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作品《錦瑟》的意境改造
李商隱是被古今學者視為用典的名家，他的詩歌的一大特色是用典多，用意隱曲，其典故的繁多也導致了詩歌內(nèi)容的多義性。
錦瑟
朝代：唐代
作者：李商隱
原文：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文心雕龍·事類》中“據(jù)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說明用典的目的是引用過去有關(guān)人、地、事、物之史實來例證現(xiàn)在。此外，典故還被用來表達詩人的某種愿望或情感，從而增加詞句的形象性或意境的內(nèi)涵與深度。晚唐詩人李商隱是用典的名家，他常常借用眾多典故抒發(fā)自己的情感，但他對典故的使用不是單純的借用，而是根據(jù)原意，加上獨特的眼光，賦予典故新的含義，創(chuàng)造出一種新的意境，從而在新的意境中渲染情感，抒發(fā)內(nèi)心。李商隱的《錦瑟》是用典方面的典范，王士禎對此有“獺祭曾驚博奧殫，一篇《錦瑟》解人難”之嘆，說明了其典故之多，但李商隱對原典可謂是“遺神取貌”。
一、“錦瑟五十弦”的悲哀
《周禮·樂器圖》：“雅瑟二十三弦，頌瑟二十五弦，飾以寶玉者曰寶瑟，繪文如錦者曰錦瑟。”《漢書·郊祀志》中有這樣一個傳說：“泰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為二十五弦。”一種瑟竟然有五十根弦，比任何一種樂器都繁復，所以它表達出的感情是悲哀至極的。但李商隱說“錦瑟無端五十弦”，他加上了“無端”二字，使本來就悲哀的氛圍又增添了一種想要了解而不得的無奈感，在情感推敲上可謂更上一層樓。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就使詩的情感基調(diào)有所不同，可見李商隱在運用典故時并不是單純的借用，而是經(jīng)過一番精力改造的。
二、“莊周夢蝶”的迷惘
頷聯(lián)中莊周夢蝶的典故出自《莊子·齊物論》：“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說的是莊周有天夢見自己身化為蝶，栩栩然而飛，渾然忘了自己是“莊周”其人了;后來夢醒，自家仍然是莊周，卻不知蝴蝶已經(jīng)去向何方了。“莊生”“夢”此三字在《莊子》中本來就有，但李商隱加了“曉”和“迷”二字，此句的感覺完全被改變了。“曉”意思是破曉，天快亮了，“曉夢”說明這個夢很短暫，將要醒來，夢中美好的一切將不復存在，隨露水一同蒸發(fā)。“迷”字既可以說蝴蝶輕輕飛舞起來的姿態(tài)很迷人，是十分美麗的一種形象;也可以說是一種“癡迷”，夢到蝴蝶的時候完全沉浸在如癡如醉的情境之中。不管作為哪種解釋，它都是夢中的幻影，都是“曉夢”。“莊周夢蝶”這則寓言的本意與李商隱所表現(xiàn)的還是有很大差距的，它直接表現(xiàn)的是莊子的齊物思想，莊子認為人們?nèi)绻艽蚱粕�、物我的界限，則無往而不快樂。而李商隱拋開了原典的哲理探求，由原典生發(fā)的人生如夢引出要表達的內(nèi)心體驗的迷惘與虛幻的情思。
三、“杜鵑啼血”的蒼涼
與“莊生曉夢迷蝴蝶”一句相對應的是“望帝春心托杜鵑”。據(jù)《蜀本紀》載：“昔有人姓杜名宇，王蜀，號曰望帝。望帝使鱉靈治水，與其妻通，慚愧。且以德不及鱉靈，乃委國授之。望帝去時，子規(guī)方啼。”也有傳說蜀國的望帝杜宇禪位退隱，后國家被滅，抑郁而死，他的魂魄化為杜鵑日夜哀鳴直至啼出血來。杜鵑啼血的故事本來就有，李商隱在此句詩中加上了“春心”和“托”。在另一首《無題》“春心莫共花爭發(fā)，一寸相思一寸灰”中，“春心”在李商隱的詩歌中多表示愛情和相思。本是望帝對故國深切的家園情感，在李商隱的添字下我們可以解讀出兩層意思，首先是他想要追求一份美好的愛情卻難得，這與他的人生經(jīng)歷有關(guān)，他的幾段愛情路途坎坷終成悲劇，所以這種對愛情的向往之心至死也要托杜鵑啼號出來。另外一層意思可以與李商隱的政治仕途聯(lián)系起來。他生活的年代藩鎮(zhèn)之亂、宦官之患正多，他自己也陷入了牛李黨派爭斗漩渦難以自拔。自己的仕途之路漫漫，屢遭排擠、備受冷落，政治理想難以實現(xiàn)，對國家的情感如望帝那樣哀鳴不止。一個“托”字既說明了“春心”托給了“杜鵑”，也暗含了自己深切復雜的情感無處傾訴，只好寄托給了這個典故，隱晦地表達情感。
四、“月明珠淚”的凄清
《博物志》有云：“南海外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績織，其眼泣則能出珠。”“滄海月明珠有淚”一句中“海”是“滄”的，“月”是“明”的'，“珠有淚”引用了鮫人泣珠的神話傳說，這本是一個美麗得引人遐想的故事。典故的本義既可以作為歌詠珍珠，也可以表達滄海遺珠的暗恨，但李商隱把蒼茫的大海、皎潔的月亮、剔透的珍珠和晶瑩的淚珠四個意象融合起來，給人一種朦朧虛渺又有點凄清孤寂的感覺。他把美好的傳說與悲哀的情感雜糅在一起，隱隱表達出美麗與失落永遠相伴的感情。此句與“藍田日暖玉生煙”有異曲同工之處。
五、“良玉生煙”的虛幻
《元和郡縣志》中寫道：“關(guān)內(nèi)道京兆府藍田縣：藍田山，一名玉山，在縣東二十八里。”“藍田日暖玉生煙”一句中李商隱更是借助典故并大力加以發(fā)揮。在日光的照射下，玉山上升起縷縷玉煙，眼前好像隱約依稀，朦朧不清。其中“玉生煙”化用了《搜神記》中紫玉與韓重的愛情悲劇，二人相愛卻遭阻礙，以紫玉化煙而終。整首詩表達的是對往事的難忘，而“玉生煙”一句形象地說明往事如煙，似曾記憶，如煙如霧，難以捉摸，一種對往事的惆悵與落寞躍然紙上。此句與“滄海月明珠有淚”一句用詞巧妙新奇，對仗工整，又相互補充，加強了感情的渲染與表達。作者的美好理想像鮫人的淚珠灑落海中，終成泡沫，像玉山上升起的迷煙，已隨風飄散。若有若無的美玉精氣如同詩人的種種追求和向往，讓人不能把握和親近，一種深深的失落與可望不可及的悵恨繚繞讀者心間。
全詩以“錦瑟”起興，以“無端”和“思華年”烘托感傷懷舊的情感基調(diào)，頷聯(lián)和頸聯(lián)連用四個典故，以“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結(jié)尾，與開頭相呼應，而四個典故都最終集中于“思華年”這一焦點。莊周夢蝶可以是寫人的夢境，也可表現(xiàn)世事的無常與虛幻;鮫人泣珠可以是用來歌詠珍珠，也能表達滄海遺珠的哀恨。李商隱以創(chuàng)造性的手法，把以上片段意象的典故組合在一起，充滿了隱喻和象征意味，也充滿了朦朧感傷的色彩，此詩可謂達到了朦朧詩的極致境界。究其原因可以發(fā)現(xiàn)李商隱善用典故是因為他隱晦表達個人情感的需要，刻意營造詩歌意境，將借典故抒情作為宣泄自己內(nèi)心的一種方式，在借名和假借意義上用典，努力將真實的事件用隱晦的方式表現(xiàn)，表達自己的愛慕、慚愧、悔恨等種種感情，這也是為什么后人難以理解李商隱詩歌的原因�？梢哉f，李商隱對典故意境和內(nèi)涵的改造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讀者想象思考的空間，也提供了一種新的審視角度，也因此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詩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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