢?
梭羅一度擁有華爾騰湖,宋儒依傍了鵝湖,而我想要這鮮澄的夢幻湖,可以嗎?我打算派出一部分的自己屯守在此,守住湖上寒煙,守住寒煙下水韭的生生世世,且守住那煙織霧紡之余被一起混紡在湖景里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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