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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作品《秋水》
我爺爺八十八歲那年春天一個天氣晴朗的上午,村里人都見他坐著大馬扎子倚在我家臨街的菜園子墻上閉目養(yǎng)神。天晌午,母親讓我去叫爺爺回家吃飯。我跑到他身邊,大聲喊叫也不見應(yīng),用手推去,才發(fā)現(xiàn)他已不會動。飛快報告家里人,一齊涌出來,圍上去,推拿呼叫,也終究不濟(jì)事。爺爺死得非常體面,面色紅潤,栩栩如生,令人敬仰不止。村里人紛紛說我爺爺生前積下善功,才得這等仙死。我們?nèi)叶紴闋敔數(shù)乃栏械綐s耀。
據(jù)說,爺爺年輕時,殺死三個人,放起一把火,拐著一個姑娘,從河北保定府逃到這里,成了高密東北鄉(xiāng)最早的開拓者。那時候,高密東北鄉(xiāng)還是蠻荒之地,方圓數(shù)十里,一片大澇洼,荒草沒膝,水汪子相連,棕兔子紅狐貍,斑鴨子白鷺鷥,還有諸多不識名的動物棄斥洼地,尋常難有人來。我爺爺帶著那姑娘來了。
那個姑娘很自然地就成了我的奶奶。他們是春天跑到這里來的,在草窩子里滾過幾天后,我奶奶從頭上拔下金釵,腕上褪下玉鐲,讓爺爺拿到老遠(yuǎn)的地方賣了,換來農(nóng)具和日用家具,到洼子中央一座莫名其妙的小土山上搭了一個窩棚。從此后就爺爺開荒,奶奶捕魚,把一個大澇洼子的平靜攪碎了。消息慢慢傳出去,神話般談?wù)撝?a target="_blank">澇洼里有一對年輕夫妻,男的黑,魁梧,女的白,標(biāo)致,還有一個不白不黑的小子……陸續(xù)便有匪種寇族遷來,設(shè)莊立屯,自成一方世界——這是后話。
我懂人事時,那座莫名其妙的小土山已被十八鄉(xiāng)的貧下中農(nóng)搬走了,洼地似乎長高,天雨日少,很難見到水,隔五六里就是一個村子。聽爺爺輩的老人講起這里的過去,從地理環(huán)境到奇聞軼事,總感到橫生出鬼雨神風(fēng),星星點點如磷火閃爍,不知真耶?假耶?
……我爺爺和我奶奶開荒地種五谷,捕魚蝦獵狐兔,起初還有些提心吊膽,夢里常憶起那幾顆血淋淋的人頭,日子一多,便淡忘了。我爺爺說,大洼里無兵無官,天高皇帝遠(yuǎn),就是蚊蟲多得要命。陰雨天前,常?梢姷揭粓F(tuán)團(tuán)黑煙壓著草梢和水面飛翔,伸手過去,能抓下一小把。為避蚊蟲,爺爺和奶奶有時跳進(jìn)水里去,只露出兩個鼻孔出氣。爺爺還說,潮濕的草中,每到晚間就放出幽幽綠光,連成一片,好像水在流動。泥沼里的螃蟹總是趁著磷光覓食,天明你去淤泥上看,密密麻麻全是蟹爪印。這些蟹子,長成了都如馬蹄大。我甭說吃,連見也沒見過這些大蟹。聽爺爺講過去的大澇洼子,令人神往神壯,悔不早生六十年。
夏去秋來,爺爺種的高梁曬紅了米,谷子垂下了頭,玉米干了纓,一個好年景綁到了手上。我父親也在我奶奶腹中長得全毛全翅,就等著好日子飛出來闖蕩世界。臨收獲前幾天,突然燠熱起來,花花綠綠的云罩在大澇洼子上,云團(tuán)像炸群的牲口一樣胡亂竄,水洼子里映出一團(tuán)團(tuán)匆匆移動的暗影。大雨滂沱,旬日不絕,整個澇洼子都被雨泡漲了,羅羅索索的雨聲,猶猶豫豫的白霧,晝夜不絕不散。爺爺急躁得罵天罵地。奶奶一陣陣腹痛。奶奶對爺爺說:“我怕是要生了。”爺爺說:“生就生吧。這熊攮的天氣,我恨不得捅它個窟窿。”爺爺正罵著,就見那太陽從云縫中鉆出來,初時略有些朦朧,立即就射出兩三束極強的白光,掃出了幾道白天。爺爺跑出窩棚,興奮地看著天,聽澇洼里的雨聲漸漸稀少起來,空中尚有少許銀亮雨絲斜著飛。大洼子里積水成片,黃草綠草在水中疲勞地擎著頭。雨聲斷絕,大洼子里一陣陣沉重的風(fēng)響。我爺爺高高地望著他的莊稼,見高梁玉米尚好,臉上有了喜色。隨著風(fēng)響,無數(shù)的青蛙一齊嗚叫起來,整個洼子都在哆嗦。爺爺走進(jìn)窩棚,跟奶奶說云開日出的事,奶奶說她肚子痛得一陣急似一陣,心里害怕。爺爺勸她:“怕什么?瓜熟蒂落。”正說著話,聽到四野里響起一陣怪聲,隆隆如滾雷,把蛙鳴聲擠到中間來。爺爺鉆出棚去,見有黃色的浪涌如馬頭高,從四面撲過來,浪頭一路響著,齊齊地觸上了土山,洼子里頓時水深數(shù)米。青蛙好像全給灌死了;牟輿]了頂,只有爺爺?shù)母吡汉陀衩走沒被淹沒。又一會兒工夫,玉米和高梁也沒了頂,八方望出去,滿眼都是黃黃的水,再也見不到別的什么。爺爺長嘆一聲,鉆進(jìn)棚里。奶奶裸著身子,在草鋪上呼呼叫叫,頭發(fā)上滾滿了草屑,白臉上透出灰色。“洪水漫上來了!”爺爺憂心忡忡地說。奶奶于是不再叫,爬起來,挪出棚子望望,立即鉆進(jìn)來,臉上失了色,五官有些挪位。半晌沒說話,一張嘴,先放出兩根哭聲:“噢——噢——完了,老三,咱活不出去了。”爺爺扶她躺在鋪上,說:“你是怎么啦?咱人也殺了,火也放了,還有什么好怕的?當(dāng)初就說,能在一起過一天,死了也情愿。咱在一起過了多少個一天啦?水大沒不了山,樹高戳不破天,好好生你的孩子,我去看看水。”
我爺爺折了一根樹枝,斜著往下走了幾十步,把樹枝插在亂伸舌頭的水邊上,又返回土山高頂看水。迎著陽光的一面只能望出去幾箭遠(yuǎn),便被水面泛起的耀眼的光芒擋住了;背光的一面,卻可以望到眼的盡頭。眼中全是濁污的黃水,不知從哪兒來,不知往哪兒去,一股一股的,撞上了土山,扭在一起,弄出一些大大小小的黑旋渦,時時可見一兩只笨拙的蛤蟆直奔旋渦而去,進(jìn)去了,就再也見不到出來。我爺爺插的那根樹枝又被淹沒了,這說明水還在急漲。望著這浩浩蕩蕩的世界,我爺爺也有些惶然。一會兒心里空隙極大,像一片寂寞的荒原;一會兒又滿登登的,五臟六腑仿佛凝成一團(tuán)。發(fā)著愣怔的工夫,水又漲了幾寸,小土山越來越小,對比著一看,爺爺心里冷了。他仰天長嘆一聲,見著瓦藍(lán)的天從云縫中大塊大塊地露出來,掛色的破云被流風(fēng)驅(qū)趕著匆匆奔命。爺爺又在水邊上插了一根樹枝,松弛著臉回了窩棚,對雙腿亂撲騰的奶奶說:“你能給我生個兒子嗎?”
傍晚時,爺爺又出棚看水。一天彩云照著水,紅的紅,黃的黃,云彩模糊地在渾水中漂。水位停在原來的地方,爺爺頓時松了心。這時,繞著小山周圍的水面上,忽閃忽閃飛舞著成群結(jié)隊的銀灰色大鳥。爺爺不認(rèn)識這種鳥。鳥的鳴叫聲刁鉆古怪,翅羽上涂著霞光。爺爺看到它們從水中銜上一條條白色的魚,便感到肚里有些空,走進(jìn)窩棚去升火做飯。奶奶滿臉是汗,但也沒忘了問水勢。爺爺說水位開始下跌,讓她安心生孩子。奶奶立即哭了,說:“老三,我年紀(jì)大了,骨縫閉了,怕是生不下這個孩子來啦。”爺爺說:“沒有的事,你不要著急。”
柴草發(fā)潮,燒出滿棚黑煙。暮色漸漸上來,暮色如煙,緩緩去籠罩水世界,水鳥齊著噪,一批批在小山上降落。奶奶顧不上吃飯,爺爺草草吃了幾口,滿肚里如塞了爛草,熬了半鍋燕麥魚片粥,終于冷成了團(tuán)。是夜,奶奶仍不時發(fā)陣痛,呻吟聲斷斷續(xù)續(xù),我父親有些固執(zhí),遲遲不肯落草。急得奶奶對我父親說:“孩子,你出來吧,別讓娘受洋罪啦。”爺爺坐在草鋪前,干著急幫不上忙,心里打著別種主意,說話總難成句,斷斷續(xù)續(xù)如同打嗝,干脆就不說話。淺黃的月色怯怯地上滿了棚,染著我爺爺青青的頭皮,染著我奶奶白白的身體。蟋蟀正在棚草上伏著,把翅膀摩得嚓嚓響。四處水聲喧嘩,像瘋馬群,如野狗幫,似馬非馬,似水非水,遠(yuǎn)了,近了,稀了,密了,變化無窮。我爺爺從草棚里望出去,見月光中亮出滿山野鳥,白得有些耀眼。山上生著一些毛栗子樹,東一棵西一棵,不像人工所為,樹不大,尚未到結(jié)果的年齡,白天已見到葉子上落滿了秋色,月下不見樹葉,恍惚間覺得樹上掛滿了異果,枝枝杈杈都彎曲下墜,把葉子搖得寒率響,細(xì)看才知樹上也全是大鳥。爺爺和奶奶都有些麻木,不知何時入睡。
翌日清晨,見半鍋冷粥已被老鼠舔得精光,棚內(nèi)還有數(shù)十匹盈尺的餓鼠在穿梭般跑動。奶奶無心去顧群鼠,在鋪上輾轉(zhuǎn)反側(cè),臉上汗唏了,留下一道道痕跡。爺爺拿著棍子趕鼠,群鼠霸道兇惡,俱有跳梁之意,打死十幾匹后,才悻悻地退出棚去,散到小山各處覓食。水鳥們已飛去水面捕魚,山上樹上留下了它們的羽毛糞便,白白黑黑斑駁一片。日頭從黃水中初冒出來時,血紅的一個大柿子,似乎戳一下就會流癟。后來東半邊水天一色,中間夾著個翻轉(zhuǎn)的徹底紅球。一會兒顯出金色來,顯出銀色來,形狀也由狼亢肥碩變得規(guī)矩玲瓏。日小水天闊。我爺爺查看了一下水勢,見昨天插下的樹枝依然齊著水邊,水已平頭,不再見長,四周也沒有了那些張狂的大浪,水如平鏡,旋渦尚有,但都淺了。水上漂來許多雜物,一層層繞著土山。爺爺拿來一支長柄鐵抓鉤,脫了光膀子,挺著一坨坨肉,沿著水邊打撈漂浮物。箱、柜、房梁、木架、浮樹、鐵桶,各色雜物在爺爺身后排成了隊。奶奶的叫聲已不響亮,一陣陣傳來。爺爺苦著臉,加緊干活,好像是要借此把心移開去。有些栗樹被洪水淹了,參差不齊地露出大大小小的冠,葉子全是死色了。在栗樹附近,爺爺看到一團(tuán)黑白不甚分明的東西在起伏,便鉚足了勁。一抓鉤扔過去,聽到水里噗噗響兩聲,水面上湮開兩片暗紅的顏色,用力拖過來,我爺爺腸胃抽搐成團(tuán),吐出一口口黃水來。
爺爺用抓鉤拖上來一個死人。衣服縷縷片片地連著,露出脹鼓鼓的身體。死人挺直雙腿,十個腳趾頭用力張開,肚子已脹成氣球狀,臍眼深陷進(jìn)去。再往下看,見死人右手握拳,左手歪扭,只余拇指和食指,其他三指齊根沒了。死人脖子細(xì)長,肩胛處被爺爺?shù)淖ャ^鑿上兩個黑洞,洞里流出的污水把脖子弄臟了。死人下巴上有一圈花白的胡須,凌亂地糾葛在一起。嘴里兩排結(jié)實的黑牙齜出來,上唇和下唇好像被水族吃掉了。鼻子還挺挺的似尖筍。左眼眶變成了一個深深的窟窿,里邊沉淀著淤泥,右眼球由一根雪白的筋絡(luò)掛到耳邊,黑白分明地看著世界。雙眉之間有一個圓圓的洞。頭發(fā)灰白相雜,頭皮皺得如吐盡絲的柞蠶。死人立刻招來了成群的蒼蠅并散發(fā)出撲鼻的惡臭。我爺爺閉著眼睛把死人捅下水去,不忍心再去打撈浮物,用力涮凈抓鉤,拄著,一路吐著,挨回了草棚。
奶奶已經(jīng)精疲力竭,躺著,如一條出水的大魚,時時做痙攣地一跳。見到爺爺進(jìn)棚,她慘淡一笑,說:“老三,你行行好,殺了我吧,我沒了勁,生不下你的孩子啦。”
我爺爺攥住我奶奶的手用力一握,兩個人眼里都盈出了淚水。爺爺說:“二小姐,是我把你害了。我不該把你帶到這里來。”奶奶的淚水流到臉上。奶奶說:“你別叫我二小姐。”爺爺看著奶奶,想起了往事。奶奶又發(fā)作起來,一聲聲哭叫:“老三……行行好……給我一刀吧……”爺爺說:“二小姐,你不要往壞處想。你想想,我們能過到一塊,是多么樣地艱難。殺人時你給我遞刀,放火時你給我抱草,千萬里路程,你一雙小腳也走了過來,貓大個孩子你就生不下來他?”奶奶說:“我實在是一絲絲勁也沒有了。”爺爺說:“你等等,我弄飯給你吃。”
爺爺粗手大腳地煮了半鍋飯,盛滿了兩碗,一碗自己端著,一碗遞給奶奶。奶奶躺著有氣無力地?fù)u頭。爺爺惱起來,把一碗飯用力摔出棚去,吼道:“好吧,要死大家一齊死!你死,孩子死,我也死!”說完,不再看奶奶,見饑鼠在棚外如餓狼般爭斗。奶奶用力一躍,坐起來,奪過一碗飯,用力吃起來,一邊吃,一邊任淚水在腮上流。爺爺伸出大手,感動地?fù)崦棠痰谋场?/p>
這一天我奶奶發(fā)了三個昏,傍晚時,像死去一樣直挺挺仰在鋪上。爺爺守著奶奶,一身汗,滿臉淚,傍晚時,深了眼窩長了胡子,心里是一個混沌世界。
暮色漸漸滿了棚。土山上又飛來無數(shù)大鳥。
昨晚那樣蟋蟀振翅發(fā)聲,聲聲如泣如訴。
群鼠在棚外探頭探腦,小眼睛光亮如炭。
一大道凄涼月光射進(jìn)棚來,罩住了我的爺爺和奶奶。我爺爺是個懔悍的男子漢,在陽光里瞇起那兩只鷹隼樣的黑眼,下巴落在雙手里,身體彎曲成餓鷹狀,端的一個窮途英雄。我奶奶長頸豐乳,修臂尖足,腹部高聳,腹中裝著我父親。我父親出生時很有些氣象,長成后卻是個善良敦厚的農(nóng)民。陽光從西邊下去,月光從東邊上來,包著我的爺爺和奶奶,他們像洗過一樣的干凈。老鼠們試試探探地進(jìn)棚來,見我爺爺無動靜,隨即猖獗起來。棚中的一切,在我爺爺眼里,都模糊腺朧。月光中的奶奶,舉手投足,似受傷的大鳥。水聲與水鳥的啁啾聲一浪浪襲來。交酉時了,我爺爺感到一陣涼氣襲背,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zhàn),定睛看時。只見從那道月光里,蠢蠢地爬進(jìn)一個大物來。爺爺剛要發(fā)喊,就聽得那物發(fā)出人聲。女人聲:“大哥……救救我吧……”
爺爺慌忙起身,把一支寶貴的蠟燭點亮,跳動的火苗下,那個女人正趴著喘氣。爺爺扶起她,讓她坐在一個草墩上,那女人像泡軟的泥巴,坐著,雙肩耷拉,脖子向兩邊歪,一頭黑發(fā),披散開蓋了肩,發(fā)間雜有亂草。她穿一身紫衣,緊貼住皮肉,兩個饅頭似的奶子僵冷光滑地挺著。長眉吊眼,高鼻闊嘴,雙目分得很開。
“你是從哪里來的?”問過,爺爺立即知道問得糊涂,渾身透濕,自然是水上來的。女人也不回答,腦袋枕在肩上,側(cè)身便倒。爺爺扶住她,聽到她喃喃地說:“……大哥,給我點東西吃……”
奶奶見到有人來,暫時忘了自己,將身子收攏一下,讓爺爺把女人扶上鋪,換了濕衣,披上件奶奶的衣服,躺在奶奶身旁。爺爺去鍋里舀來一碗飯,用筷子挑著,一塊塊往那女人嘴里喂。那女人也不嚼,只管囫圇著咽,她的肚子里咕嚕嚕響,一碗飯,片刻就喂進(jìn)去。爺爺又盛來一碗飯。女人折身坐起來,把衣服拉拉遮住身,接過碗筷,自己吃起來。爺爺和奶奶久未見人,初見如此虎狼般進(jìn)飯,心里暗暗生怕,不知這女人是人是鬼。吃過第二碗,女人用眼懇求地盯著爺爺。爺爺又為她端來一碗飯。吃相漸見和善。吃完三碗,我奶奶喊:“你不能再吃了!”女人吃驚地側(cè)目看著我奶奶,這才發(fā)現(xiàn)棚中尚有女人,便放下碗不再吃。眼里黑黑地放出光彩,怔了一會,連聲道著謝。爺爺又問了女人幾句話,她支支吾吾不想回答,也就不再問。
奶奶又折騰開來。那女人一見奶奶的樣子,立刻就明白了。她站起來,活動了幾下腰腿,俯下身去摸了摸奶奶的肚子,那女人對著奶奶笑笑,也不說話,從草鋪上抽出一把草,零零散散地撒在地上。接著像閃電一樣,女人彎腰從濕衣包里掏出一支烏黑的櫓子槍,一下子觸在我爺爺?shù)男馗。女人對著我奶奶厲聲大喊?ldquo;站起來!要不我就打死他!”我奶奶一骨碌從草鋪上滾下來,赤身裸體站在女人面前。
“彎下腰,把我撒到地下的草撿起來,單棵單棵撿,撿一棵直一次腰。”女人命令道。我奶奶猶豫不決。女人說:“撿不撿?不撿我就開槍啦。”她橫眉立目,話出口如鋼豆落進(jìn)銅盆里,嘎崩利落脆。櫓子槍在燭光下一蹦一蹦地放光芒。
當(dāng)時,我爺爺和我奶奶都像丟了魂魄,心里并不怎么害怕,鶻突蒙怔,猶如進(jìn)夢。我奶奶彎下身子,一棵棵撿草,撿一棵送到鍋臺上,又撿一棵送到鍋臺上,起伏了四五十次,就見透明的羊水從腿間流下來。我爺爺漸漸醒神,炯炯地逼著女人,胸腔間出氣粗重。女人側(cè)目對我爺爺嫣然一笑,半個腮花紅月圓,低聲對我爺爺說:“別動!”高聲對我奶奶說:“快撿!”
我奶奶終于把草撿完,哭著罵一句:“妖精!”
女人把櫓子槍收起來,高笑幾聲,說:“別誤會,我是醫(yī)生。大哥,你找來刀剪凈布,我給大嫂接生。”
我爺爺話都不會說了,以為女人是仙女下凡。急急忙忙找來刀剪雜物,又遵囑刷鍋燒水,鍋蓋上冒出騰騰蒸氣。那女人出去涮凈自己衣褲。用力擰干,就在月光中換衣,我爺爺確確看見女人的身體素自如練,一片虔誠,如睹圖騰。水燒開,女人換好衣進(jìn)棚,對我爺爺說:“你出去吧。”
我爺爺在月下站著,見半月下銀光水面,時有透明嵐煙浮游天地間,聽著輕清水聲,更生出虔誠心來,竟屈膝跪倒,仰頭拜祝明月。
呱呱幾聲叫,從草棚中傳出來。我父親出世了,我爺爺滿臉掛淚沖進(jìn)草棚,見那女人正洗著手上血污。
“是個什么?”我爺爺問。
“男孩。”女人說。
我爺爺撲地跪倒,對女人說:“大姐,我今生報不了您的恩情,甘愿來世變狗變馬為您驅(qū)使。”
女人淡淡一笑,身子一歪,已經(jīng)睡成一個死人。爺爺把她搬上鋪,摸摸我奶奶,瞅瞅我父親,輕飄飄走出窩棚。月亮已上到中天,水里傳出大魚的聲音。
我爺爺循著水聲去找大魚,卻見一個橙黃色的漂浮物,正一聳一聳地對著土山撲過來。爺爺嚇了一跳,蹲下去,仔細(xì)地打量,見那物圓圓滑滑,嘩嘩啦啦撞得水響。愈來愈近,爺爺看到羊羔一樣的白色和炭一樣的黑色,黑推著白,把水面攪成銀鱗玉屑。
我父親降生后的第一個早晨,秋水包圍的土山上很是熱鬧。草棚里站著我爺爺,躺著我奶奶,睡著我父親,倚著女醫(yī)生,蹭著一個黑衣人,坐著一個自衣姑娘。
我爺爺夜里看到的漂浮物是一個釉彩大甕,甕里盛著白衣姑娘,黑衣人推著甕。
黑衣人個子短小,臉上少肉多骨,眼窩很深,白眼如瓷,雙耳像扇子一樣支棱著。他蹲著,鼻音重濁地說:“老弟,有煙嗎?我的煙全泡了湯了。”我爺爺搖搖頭說:“我有半年未聞到煙味了。”黑衣人打了一個呵欠,把脖子伸得很長,如一段黑木樁。在他黑木樁似的脖子上,套著兩根黑黑的線繩子,順著繩子往下看,便見腰里硬硬地別著家伙。黑衣人站起來,伸了個大懶腰,我爺爺眼珠發(fā)硬,不轉(zhuǎn)地盯住黑衣人腰里那兩支盒子炮,手心里黏黏地滲出汗水。黑衣人低頭看看腰,齜出一嘴牙,很兇地一笑,說:“兄弟,弄點飯給吃吧,四海之內(nèi),都是兄弟朋友。我在水里泡了兩夜兩天,都是為了她。”
黑衣人指指那個端坐的白衣姑娘。她身軀挺大,卻是一張孩子的臉,五官生得靠,鼻梁如一條線,雙唇紅潤小巧,雙眼大大的,毫無光彩,從摸摸索索的手上,才知道她是盲人。盲姑娘穿一身白綢衣,懷抱著一個三弦琴,動作遲緩,悠悠飄飄,似夢幻中人。
我爺爺往鍋里下了二升米、十條魚,點上火,讓白煙紅火從灶口沖出來。黑衣人咳嗽一聲,直著腰出了棚,從大甕里拎出一條口袋,倒出一堆黃銅殼子彈,擦著子彈屁股,一粒粒往梭子里壓。
那個自稱醫(yī)生的紫衣女人年紀(jì)不會過二十五,她死睡了一夜,這會兒神清氣爽,兩只手把黑發(fā)扭成辮,倚在棚邊,冷冷地看著黑衣人的把戲。我爺爺忘不了她那支櫓子槍的厲害,眼睛在她腰間巡脧,竟不見一點鼓囊凸出之狀。一夜之間,山上出現(xiàn)這樣三個人物,殺過人的我爺爺也難免一顆心七上八下,燒著飯,猜著謎。奶奶體軟無力,看一會兒,索性閉上眼睛。
紫衣女人款款地走到盲女面前,蹲下去,細(xì)聲問:“妹妹,你從哪里來?”
“你從哪里來……你從哪里來……”盲女重復(fù)著紫衣女人的話,忽然開顏一笑,腮上顯出兩個大大的酒渦來。
“你叫什么名字?”紫衣女人又細(xì)聲問。
盲女依然不答,臉上顯出甜透了的笑容來,仿佛進(jìn)入了一個幸福美滿的遙遠(yuǎn)世界。
我父親響亮地哭起來,沒有眼淚,也并不睜眼。奶奶把一個棕色奶頭塞進(jìn)他嘴里,哭聲隨即憋了。偶爾響一聲柴草燃燒的噼啪,更使遠(yuǎn)處的水聲深沉神秘。黑衣人全身沐著霞光,臉上脖子上如生了一層紅銹。金黃的子彈閃閃爍爍,不時把棚里人的視線吸出去。
紫衣女人姍姍地走出去,到黑衣人身邊,臉上露出似乎是羞怯之色,期期艾艾地問:“大叔,這是什么?”
黑衣人抬頭掃她一眼,獰笑著說:“燒火棍。”
“通氣嗎?”她傻乎乎地問。
黑衣人手停頷揚,目光灼灼如云中電,尖縮的下巴上漾出獸般的笑紋,說:“你吹吹看!”
紫衣女人怯生生地說:“俺可不敢,吹到嘴里就拔不出來了。”
黑衣人滿臉狐疑地看著她,匆匆收好槍彈,站起來,羅圈著腿,慢慢踱回棚里。棚里已溢出魚飯的香氣。
只有兩只碗。盛滿兩碗飯,我爺爺雙手端起一碗,敬到紫衣女人面前。我爺爺說:“大姐,請用飯。窮家野居,沒有好的給您吃。等洪水下去,我再想法謝您。”女人瞇起眼,笑著把碗接過去,遞給我奶奶,說:“大嫂才是最辛苦的,你該去抓些魚來,煨湯給她吃,鯉魚補陽,鯽魚發(fā)奶。”我奶奶淚眼婆娑地接過碗,嘴唇抖著,卻說不出話,低下頭時,將一顆淚珠落在我父親臉上。我父親睜開了兩只黑眼,懶洋洋地看著光線中浮游的纖塵。
爺爺又端起一碗飯,看了一眼黑衣人,道著歉:“大哥,委屈您等一會兒。”爺爺把碗往紫衣女人面前送。黑衣人從半空中伸出一只手,把飯碗托了過去,臉上透出冷笑來。爺爺壓住不快,把懊惱變成咳嗽,一頓一頓地吐出來。
黑衣人搶過飯碗,自己并不吃。他蹲在盲女面前,左手端碗,右手持筷,挑起飯來,一坨一坨地往盲女嘴里搗。盲女雙手接著三弦琴,脖子伸得舒展,下巴微揚,像待哺的雛燕。她一邊吃,一邊用手指撥弄著琴弦布冷冬布冷冬地響。
連喂了盲女兩碗飯,黑衣人微微氣喘。舉起衣袖給盲女擦凈嘴,他轉(zhuǎn)過身,把碗扔到紫衣女人面前,說:“小姐,該您啦。”紫衣女人說:“也許該讓你先吃。”黑衣人說:“無功無德,后吃也罷。”紫衣女人說:“你當(dāng)心走了火。”
爺爺對黑衣人講紫衣女人昨晚的事,意在讓他明白些事理。黑衣人冷笑不止。爺爺問:“你笑什么?你以為我在騙你?”黑衣人斂容答道:“怎么敢!不過,也沒有什么稀奇,人來世上走一遭,多多少少都有些絕活。”爺爺說:“我就沒絕活。”黑衣人說:“有的,你會有的。沒有絕活,你何必在這莽蕩草洼里混世。”
黑衣人說著話,見有幾匹大鼠聞到飯味,在棚外探頭探腦。他嘴不停話,手伸進(jìn)腰間,拖出一支盒子炮,叭叭兩聲脆響,槍口冒出藍(lán)煙,棚內(nèi)溢開火藥味,有兩匹鼠涂在棚口,白的紅的濺了一圈。我奶奶驚得把碗扔了,我爺爺也瞠目。紫衣女人青眼逼視黑衣人。我父親鼾鼾地睡覺。盲女布冷冬布冷冬地彈著弦子。我爺爺發(fā)作起來,吼道:“你這人好沒道理!”,黑衣人大笑起來,搖搖晃晃起身,站在鍋前,用一柄鍋鏟子挖著飯,旁若無人地吃起來。吃飽,半句客氣話也沒有,彎腰拍拍盲女的頭,牽了她一只手,踉蹌著出門去。把盲女安頓在陽光下曬著,從腰里拖出雙槍,玩笑般射著土山周圍水面上那些嬉戲覓食的大鳥。他每發(fā)必中,水面上很快浮起十幾具鳥尸,紅血一圈圈地散漫。群鳥驚飛,飛到極高極遠(yuǎn)處,仍有中彈者直直地墜落,砸紅一塊水面。
紫衣女人臉色灰白,漸漸地逼近了黑衣人。黑衣人不睬她,黑臉對著陽光,泛出鋼鐵顏色。他似念似唱,和著白衣盲女布冷冬布冷冬的弦子:“綠螞蚱。紫蟋蟀。紅蜻蜒。白老鴰。藍(lán)燕子。黃鵲鴿。”“你一定是大名鼎鼎的老七!”紫衣女人說。“我不是老七。”黑衣人瞥她一眼,說。“不是老七哪有這等神槍?”黑衣人把雙槍插進(jìn)腰問,舉起十指健全的雙手說:“你看看,我是老七嗎?”他往水里射去一口痰,有小魚兒飛快圍上去。“干女兒,接著我唱的往下唱呀,”他對白衣盲女說,“唱呀,白老鴰。藍(lán)燕子。黃鵲鴿——”
盲女微微笑,唱起來,童音猶存,天真動人:“綠螞蚱吃綠草梗。紅蜻蜓吃紅蟲蟲。紫蟋蟀吃紫莽麥。”
“你是說,老七七個指頭?”紫衣女人問。
黑衣人說:“七個指頭是老七,十個指頭不是老七。”
“白老鴰吃紫蟋蟀。藍(lán)燕子吃綠螞蚱。黃鵲鴿吃紅蜻蜓。”
“你這樣好槍法,在高密縣要數(shù)第一。”“我不如老七,老七能槍打飛蠅,我不能。”“老七呢?”“被我除了。”
“綠螞蚱吃白老鴰。紫蟋蟀吃藍(lán)燕子。紅蜻蜒吃黃鵲鴿。”
陽光落滿了土山。水鳥逃竄后,水面輝煌寧靜,那些半淹的小栗樹一動不動。紫衣女人搓搓手,不知從什么地方閃電般跳進(jìn)手里一支檐子槍,對準(zhǔn)黑衣人就摟了火,子彈打進(jìn)黑衣人的胸膛。他一頭栽倒,慢慢地翻過身,露出一個愉快的笑臉:“……侄女……好樣的……你跟你娘像一個模子脫的……”紫衣女人哭叫著:“你為什么要害死我爹?”黑衣人用力抬起一個手指,指著白衣盲女,喉嚨里響了一聲,便垂手撲地,腦袋側(cè)在地上。
來了一只黑毛大公雞,伸著脖子叫:“哽哽哽——噢——”盲女還在彈著弦子唱。
洪水開始落了。
我很小的時候,爺爺教給我一支兒歌:
綠螞蚱。紫蟋蟀。紅蜻蜓。
白老鴰。藍(lán)燕子。黃鶴鴿。
綠螞蚱吃綠草梗。紅蜻蜓吃紅蟲蟲。
紫蟋蟀吃紫蕎麥。
白老鴰吃紫蟋蟀。藍(lán)燕子吃綠螞蚱。
黃鶴鎢吃紅蜻蜒。
綠螞蚱吃白老鴰。紫蟋蟀吃藍(lán)燕子。
紅蜻蜓吃黃鶴鵠。
來了一只大公雞,伸著脖子叫“哽哽哽——
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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