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琵琶行》中的敗筆：琵琶女形象不夠真實(shí)
白居易《琵琶行》是家喻戶曉的一篇佳作。但是這篇佳作也存在著敗筆之處，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琵琶女原是一個樂妓，屬于歌妓的一種。古代的歌妓都隸屬于“娼籍”，無論是教坊的歌妓，還是民間的歌妓，在本質(zhì)上都是奴隸，不是自由人。她們在政治上、社會上受到種種歧視。
白居易的《琵琶行》是中國詩歌史上的名篇，這首詩對于音樂的描寫是很成功的，這個不用我來講。我要講的一個問題，是琵琶女這個形象的真實(shí)性問題。 琵琶女這個形象，是一個不夠真實(shí)的形象。說得具體一點(diǎn)，就是她對自己“老大嫁作商人婦”之后的生活，有著嚴(yán)重的失落感，這一點(diǎn)不夠真實(shí)。琵琶女原是一個樂妓，屬于歌妓的一種。古代的歌妓都隸屬于“娼籍”，無論是教坊的歌妓，還是民間的歌妓，在本質(zhì)上都是奴隸，不是自由人。她們在政治上、社會上受到種種歧視。如果她們沒有“脫籍”，即便結(jié)了婚，生了兒子，她們的兒子也不能參加科舉考試，不能做官，只能是世代為奴。所以她們最大的愿望，就是從良。例如唐代娼妓徐月英就寫過這樣一首詩：
《敘懷》 徐月英
為失三從泣淚頻，此身何用處人倫? 雖然日逐笙歌樂，長羨荊釵與布裙。
“三從”就是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這是古代婦女的人生歸宿。但是娼妓是沒有這種歸宿的，她們失去了父親的庇護(hù)，多數(shù)人無夫無子，無依無靠，她們被拋出正常的人倫關(guān)系之外，所以“泣淚頻”。雖然她們成天輕歌曼舞，穿金戴銀，但是這些都不是她們真正想要的，她們真正想要的，是像普通婦女那樣生活，哪怕是“荊釵”、“布裙”，生活苦一點(diǎn)，她們也很羨慕，很向往。
如何才能過上普通婦女那樣的生活呢?只有一條路：從良。所謂從良，并不是說嫁人就行了，而是要“脫籍”，也就是從官府那里注銷她們的“娼籍”，還她們以自由身。但是“脫籍”是有條件的，首先要有人把她從教坊或者妓院里贖出來，這需要花一筆錢;然后再去官府辦手續(xù)，又要花一筆錢。誰愿意為她們花這兩筆錢呢?只有那種真正關(guān)心她們、愛她們的男人。
從這個意義上講，琵琶女應(yīng)該是很幸運(yùn)的了。她在“弟走從軍阿姨死，暮去朝來顏色故，門前冷落鞍馬稀”的時候，在人老珠黃的時候，居然還能“嫁作商人婦”，居然還有商人愿意把她贖出來，幫她“脫籍”，然后娶她，這已經(jīng)是很不容易了。
從作品的描寫來看，琵琶女所嫁的那個男人，并不是一個很富有的商人。因?yàn)樗?jīng)營的茶葉是“浮梁茶”，這種茶并不是什么高檔茶，而是一種很普通、很便宜的茶。而且他需要自己親自去進(jìn)貨，也許手下連個馬仔都沒有。
他雖然不富有，但是對琵琶女還是很心疼的。他親自去“浮梁”進(jìn)貨，風(fēng)餐露宿，冒種種風(fēng)險(xiǎn)，卻讓琵琶女留在繁華的潯陽(今天的九江市)，也就是守守船而已，并沒有別的什么家務(wù)。
琵琶女有個好老公
可是琵琶女并不領(lǐng)情。她認(rèn)為自己“老大嫁作商人婦”是一種不幸。請問，你不嫁作商人婦，還能嫁作什么婦?嫁作官人婦嗎?嫁作詩人婦嗎?嫁作“五陵年少”婦嗎?不錯，“五陵年少”當(dāng)年是很捧你，所謂“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shù)”�？墒撬麄冊敢鉃槟恪懊摷眴�?愿意娶你嗎?你那么大一把年紀(jì)，人老珠黃，除了一個厚道的商人愿意娶你，還有誰?
琵琶女還說，“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闭垎枺倘瞬恢乩�，不去買茶，你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
總之，琵琶女的那一番言論，無論在過去，還是在今天，都是很錯誤的，很不得體的，很不識好歹的。
琵琶女不是天涯淪落人
琵琶女的錯誤，其實(shí)就是白居易的錯誤。因?yàn)榕门皇撬P下的琵琶女，未必就是生活中的真實(shí)的琵琶女。白居易的.錯誤主要有四點(diǎn)：
嫁商人未必不幸
第一，她對娼妓的命運(yùn)缺乏認(rèn)識。他認(rèn)為歌妓在風(fēng)月場所彈琴賣唱，“五陵年少”爭給紅包、爭給小費(fèi)，那才叫幸福;和“五陵年少”喝酒打鬧，弄得“鈿頭云篦擊節(jié)碎，血色羅裙翻酒污”，那才叫幸福;每天和“五陵年少”廝混，“今年歡笑復(fù)明年，秋月春風(fēng)等閑度”，那才叫幸福。而娼妓從良，脫籍，嫁人，過上一種安定的、平靜的、有保障的、有人心疼的生活，反倒不幸福了。也就是說，歌妓做奴隸就幸福，做自由人反倒不幸福了。
第二，他對商人缺乏認(rèn)識。他的腦子里有著根深蒂固的輕商觀念。他認(rèn)為琵琶女“老大嫁作商人婦”是一種不幸，請問，不嫁作商人婦，難道嫁作詩人婦嗎?你白居易愿意娶她嗎?你那么同情她的不幸，你把她娶回去呀!他又說“商人重利輕別離”，請問，商人不做生意，不向國家交稅，你這個詩人兼國家公務(wù)員吃什么?穿什么?住什么?玩什么?白居易對商人的認(rèn)識，不如他的同時代人。我們只要看看張籍的《估客樂》，就知道當(dāng)時的詩人對商人的認(rèn)識已經(jīng)達(dá)到一個較高的水準(zhǔn)。所以在這一點(diǎn)上，我們也不要用時代的局限性來為他開脫。
第三，他作為一個國家公務(wù)員(江州司馬，相當(dāng)于今天九江市政府的一個秘書長)，深更半夜，把人家一個有夫之婦叫到自己的船上飲酒彈琴，這還不說;還用很多不恰當(dāng)?shù)难哉�，不恰�?dāng)?shù)耐椋磺‘?dāng)?shù)难蹨I，煽動人家對丈夫的不滿，對生活的不滿。琵琶女最初并不想上他的船，人家一直很猶豫，因?yàn)楫吘股罡胍沽��？墒撬兀扒Ш羧f喚”，非要人家出來不可。這就有點(diǎn)像現(xiàn)在的某些腐朽官員，非得要那些文藝工作者出來陪酒、陪唱不可。
第四，白居易貶低江州文化。我們知道，唐代的江州就是現(xiàn)在的江西九江。江州治潯陽(今九江市府所在地)。江州下面有一個縣，叫彭澤，陶淵明在這里當(dāng)過縣長。他辭職之后，回到家鄉(xiāng)栗里，栗里屬于今天的星子縣。無論彭澤縣還是星子縣，在今天都屬于九江市。也就是說，唐代的江州，就是陶淵明的故鄉(xiāng)，是中國第一流大詩人的故鄉(xiāng)。那個地方能出陶淵明，可見那里的文化并不落后。不僅不落后，甚至還很先進(jìn)。白居易在自己的其他作品里，也曾不止一次地表達(dá)對陶淵明的仰慕和追尋。可是在這首《琵琶行》里，他居然把陶淵明故鄉(xiāng)的文化貶得一塌糊涂。“潯陽地僻無音樂，終歲不聞絲竹聲”;又什么“豈無山歌與村笛，嘔啞嘲哳難為聽”。你白居易是鄭州人，北方人，你聽不懂南方的江州民歌，就能判斷江州民歌不是好民歌嗎?
敗筆與心情有關(guān)
白居易之所以會對琵琶女的婚姻，對商人，對江州民歌，有著這么多的認(rèn)知錯誤，除了他的階級立場、認(rèn)識水平方面的原因之外，也與他當(dāng)時的心情有關(guān)。他被貶到江州，心里很委屈。問題是，他要宣泄他心里的委屈，他就心造一個幻影，塑造一個并不真實(shí)的琵琶女的形象，然后對著這個并不真實(shí)的形象一吐心中之不快。白居易還說：“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其實(shí)，你才是天涯淪落人呢!人家琵琶女已經(jīng)找到人生的歸宿，嫁給了一個厚道的商人，人家淪落什么?你把你的淪落感強(qiáng)加在一個已經(jīng)翻身得解放的琵琶女身上，完全不顧歷史的真實(shí)和現(xiàn)實(shí)的真實(shí)，這不能不說是一個敗筆。更有甚者，為了一吐心中的不快，他連商人、連江州文化也一塊貶了。
當(dāng)然，我指出白居易的這些敗筆，并不是要全盤否定他的這首詩，更不是要否定他這個人。實(shí)事求是地講，《琵琶行》對琵琶音樂的描寫是很成功的，不成功的是對琵琶女的描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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