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把“中間物”的理論原點貫徹得那樣徹底，以至摒棄了一切隱匿之所。這從對《過客》的透辟分析中清晰可見：“過客”所說的“前面的聲音”“源于何處?發(fā)自誰的喉舌?天?神?領袖?前驅?民族或某種集團?人民?自我?……?簡括地說，是來自于‘他’，還是來自于‘我’?或者說，這神圣的審判律令屬于‘他律’，還是屬于‘自律’?”這的確是魯迅研究中一個極有研究價值的問題。經過極為嚴密的邏輯推論，終于得出了“聲發(fā)自心，朕歸于我”的結論。不僅把天才的魯迅與以為聲來自天的Talent的周揚嚴格區(qū)別開來，而且使《生命》本身也透發(fā)出天才的靈氣。而最叫絕的還是對結尾的評析：“《過客》沒有告訴我們前面是什么，而只告訴了‘還是走好’----只是把這種自由自律的生存動姿寫了出來，這是極其深刻的畫龍點睛。不少人認為這個結尾太灰色。這才真是‘未聞大道’。如果結尾如讀者所愿出現(xiàn)一個光明的尾巴，過客也便不成其為過客，而《過客》也就不是一篇生命哲學，而充其量只是一篇優(yōu)秀的社會性習作了�！薄拔绰劥蟮馈�，是對歷來諸多忽視元性質或元基礎問題、沒有“中間物”意識的魯迅研究者(包括筆者自己)的恰當評語：不僅自己平庸，還要以缺乏理論憑借的空疏研究和泛泛之論讓研究對象----魯迅也一起落于平庸。《過客》結尾所顯現(xiàn)的“無”的境界，正是生命的本真，反映了魯迅生命哲學的真諦----“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敝荒馨讶说陌参恐磸娜魏螌ο笮韵Ｍ惺栈氐健按嗽凇保栈氐阶陨�，走就是了，“把一切外在于己的虛妄寄托或希望一一撕開，剩下的只有中間物狀態(tài)的我和黑沉沉的大地�！边@與《紅樓夢》的結尾一樣與佛教的“熄滅”觀相通。曹雪芹正是把握到這種“宇宙人生本來性質”，世上遂有中國真正意義上的悲劇----《紅樓夢》。魯迅和王國維也正是在這個思路上高度肯定了《紅樓夢》的價值。因為其悲劇不是一種例外的社會性不幸，也不是主角個人特有的罪，而是原罪。所以，《生命》不同意“‘反抗絕望’便是克服悲觀主義”的說法，指出：“‘克服’了絕望，也就是沒有了魯迅的生命哲學。這是因為，絕望是他消解了種種終極希望的思想成果，而‘克服’即意味著向終極實體的回歸，向逃難所的躲避�！毕耵斞改菢痈矣诮^望并且“絕望地抗戰(zhàn)”，在中國歷史上罕有其匹，“空前的勇敢”的哲學注腳應該由此去尋。
《生命》毫不妥協(xié)的邏輯推論引來的是哲學玄思的清明，撥清了魯迅研究歷來所存在的諸多概念和邏輯上的混亂：
個性主義往往與“利己主義”混為一談，《生命》則明晰地指出二者迥異：魯迅是“把倡言‘朕歸于我’與呼喚‘群之大覺’，與解民于倒懸的道義、犧牲精神相提并論”的。“邏輯推論應該是這樣的，‘以己為終極’并不排斥別人，因為人各有己，都有各各的‘終極’，所以每個人都有其不可侵犯的價值與尊嚴，因而其個人性都要受到尊重。只有明確了‘人各有己’的人，才有可能把他人當一個人看待�！辈拍堋跋氲剿说淖约骸�，才能出于個性的自覺，以“流血的愛之心”付出犧牲，做到“我以我血薦軒轅”，“俯首甘為孺子�！�。而離開了個人的獨立與自由的集體，則只可能是奴隸群體。
這樣，也就分清了魯迅與尼采的相異處：尼采充滿了貴族氣息，主張剝奪那些“失敗的人”繼續(xù)生存的權利，難怪納粹向他伸出了求援精神力量的手!魯迅卻是因為愛，因為“對世界的一種感同身受的悲憫，激發(fā)了絕望抗戰(zhàn)、舍身飼虎之大勇�！彼匀嗣駸釔鬯�。
這樣，也就自然道明了所謂“救亡壓倒啟蒙”說的謬誤：“在魯迅的上輩和同代人中，宗本個性自由者不乏其人。但是，一個共同的現(xiàn)象是他們后來幾乎都放棄了，或以各種各樣的集團主義話語取代之，或以傳統(tǒng)的逍遙偷換之。對這種先恭后倨、先揚后抑現(xiàn)象，論者多以救亡壓倒啟蒙解釋之。但是，救亡何以能壓倒個性啟蒙?當然有耳熟能詳?shù)哪切┰颍阂粋�民族處于生存危機中，其它的矛盾退居其次。但是，如果啟蒙學者所奉行的自由指的是一種現(xiàn)代個性的獨立，那么，在價值觀上，它與救亡不僅不沖突，而且是其價值基石�！币驗檎嬲默F(xiàn)代意義上的民族解放是以人的解放和個性的自由、獨立為基礎的�！皦旱埂闭f正出于概念和邏輯上的混亂。
《生命》提醒我們說：“你反對‘極左’所用的參照，與‘極左’共著一個背景，同一條根�！倍摃羁少F之處正在這里：不僅指出了魯迅研究中長期存在的一些迷誤性的觀點，而且深掘出了這些觀點在認知邏輯、思維方式上的根源，挖出了我們與“極左”的“同一條根”：“幾千年傳統(tǒng)思維定勢的同化力”所造成的簡單化的混亂概念與荒唐邏輯。所以該書主張“最好不用‘左傾’、‘右傾’之類的術語”，并反復強調：“魯迅不是政治活動家，也不是政治理論家，他的關注點不是具體的社會運作，而是價值理性的根本性批判與重建，是‘個人殊特之性’、‘主觀之內面精神’、‘張靈明’一類的人生問題�！睉摗罢{整研究視角”，“把本不屬于他的一些討論，從魯迅研究中清理出去�！被叵肫饋�，確實是這樣的，我們長期爭論不休的一些問題本不屬于魯迅研究的范圍，所持的標準本不是研究范圍內應持的標尺，就如射擊一樣，沒弄清靶位在哪里，應該使用什么樣的槍，就在那里胡射一氣。忽而要求魯迅成為與自己對等的普通人，忽而又以全知全能、各個領域都超人一等的神化標準衡量他。實際上，魯迅既不是“神”，也不是普通的俗人�！吧窕濒斞腹倘徊粚�，“俗化”魯迅也不對。魯迅的確是一個人，但絕不是一個和我們等同的普通的俗人，他是一個超凡之人，一個人中之天才。我們總是在“神”與“俗”之間跳躍，不能得其要領，恰如其分，自己陷于混亂。而《生命》卻以其哲學玄思的清明，促使我們從長期“理不清的亂麻”和“自亂”中清醒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