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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元山水游記的詩性美
導(dǎo)語:在唐宋散文中,柳宗元的山水游記以其幽憤凄美的詩情、情景交融的詩境、濃郁悠綿的詩味凝聚了它不朽之魅力,構(gòu)成了它獨(dú)特的詩性美。這也是柳宗元游記散文的藝術(shù)特色所在。
詩在本質(zhì)上是蘊(yùn)含情感的。感情充沛,是詩最主要的特征。柳宗元的山水游記已不是客觀地摹寫山水,而是賦予了其濃郁的主觀感情色彩,這種情感充盈在山水游記之中,使之具有了詩情。“永貞革新”失敗后,柳宗元被貶至永州。作為一個充滿激情和抱負(fù)的政治改革家,突然身陷絕境,柳宗元進(jìn)入了人生的最低谷。“風(fēng)波一跌逝萬里,壯心瓦解空縲囚”(柳宗元《冉溪詩》)。妻子早逝,沒再續(xù)娶,未有子女以盡封建“無后為大”的孝道,更增添了精神上的痛苦,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又造成他身體的痛苦,他的精神更陷于孤獨(dú)惶恐和焦慮之中。種種不幸和痛苦讓生性“俊杰廉悍”(韓愈《柳子厚墓志銘》)、堅毅執(zhí)著的柳宗元幽憤難抑,只有向山水尋求解脫,“悶則出游”(《與李翰林建書》),“自余為戮人,居是州,恒惴栗。其隙也,則施施而行,漫漫而游”(《始得西山宴游記》)。明代茅坤可謂深知柳子厚:“與山川兩相遭:非子厚之困且久,不能以搜巖穴之奇;非巖穴之怪且幽,亦無以發(fā)子厚之文。”(《唐宋八大家文鈔?柳柳州文鈔》卷七)
柳宗元筆下山水皆柳之山水,充滿了幽凄冷峻、孤傲不遜、憤世嫉俗的強(qiáng)烈感情。愚溪處“嘉木異石錯置,皆山水之奇也”,卻“無利于世”,形似自責(zé)自抑,實(shí)乃憤憤之詞,可又表現(xiàn)得含蓄深婉,似溪水婉轉(zhuǎn)而至。再如《鈷 潭西小丘記》中云:
丘之小不能一畝,可以籠而有之。問其主,曰:“唐氏之棄地,貨而不售。”問其價,曰:“止四百。”余憐而售之。李深源元克己時同游,皆大喜,出自意外。即更取器用鏟刈穢草,伐去惡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顯。……噫,以茲丘之勝,致之灃鎬 杜,則貴游之士爭買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棄是州也,農(nóng)夫漁父過而陋之。賈四百,連歲不能售。而我與深源克己獨(dú)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書于石,所以賀茲丘之遭也。
鈷 潭西小丘是“唐氏之棄地”,其實(shí)也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棄而不用、報國無門、流落天涯的傷感和牢騷不平的深意;如果將這個鈷 潭西的小丘置之“豐、鎬、 、杜,則貴游之士爭買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而實(shí)際上,小丘被命運(yùn)拋棄在窮鄉(xiāng)僻壤,無人賞識和贊美,以四百錢的低價出售,數(shù)年也找不到買主,何其悲也。柳宗元為小丘嘆惋,為小丘鳴不平,隱以自喻,述說自己的命運(yùn)不濟(jì),慨嘆自己的生不逢時,“全為放臣寫照”(高步瀛《唐宋文舉要》甲編)。徘徊詠嘆,富于詩情。“(西)山之特立,不與培 為類”(《始得西山宴游記》),這里借西山象征性的比興寄托,顯示了作者雖處逆境卻不同流合污、峻潔特立的崇高品格,西山實(shí)際上已成為這種品格的化身。正是論者所謂柳宗元“文有詩情”(林紓《柳文研究法》)。
所謂詩的意境,是作者的主觀感情和客觀景物相互作用而形成的藝術(shù)境界。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論及“有我之境”時指出:“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柳宗元“投跡山水地,放情詠《離騷》”(《游南亭夜還敘志七十韻》)。游記寫景往往融入他遭貶后抑郁憂憤的心態(tài),所以好寫清幽之景、冷寂之美,構(gòu)成幽冷凄清的意境。如《始得西山宴游記》“幽泉怪石,無遠(yuǎn)不到”,《鈷 潭西小丘記》“清泠之狀與目謀, 之聲與耳謀”, 《鈷 潭西小丘記》“其清且平者且十畝余”,《至小丘西小石潭記》:“下見小潭,水尤清冽”,“青樹翠蔓,蒙絡(luò)搖綴,參差披拂”,潭中游魚“皆若空游無所依”, “坐潭上,四面竹樹環(huán)合,寂寥無人,凄神寒骨,悄愴幽邃。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乃記之而去”。“幽泉怪石”、“清泠”、“其境過清”,在對這些景物的描寫上,作者都著眼于一個“清”字,或水的清涼、明凈,或環(huán)境的寂靜,天然幽曠,雖然都是景物本身固有的特征,但更有作者貶謫永州后的孤寂凄愴之冷清,哀怨凄幽,感慨身世,動人心魄,讓人難分是物還是我。正是這種濃郁的感情著之山水,與其相互作用而形成了獨(dú)特的藝術(shù)境界。
清人劉熙載在《藝概?文概》中說:“柳州記山水,狀人物,論文章,無不形容盡致;其自命為‘牢籠百態(tài)’固宜。”子厚寫景常注入自己的人格力量,所以他又好寫怪異之境、奇崛之美。再如《鈷 潭西小丘記》寫奇石:“其石之突怒偃蹇,負(fù)土而出,爭為奇狀者,殆不可數(shù)。其 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馬之飲于溪;其沖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羆之登于山”,《始得西山宴游記》寫西山:“其高下之勢,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小石城山記》寫小石城“環(huán)之可上”,這些難道不是柳宗元堅貞倔強(qiáng)品格的折射與寫照嗎?作者將自己的主觀情感寄寓并融入了對山水的描寫之中,構(gòu)成了柳宗元山水游記的詩境。 “文有詩境是柳州本色”。(林紓《柳文研究法》)
畫要有氣韻,詩也講究韻味。詩的韻味,是指一種深遠(yuǎn)悠長、耐咀嚼的神致,這是構(gòu)成詩意的重要組成部分。柳宗元的游記散文具有深廣的意蘊(yùn),再現(xiàn)了奇崛的自然山水,同時也借山水感慨身世遭遇,展示了其高潔的人格,而其中所揭示出的深邃的哲理,更是耐人尋味,這便構(gòu)成了其游記散文的詩味。
柳宗元始得西山時,贊頌道:“悠悠乎,與顥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游而不知其窮。”(《始得西山宴游記》)西山高峻挺拔,氣概非凡,超脫塵俗,與宇宙浩氣連為一體,無止境;與造物者交游,沒有終極。作者對創(chuàng)造化育萬物大自然的體悟與崇敬,則進(jìn)一步向我們昭示了柳宗元對生命的哲學(xué)思考。“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始得西山宴游記》)這種與大自然渾然一體的奇妙感受,正是他游覽山水的最大收獲。這種感受陶淵明曾用“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詩句來表達(dá),其微妙的道理也只能用“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來傳達(dá)。柳宗元山水游記中所傳達(dá)的這種與萬物一體的真味也只能由我們讀者自己來體會了。柳宗元借以游西山與興發(fā)情感巧妙結(jié)合,大大豐富了文章的思想內(nèi)涵,使它具有了發(fā)人深思的藝術(shù)力量。再如《愚溪詩序》中的溪水之景令柳宗元喜愛,使他愿意卜居于此,可是竟得名為“愚溪”,實(shí)在耐人尋味。亦溪亦人,富有空外之音,清空靈動之處給人以悠綿韻味,讓讀者自己去體會他遷客騷人之幽憤。這種諷諭性和象征色彩,使得所寫眼前之物、文中之事,具有一種弦外之音,其寓意十分鮮明,增強(qiáng)了散文含蓄深曲、蘊(yùn)藉雋永的特色。柳宗元的游記篇幅短小、文筆簡潔、結(jié)構(gòu)完整,欣賞山水漸入佳境的過程更是能將讀者一起帶入“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的“天人合一”之境界,讓讀者同樣體會到他在游覽觀賞中所達(dá)到的返璞歸真、超越天地的感受。這種更深層次的哲學(xué)韻味使柳宗元山水游記更具詩味。
柳宗元山水游記的韻味還體現(xiàn)在作者對山水執(zhí)著追求的情感和態(tài)度上。“日與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窮 溪,幽泉怪石,無遠(yuǎn)不到。到則披草而坐,傾壺而醉。醉則更相枕以臥,臥而夢。意有所極,夢亦同趣。覺而起,起而歸”,“引觴滿酌,頹然就醉,不知日之入。”(《始得西山宴游記》)作者寫山水景物的句子是最為人們津津樂道的,因?yàn)樗屓藗兛吹搅俗鳛檫w客騷人的不平和憤懣,可這些敘述更讓我們看到了一個瀟灑任誕、放任山水、隨形自然、安貧樂道的柳宗元。只有將自己的苦悶、遺忘消散在大自然中的人,才會達(dá)到“與萬化冥合”的境界。在困境中不同流合污、保持高潔特立確實(shí)讓我們看到了柳宗元品格的高潔,但在困境中仍能盡享生活之樂趣,追求生命之真諦,更顯示出其思想品格的可貴與可敬。而這一點(diǎn)更是需要我們細(xì)心體會的。
總之,在唐宋散文中,柳宗元的山水游記將情、景、理三者緊密融合,以其幽憤凄美的詩情、情景交融的詩境、濃郁悠綿的詩味構(gòu)成的詩性美凝聚了它不朽魅力,從而獨(dú)步唐宋。這也是柳宗元游記散文的藝術(shù)特色和成就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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