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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賀詩鬼的詩詞
在平時的學(xué)習(xí)、工作或生活中,大家一定沒少看到經(jīng)典的古詩吧,古詩有四言、五言、七言、雜言等多種形式。什么樣的古詩才經(jīng)典呢?以下是小編收集整理的李賀詩鬼的詩詞,僅供參考,大家一起來看看吧。
李賀詩鬼的詩詞
李賀的鬼神詩大致可分為天神、仙道、鬼怪三個系列,通過定量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以寫天神和鬼魂為主,兩者分別反映了李賀生活理想的兩個側(cè)面。對天帝之類最高神祗描寫有世俗化傾向,借以詮釋自己的生命意識和人生體悟;描寫天帝臣工對象以水神居多,這與李賀反理性的美學(xué)傾向有關(guān);李賀筆下的鬼魂都不具備福禍人類的能力,相反卻依戀人世或靠人們祭奠以除饑餒,呈現(xiàn)一種凄迷的美,是對“生”的一種美學(xué)沉思。精怪類則以死亡恐怖為主調(diào),他是人世間暴力和邪惡的折射,是脆弱膽怯的李賀不敢面對又不得不面對的黑暗惡勢力以荒誕形式的再現(xiàn)。仙道類中的女性占很大的比例,仙道類多采自前人典籍記載,表現(xiàn)出與《楚辭》和南朝樂府不同的題材特征,主要是表現(xiàn)李賀的戀母傾向和求仙長生的幻滅。
李賀一生詩作,包括不確定的“外集”和補(bǔ)遺20篇左右在內(nèi),約240首左右。其中提及鬼神的有91首,占創(chuàng)作總量的38%,而且多是李賀詩的代表和精華之作。但古今的讀者和研究者在提及這類詩作時,往往是個模糊概念或總體印象:或統(tǒng)之為“鯨祛鰲擲,牛鬼蛇神” ① ,或斥之為“牛鬼蛇神太甚” ② ,或譽之謂“善于描繪虛幻世界,具有積極浪漫主義精神” ③ 。本文試圖對李賀提及鬼神的詩篇逐一進(jìn)行統(tǒng)計歸類,并從中得出若干結(jié)論;在此基礎(chǔ)上再分析產(chǎn)生這種傾向和類別的時代、社會及個人性格、遭遇和愛好追求等方面的原因。
一、分類統(tǒng)計
李賀提及鬼神的詩篇大致可分為三個系列:天神系列、仙道系列和鬼怪系列,共87篇。
一、天神系列,共40篇,具體可分為三類:
1、泛詠上天最高神祗,統(tǒng)稱為“帝”、“天公”、“天”、“天眼”、“天意”、“元父”,計8篇,如“帝遣天吳移海水”(《浩歌》),“榮枯不等嗔天公”(《野歌》),“天眼何時開”(《贈陳商》),“綠眼將軍會天意”(《呂將軍歌》),“綠章封事咨元父”(《綠章封事》)等。
2、具體指稱上天最高神祗,有“紫皇”、“太乙”、“白帝”、“青帝”、“西王母”、“東王公”、“玉山”、“黃帝”、“女媧”等具體稱謂,共13篇,如:“當(dāng)時黃帝上天時”(《苦篁調(diào)笑引》),“青帝又造紅蘭”(《相勸酒》,據(jù)《周禮·天官》賈疏:青帝為東方主神),“王母桃花千遍紅”(《浩歌》),“驅(qū)車上玉山”(《馬詩》,據(jù)《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玉山,西王母所居也,此處用玉山指代西王母),“西母酒將闌,東王飯已乾”(《馬詩》其七,據(jù)《太平廣記》:西王母與東王公,“此二元尊乃陰陽之父母,天地之本源”),“女媧煉石補(bǔ)天處”(《李憑箜篌引》),“神君安在?太乙安有?”(《苦晝短》,據(jù)《史記·封禪書》:“神君最貴者太乙”),“提出西方白帝驚”(《春坊正字劍子歌》)等。
3、天帝的臣工,如“羲和”、“雨工”、“蓐收”、“海神”、“天吳”、“燭龍”以及泛稱“海女”、“渡海蛾眉”等,共19篇,如:“羲和騁六轡”(《相勸酒》,據(jù)《廣雅·釋天》,羲和為日神的侍御之神),“雨工騎入秋潭水”(《神玄曲》,據(jù)李朝威《柳毅傳》,雨工乃雷霆之神),“海神山鬼來座中”(《神弦》),“帝遣天吳移海水”(《浩歌》,據(jù)《莊子》和《山海經(jīng)·海外東經(jīng)》:海神叫海若,天吳乃水伯),“天東有若木,下有燭龍”(《苦晝短》,據(jù)《山海經(jīng)·大荒北經(jīng)》:燭龍為北方司晦明之神),“蓐收既斷翠柳”(《相勸酒》,據(jù)《禮記·月令》:蓐收為司秋令的天神),“江娥啼竹素女愁”(《李憑箜篌引》,據(jù)《博物志》,素女為霜神),“湘神彈琴迎帝子”(《帝子歌》)等。其中詠歌最多的是湘君、海神等水神,計十首,占詠天帝臣工詩篇的一半以上。
二、仙道系列,共15篇,涉及的仙人有“琴高”、“少君”、“蘭香女神”、“貝宮夫人”、“萼綠華”、“嫦娥”、“吳剛”、“巫山神女”、“秦妃”、“彭祖”、“巫咸”、“王子喬”、“穆天子”、“衛(wèi)叔卿”、“任公子”、“博羅老仙”,以及朱孺子、鄭景世、張重華等。詩中也有泛稱為“仙人”、“神仙”,如“仙人上彩樓”(《馬詩》其二十一),“武帝愛神仙”(《馬詩》其二十三)等,有時還用“乘軒”等來指代,如:“帝遣乘軒災(zāi)自滅”(《公無出門》),據(jù)三家注:“乘軒”即代指朱孺子、鄭景世、張重華等乘云車白日飛升事。
三、鬼怪系列,共34篇,具體可分為以下兩類:
1、鬼魂類,共27篇:其中寫衰老死亡者14篇,人鬼永隔者2篇,鬼魂生活環(huán)境者8篇;鬼魂形象者2篇;祭鬼者1篇。一些膾炙人口的篇章如《蘇小小墓》、《金銅仙人辭漢歌》、《秋來》、《綠章封事》、《示弟》、《崇義里滯雨》、《感諷五首》等皆屬此類。
2、精怪類,共7篇。詩中沒有泛稱“精怪”或“精“、“怪”的,相反提到“精”則專指仙道的精氣、元氣,如“五精掃地凝云開”(《瑤華樂》),“元精耿耿貫當(dāng)中”(《高軒過》)。詩中的精怪皆是具體的指稱,如“青貍”、“寒狐”、“鴻龍”、“寒蟾”、“老兔”、“玉狗”、“熊虺”、“木魅”“山魅”、“老?”等,其中提及最多的是“狐”,有 “寒狐”、“白狐”、“狐蹤”,共三首:“青貍哭血寒 狐死”(《神弦曲》),“白狐向月號山風(fēng)”(《溪晚涼》),“向壁印狐蹤”(《惱公》);“魅”,有“魈魅”、“木魅”、“山魅”,共三首,“山魅食時人森寒”(《神弦》),“百年老?成木魅”,“龍帳著魈魅”。
二、定量分析
一、李賀的鬼神詩以寫天神和鬼魂為主,兩者分別反映了李賀生活理想的兩個側(cè)面,相比之下,仙道類和精怪類并不呈主導(dǎo)色調(diào)。
在李賀240首詩中,天神類40篇,鬼魂類27篇,這兩類約占李賀創(chuàng)作總量的28%,占鬼神詩總數(shù)的74%;仙道類15篇,精怪類7篇,兩者約占李賀創(chuàng)作總量的9%,占鬼神詩總數(shù)的24%?梢娎钯R的鬼神詩是以寫鬼魂和天神為主,稱之為“鬼神詩”或“神鬼詩”較符合李賀詩歌創(chuàng)作的本來面目,稱之為“鬼詩”或“鬼才”則較為偏狹,感慨天下沒有幾人能像李賀那樣了解神仙,所謂“黃塵草樹徒紛披,幾人識得神仙格” ④ 也未探驪得珠。
如果我們再對其鬼神詩的主體——鬼詩和神詩加以分析,還可以發(fā)現(xiàn),寫天神與寫鬼魂實際上反映了李賀生活的兩個側(cè)面:鬼詩折射的是李賀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遭遇和現(xiàn)世感情,神詩則是表現(xiàn)李賀的人生理想和對未來的企盼,由此而呈現(xiàn)不同的情調(diào)和風(fēng)格,區(qū)別較為明顯。鬼魂詩中如那首描繪南齊時錢塘名妓蘇小小鬼魂的《蘇小小墓》,詩人強(qiáng)調(diào)她“無物結(jié)同心”的悵惘,在西陵下“風(fēng)吹雨”等待之中的凄苦,以及“冷翠燭、勞光彩”鬼魂世界的孤獨,皆可以從他描敘自己生活環(huán)境和人生遭遇的《崇義里滯雨》、《示弟》、《出城寄權(quán)琚楊敬之》等篇章中找到類似的對應(yīng)。論者也都承認(rèn)此詩深受屈原《楚辭》的影響,借美人芳草來抒己憂憤則正是屈原楚辭的主要手法。這類詩篇,往往呈現(xiàn)幽冷而凄苦的色調(diào),情感也以灰暗和沮喪為主。這種情感和基調(diào),我們可以在李賀的鬼詩中找到許多,如《秋來》:“誰看青簡一編書,不遣花蟲粉空蠹。思牽今夜腸應(yīng)直,雨冷香魂吊書客。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王琦對此的疏解是:“苦心作書,思以傳后,奈無人觀賞,徒飽蠹魚之腹……不知幽風(fēng)冷雨之中,乃有香魂憫吊作書之客,若秋墳之鬼,有唱鮑家詩者” ⑤ 。詩人的知音和同調(diào),只有冷雨之中的香魂和秋墳之鬼,其中愁腸、冷雨、蠹書、鬼吟,構(gòu)成了一幅極為凄苦索寞的畫面,表達(dá)了詩人在現(xiàn)實世界沒有一個知音也沒有一線希望哀苦無告的處境。同樣的,那個“鬼燈如漆點松花”的南山田中(《南山田中行》),“夜聞馬嘶曉無跡”的茂陵秋風(fēng)客(《金銅仙人辭漢歌》),“左魂右魄啼肌瘦”、“回風(fēng)送客吹陰火”的長平之鬼(《長平箭頭歌》),“嬌魂從回風(fēng),死處懸鄉(xiāng)月”的身死異地的思鄉(xiāng)之鬼(《感諷六首·之二》),也都呈現(xiàn)幽冷而凄苦的色調(diào),灰暗而沮喪的情感,也皆可看出詩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苦悶掙扎的身影,也皆是其生活環(huán)境和現(xiàn)實遭遇的倒影和折射。
神詩則是表現(xiàn)李賀的人生思考、理想追求和對未來的企盼。這類詩作往往一反凄苦陰冷的底色,顯得流光溢彩、新奇瑰麗,色調(diào)明朗而高度理想化。如這首描繪天上神仙生活的《天上謠》:
天河夜轉(zhuǎn)漂回星,銀浦流云學(xué)水聲。玉宮桂樹花未落,仙妾采香垂瓔。秦妃卷簾北窗曉,窗前植桐青鳳小。王子吹笙鵝管長,呼龍耕煙種瑤草。粉霞紅綬藕絲裙,青洲步拾蘭苕春。東指羲和能走馬,海塵新生石山下。
詩人以生花的妙筆為我們虛構(gòu)了一個盡善盡美的天上樂土:這里桂花不落,蘭花常開,盡管天河夜轉(zhuǎn)、北窗日曉,但生命在此卻呈現(xiàn)永恒的靜謐安詳狀態(tài):仙妾采香、秦妃卷簾、仙女拾蘭,王子呼龍耕煙、羲和驅(qū)日走馬,各司其職又各得其所。為了強(qiáng)調(diào)這種永恒和安詳,詩人在結(jié)尾處特意用人間的短暫和多變加以對比:“東指羲和能走馬,海塵新生石山下”。在另一首表現(xiàn)天上生活的《夢天》中,這種對比更加充分:全詩八句,前四句寫月宮生活,后四句寫人間情景。月宮中是云樓半開,天色澄明,在桂花飄香的小徑上仙女的環(huán)叮當(dāng),環(huán)境清幽而寧靜;人間卻是滄海桑田變更如走馬,而且九州如點煙,大海如杯水,整個人世間渺小而短暫。詩人要否定什么、追求什么,其價值取向是十分明顯的。聯(lián)系到詩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種種苦難:早衰、多病和對死亡的恐懼,仕途的坎坷和生活的貧困,詩人確實只能在這些神詩中才能獲得解脫,才能看到希望,這種明朗的色調(diào)和高度理想化的天宇,使他凄苦的精神世界得以慰藉,也是對他坎坷 人生的一種間接補(bǔ)償。正是出于這種創(chuàng)作目的,李賀常常對神話進(jìn)行改造或續(xù)補(bǔ),如在《苦晝短》一詩中,作者寫道:“天東有若木,下置燭龍”。王逸在注中指出:若木不在天東而在西極,燭龍也不在若木之上,而在“西北幽冥五日之國”。這個常識王逸知道,李賀何嘗不知道?就像蘇軾明明知道赤壁之戰(zhàn)不在黃岡,而偏要說“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一樣,李賀在此是要借這個代表時光的燭龍,來表達(dá)人生短暫、功業(yè)難就的痛苦和掙扎,若木之上如無燭龍,他怎能“吾將斬龍足,嚼龍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這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進(jìn)取精神如何表現(xiàn)?在其他詩人的神游詩中,神仙皆是“與天地同壽,與日月齊光”,長生不死的。但在李賀的神詩中神仙也會死去:“天上幾回葬神仙,漏聲相將無斷絕”(《官街鼓》),“王母桃花千遍紅,彭祖巫咸幾回死”(《浩歌》),這種改造同樣出于他對現(xiàn)世的思考和批判,體現(xiàn)著他的生死觀,所謂“皆深有感于日月逾邁,滄桑改換,而人事之代謝不與也” ⑥ 。當(dāng)然,其中也包括對當(dāng)時社會崇道風(fēng)尚乃至憲宗等帝王長生追求的批判。正是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認(rèn)為寫天神與寫鬼魂是殊途同歸,實際上反映了李賀同一精神世界的兩個側(cè)面。
二、天帝之類最高神祗有種世俗化傾向,他不同于歷代《頌》詩和《神弦曲》著意宣揚神的威嚴(yán)和神通,而是借以詮釋自己的生命意識和人生體悟。描寫天帝臣工的詩章,其對象以水神居多。他反映了李賀喜歡表現(xiàn)一種折射的、甚至是扭曲變形世界的反理性美學(xué)傾向。
我們只要比較一下李賀與唐代其他詩人以天帝之類最高神祗為詠歌對象的迎神曲和送神曲,就可以看出其不同的取向:如張說《祀天樂》,頌揚上帝是“高在上,道光明”,“肅振振,鏗皇皇”;“臨下庭”時是“騎日月,陪列星。嘉祝信,大喜馨”,萬民百姓則是“九歌敘,萬舞翔”,“相百辟,貢八荒”,“寰宇謐,太 階 平”的無量功德。褚亮等人作的送神曲《豫和》中,對天帝也是充滿敬畏和頌揚:“歌奏畢兮禮獻(xiàn)終,六龍馭兮神將升。明德感兮非黍稷,降福簡兮祚休征”。李賀在對上帝的詠歌中雖也頌揚其神通,如“帝遣天吳移海水”(《浩歌》)、“青帝又造紅蘭”(《相勸酒》)、“帝遣乘軒災(zāi)自滅”(《公無出門》),但更多的是強(qiáng)調(diào)一種職責(zé)和秩序,或是對宇宙規(guī)律的一種遵從,如“綠眼將軍會天意”(《呂將軍歌》),“鮑焦不違天”(《公無出門》),“王母桃花千遍紅,彭祖巫咸幾回死”(《浩歌》);更有對天道威權(quán)的懷疑和命運不公的控訴,如“榮枯不等嗔天公”(《野歌》),“天眼何時開”(《贈商》),“神君安在?太乙安有?”(《苦晝短》)等,詩人實際上是借此來詮釋自己的生命意識和抒發(fā)人生感慨,具體有以下三個內(nèi)涵:
第一,表達(dá)詩人對宇宙秩序的理解與遵從。詩人認(rèn)為宇宙是和諧的,萬物更迭代謝皆各有序,其設(shè)定者即是“天帝”,眾神則是執(zhí)行者,人們必須遵從這個序而不能逆道矯天。在《浩歌》、《夢天》、《天上謠》、《公無出門》等詩作中皆表達(dá)了這類思考。在這些詩作中,詩人不止一次指出滄海桑田“變更千年如走馬”是人間不可變更的規(guī)律,“東方日不破,天光無老時”則是天宇的生存常態(tài)。設(shè)定這個秩序的是天帝:“南風(fēng)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吳移海水”(《浩歌》),“欲使十千歲,帝道如飛神”(《出城別張又新酬李漢》),“帝家玉龍開九關(guān),帝前動笏移南山”(《沙路曲》),“天教胡馬戰(zhàn),曉云皆血色”(《感諷六首》)。執(zhí)行和維護(hù)這個秩序的則是眾神:“帝遣乘軒災(zāi)自滅,玉星點劍黃金軛”(《公無出門》)。在《苦篁調(diào)嘯引》中,詩人通過天帝制定樂律,臣工伶 倫 依此制作篁管的故事,對這個設(shè)定和執(zhí)行的過程作了形象的解說:“請說軒轅在時事,伶 倫 采竹二十四。伶 倫 采之自昆丘,軒轅詔遣中分作十二。伶 倫 以之正音律,軒轅以之調(diào)元氣。當(dāng)時黃帝上天時,二十三管咸相隨。唯留一管人間吹,無德不能得此管”。對這種天地之間的秩序或者說宇宙規(guī)律只能遵從,他在《公無出門》中,一方面肯定“一世披草眠”而“不違天”的鮑焦,一方面告誡眾人:“天畏遭啣嚙,所以致之然。分明猶懼公不信,公看呵壁書問天”。在《白虎行》中,他嘲弄逆道違天企圖“一世二世當(dāng)萬年”的秦始皇:“玉壇設(shè)醮思沖天,一世二世當(dāng)萬年。燒丹未得不死藥,拿舟海上尋神仙。鯨魚張鬣海波沸,耕人半作征人鬼”。在《呂將軍歌》中,他對呂將軍的贊揚也首先是“綠眼將軍會天意”。為了勸導(dǎo)人們(也包括自己)遵從天帝制造的這種宇宙秩序,他把天帝生活的天庭周圍的神仙世界描繪得十分美好,在《天上謠》中,詩人把天帝周圍的神仙世界描繪得靜謐、安詳和永恒,諸神各司其職又各 得其所,這在前面已作分析。在《夢天》、《神仙曲》等詩篇中亦是如此,如《神仙曲》:“碧峰海面藏靈書,上帝 揀 作神仙居。清明笑語聞空虛,斗乘巨浪騎鯨魚。春羅書字邀王母,共宴紅樓最深處。鶴羽沖風(fēng)過海遲,不如卻使青龍去。猶疑王母不相許,垂霧妖鬟更傳語”。
第二、表達(dá)詩人一種生命意識和對人生的思考。李賀有不少詩作是批判神仙虛妄和長生追求的,如“劉徹茂陵多滯骨,嬴政梓棺費鮑魚”(《苦晝短》),“王母桃花千遍紅,彭祖巫咸幾回死”(《浩歌》),“海沙變成石,魚沫吹秦橋?展膺h(yuǎn)流浪,銅柱從年消”(《古悠悠行》)。過去人們常從社會學(xué)角度對此加以詮釋,認(rèn)為這是批判封建帝王的長生之求和社會上的崇道風(fēng)尚,甚至具體坐實為“諷刺憲宗求仙”,“閃爍著樸素唯物主義辯證思想的火花” ⑦ 。其實這種解釋會導(dǎo)致一個矛盾:李賀對天界的永恒和神仙生活是肯定而又向往的,前面所舉的一些詩例可以為證。為什么他自己有此想法而又去批判別人的虛妄呢?如果說有批判的話,也應(yīng)是對整個社會的求仙崇道風(fēng)尚的反思,其中也包括自己生命意識,以及追求幻滅后所產(chǎn)生的人生思考。如上所述,李賀細(xì)瘦體弱多病,他又生活在家庭乃至整個社會宗教氣氛都極為濃郁的環(huán)境之中,他想健康長壽,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理想,自然要祈求神靈保佑,或者干脆升天成神,《夢天》、《浩歌》、《綠章封事》都是例證,李商隱的《李長吉小傳》和《太平廣記》記載的李賀臨死前的譫語似乎更能說明這一點,《李長吉小傳》中說緋衣人笑對李賀說:“帝成白玉樓,立召君為記。天上差樂,不苦也”!短綇V記》記的更為生動詳細(xì),說李賀臨死前曰:“非死也,乃上帝命。夫人訊其事,賀曰,上帝神仙之居也,近者遷都於月圃,構(gòu)新宮名曰白瑤。以某榮于辭,故召某與文士數(shù)輩共為新宮記;帝又作凝虛殿,使某輩纂樂章。今為神仙中人甚樂,愿夫人無以為念”。此雖是臨死前的幻覺和譫語,但就像安徒生筆下的賣火柴小女孩一樣,臨死前看見的插著刀叉的烤鴨和慈祥的奶奶,正是她短暫一生的追求和希望所在。
這只是李賀人生思考的一面,作為另一面他又看到求仙長生只是個夢幻,就連秦皇漢武那樣的權(quán)勢,也無法長壽萬年,于是他對生命又產(chǎn)生新的理解和詮釋。首先是面對現(xiàn)實:“誰似任公子,云中騎碧驢?劉徹茂陵多滯骨,嬴政梓棺費鮑魚”(《苦晝短》);繼而是一種沖動:要斬燭龍之足,嚼燭龍之肉,來挽住時光,使“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這當(dāng)然只能是一種幻想和夢想,F(xiàn)實是那樣的殘酷,擺脫現(xiàn)實又不可能,剩下的只有一種生命的無奈,以及由此而生的自我安慰和排解。這首《拂舞歌辭》堪作代表:“樽有烏程酒,勸君千萬壽。全勝漢武錦樓上,曉望晴寒飲花露。東方日不破,天光無老時。丹成作蛇乘白霧,千年重化玉井土。從蛇作土二千載,吳堤綠草年年在。背有八卦稱神仙,邪鱗頑甲滑腥涎”。詩人認(rèn)為烏程酒比仙人承露好,朋友聚會也勝過漢武錦樓上,因為騰蛇乘霧也終為土灰。神仙也很丑陋,不值得羨慕:“背有八卦稱神仙,邪鱗頑甲滑腥涎”。在《官街鼓》中甚至說神仙也會死去:“天上幾回葬神仙,漏聲相將無斷絕”,這與他的那些描繪天庭美好、神仙各司其職靜謐而安詳詩篇已大相徑庭,但這正反映李賀生命意識上的矛盾,也是他人生思考的必然結(jié)果。
第三、表達(dá)詩人對不公命運的抗訴和無奈。李賀有才華而得不到施展,自認(rèn)為是李唐王孫卻又困苦窮厄,得不到他認(rèn)為應(yīng)有的地位和待遇。脆弱膽怯又自我封閉的秉性,使他不敢也不會向社會乃至向朝廷抗訴,于是他轉(zhuǎn)向天庭、轉(zhuǎn)向上帝。在李賀表現(xiàn)天帝的詩章中,有不少是屬于這方面的內(nèi)容,如:“勉從天帝訴,天上寡沉厄”(《漢唐姬飲酒歌》),“天眼何時開?古劍庸一吼”(《贈陳商》),“壺中喚天云不開,白晝?nèi)f里閑凄迷”(《開愁歌》),“天網(wǎng)信崇大,矯士常慅慅”(《春歸昌谷》),“男兒屈窮心不窮,枯榮不等嗔天公”(《野歌》)等。詩中的牢騷不平多于客觀傾訴,這頗像《楚辭》的表達(dá)方式,人們說李賀是“騷之苗裔”,李賀也說自己偏愛《楚辭》(“楚辭系肘后”),這類的分析文章較多,這里不再展開。要強(qiáng)調(diào)的一點是:這里的天庭天帝不過是人間帝王權(quán)貴的投影,他與李賀對天庭、神仙世界的真正看法,與上面提到的李賀對宇宙秩序和生命意識的理解,不是一回事。
在李賀的40篇天神系列詩作中,描寫羲和、雨工、蓐收、海神等天帝臣工約占一半。這些臣工各司其職、各在其位,安詳而盡責(zé),如羲和專為太陽駕馭:“羲和騁六轡”;海神為帝執(zhí)掌大海:“帝遣天吳移海水”,“江澄海凈神母顏”;燭龍為北方 司晦明之神,蓐收為司秋令的天神,素女為司霜之神,亦皆各司其職,至于他們心態(tài)的平和安詳,已在《天上謠》中作了解析。這不僅反映了李賀對宇宙秩序的看法和理解,更是他在現(xiàn)實世界坎坷多舛、才干得不到施展、理想不能實現(xiàn)的折射和心理補(bǔ)償。
在描寫天帝臣工的詩章中,有個明顯的特點就是以表現(xiàn)水神(湘水之神、海神、天吳等)者居多,這與李賀的美學(xué)傾向有關(guān)。李賀在創(chuàng)作思想上有種反理性的美學(xué)傾向,往往有意識地打破客觀世界的固有秩序,用自己的審美經(jīng)驗加以組合,喜歡表現(xiàn)一種折射的,甚至是扭曲變形的世界,李賀詩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這種情形:時序、物性、人情、空間位置都可以隨詩人的主觀意向和創(chuàng)作需要而任意改變,這就是古代文論家們所批評的“欠理”,也是今日批評家們所稱道的“印象聯(lián)綴式”。在大自然中,水具有特別的物性:既是客觀世界的反映,但又是個倒影,是個扭曲變形的世界,很符合李賀反理性的美學(xué)傾向。所以在他包羅萬象的二百多首詩作中,描寫水世界的近二十首,約占全部詩作的十分之一。而描寫水神海神,則更可以使這個變形世界更具有虛幻性和想象力。如這首《帝子歌》:
洞庭帝子一千里,涼風(fēng)雁啼天在水。九節(jié)菖蒲石上死,湘神彈琴迎帝子。山頭老桂吹古香,雌龍怨吟寒水光。沙浦走魚白石郎,閑取真珠擲龍?zhí)谩?/p>
此詩對《山海經(jīng)》中記載的人們熟知的神話故事進(jìn)行了改造:詩中的帝子已不是帝堯之女而是一位男神,否則就不好解釋“湘神彈琴迎帝子”,詩的主題也變得類似《楚辭》中的《山鬼》:表現(xiàn)湘水女神與“帝子”約會時的情景,基調(diào)是愛慕、企盼、哀怨。這種對傳統(tǒng)的背叛和創(chuàng)新不僅表現(xiàn)在主題和情節(jié)的改變上,也表現(xiàn)在對水世界的描繪上:“天在水”就是一個倒影變形的世界,它與李賀其他描繪的水世界,如“離宮散螢天似水,竹黃池冷芙蓉死”(《十二月樂詞·九月》),“斜竹垂清沼,長綸貫碧空”(《釣魚詩》),“漂旋弄天影,古檜拿云臂”(《昌谷詩》),皆出于同一種思考。正是在這個變形的世界中,一切都顛倒錯位:“石上菖蒲一寸九節(jié),服之可以長生”,現(xiàn)在卻是“九節(jié)菖蒲石上死”;兩人相約湘水邊,湘神彈琴久候卻不見帝子,以致山頭桂老,寒水龍怨;心儀的帝子不至,白石郎之類的小水神卻前來相候;本想以真珠為信物相贈,現(xiàn)在卻只好擲于水府。詩人通過對神話故事的改造和《楚辭》題旨的化用,利用水這個變形世界,來反映他對生存環(huán)境的追求與失望。仇兆鰲在注中云:“此篇旨趣全放楚辭九歌,會其意者,覺無怪處可覓”。李賀詩歌是有反理傾向,但卻有其反理的思路,如按其思路尋繹,也確實“無怪處可覓”。
詩成泣鬼神-李賀的故事
李賀(790~816),字長吉,福昌(今河南宜陽縣西)人。被后人譽為唐代異軍突起、獨樹一幟的天才詩人。他上承楚辭九歌、南朝樂府的傳統(tǒng),并受到李白浪漫主義詩風(fēng)的啟發(fā)。也受到韓柳領(lǐng)導(dǎo)的古文運動的影響。其詩想象豐富,運用神話傳說,新奇瑰麗,在唐代詩壇別開生面。歷史上常把他與李白相比,有“鬼才”“鬼仙”之稱。
李賀很小就有“神童”之稱。相傳他7歲時就已經(jīng)閱讀了大量書籍,能寫出很漂亮的文章和詩句。當(dāng)時的大文豪韓愈和皇甫聽到這件事,就派人要來李賀的詩作,閱后十分驚奇,竟懷疑不是出于李賀之手。韓愈說:“如果是古人的作品,我們或許沒有看到,現(xiàn)在詩人的作品,我們哪能看不到呢!”
于是他和皇甫一起從洛陽到昌谷去拜訪這位“神童!
李賀的父親李晉肅本來是唐皇宗室鄭王的孫子,因為晉肅的“晉”與進(jìn)士的“進(jìn)”同音,李賀因避父諱,不能考進(jìn)士,后來韓愈為他寫了一篇《辯諱》,使他做到太常寺奉禮郎。這天李晉肅正在家閑居,聽說大人來訪,慌忙出迎。韓愈和皇甫走進(jìn)客廳,便提出要小公子李賀寫首詩看一看。這時李賀正在后院玩耍,聽說有位韓大人和皇甫大人要見自己,就連蹦帶跳向客廳跑去。韓愈正說話間,忽然看到一個孩子,清清瘦瘦,濃眉大眼,跑得滿頭大汗。他頭上的發(fā)辮歪向了一邊,肩上還搭著一件長褂。不用說,這就是小李賀了。李晉肅向客人介紹后,李賀恭恭敬敬施了一禮,韓愈兩人說明來意,李賀欣然從命。只見李賀從從容容拿過文房四寶,望望客廳外兩位大人的車馬,長長的羊毫筆就龍飛鳳舞起來;矢σ槐枭形春韧,小李賀已經(jīng)交卷了。韓愈接過一看,上寫《高軒過》,兩人不禁拍案大驚,連夸:“好詩!真李家千里馬也!”從此李賀的詩名便不徑而走,傳遍京華。
李賀作詩寫文,總是經(jīng)過細(xì)心的觀察和深刻的構(gòu)思,從不生搬硬造、東拼西湊去模仿別人。他平時很注意積累素材,觀察生活,錘煉文字,深化意境。他常常早上出去,騎一匹瘦馬,后邊跟一個小書童,背上一個書包。他把看到的、聽到的、想到的,凡是認(rèn)為有意義的事,都隨時記下來,放到書包里。凡詩不先寫題目,晚上回家以后,再拿出來一一整理成完整的詩文。
他的母親常?吹絻鹤颖持粫埰貋,又每天寫到深夜,心疼地說:“孩子啊,你要把心嘔出來嗎?”
由于李賀注重觀察和思考,因此在藝術(shù)風(fēng)格上能出奇制勝,不落前人窠臼,驚世駭俗,耐人咀嚼。如“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雞一唱天下白”(《致酒行》)、“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金銅仙人辭漢歌》)“黑云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雁門太行行》)等都是至今傳誦的名句。
李賀“鬼神”風(fēng)格詩歌賞析
在詩詞的千載歲月里,李賀的詩風(fēng)無疑是別具一格的,他以特立獨行的行文方式,為我們后世留下了許多傳世之詩。他的詩時而陰森可怖,時而凄厲冷艷,時而高亢颯然,時而思慮淵遂,讓我們難以捉摸,如果要用一個字來概括李賀的詩,那就是“奇”。李賀的詩奇在想象,無論是“西陵下,風(fēng)吹雨”的蘇小小,還是“攜盤獨出月荒涼”的銅人,都反映了李賀詩歌中那詭異離奇的幻想,這想象中,時而是夢,時而是思,時而是感,時而是悟,沒有人清楚地了解他的內(nèi)心世界,就像他也不在意外面的世界。
李賀的詩大致分為四類:鬼神詩、敘事詩、詠物詩、邊塞詩,其中最能代表李賀的便是鬼神詩。
李賀少年時便已行事不拘一格,時常跑去墳地讀書,學(xué)習(xí)墓碑上的碑文。讓人避之不及的陰森之地,卻讓李賀心向往之,這也致使他后續(xù)的詩歌中充斥著各種光怪陸離的鬼神,而這些鬼神,并非無據(jù)可依,而是“師出有名”。李賀深受屈原影響,他詩中的鬼神很多都來自屈原的《楚辭》。不僅題材相似,而且詩歌風(fēng)格都可謂一脈相傳,如果說唐朝的詩人中,誰最像屈原,李賀當(dāng)之無愧。但同時,由于李賀的鬼神典故詩最接近《楚辭》,所以他的詩也是很難解讀的,每首詩背后的隱喻都很深。
李賀用典廣博,而在引典之后,他又想表達(dá)什么意思,這的確耐人深思。所以,要讀李賀的詩,就得了解他所用之典是怎樣的典故?他為什么要用這個典?他通過這個典故想訴說什么?那么就讓我們了解李賀詩歌中的精髓,以及隱藏在他身后的鬼神。
《蘇小小墓》
幽蘭露,如啼眼。
無物結(jié)同心,煙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蓋。
風(fēng)為裳,水為佩。
油壁車,夕相待。
冷翠燭,勞光彩。
西陵下,風(fēng)吹雨。
這是李賀的經(jīng)典名篇,題材取自六朝時南齊錢塘的著名歌妓蘇小小。李紳在《真娘墓》詩序中說:“嘉興縣前有吳妓人蘇小小墓,風(fēng)雨之夕,或聞其上有歌吹之音!弊源耍鳛榱嫒说牟排K小小便頻繁的出現(xiàn)在各種名篇詩作中,而李賀的這首,當(dāng)屬最佳。短短幾行字,便描繪了一位冰肌玉骨、軟玉溫香的絕世佳人,雖然這位佳人早已香消玉殞,化作鬼魂,但她的一顰一笑仿佛穿透千年,讓我們這些讀者重回西湖畔,默默的欣賞著“風(fēng)為裳,水為佩”的蘇小小。
這首詩前十句描繪了蘇小小的綽綽風(fēng)姿,如蘭花般的明眸善睞,眼角微微含淚,楚楚可憐,引人留戀,但此時已身處幽冥之中的她,卻沒有同心可結(jié),沒有煙花堪剪,縱有如茵之席,如蓋之林,以風(fēng)為裳,以水為佩,卻無奈生前的油壁車?yán)锟諢o一人,它朝夕相待著誰呢?斯人已去,車馬空留。最后四句的蘇小小已是鬼魂之軀,縱使風(fēng)采不減,依舊瑰姿艷逸,儀靜體閑,卻只有鬼火幽幽,冷光熒熒,細(xì)心裝扮自己的月貌花容卻無人赴約,駐足在想要綰結(jié)同心的西泠橋下,卻只有自己零受凄風(fēng)苦雨。整首詩凄厲冷艷,情感細(xì)膩,蘇小小雖未開玉口,卻猶勝千言萬語,即便她已是女鬼,卻仍舊孤寂而惆悵,森冷而美麗。
這首詩的主題和意境同樣借鑒了屈原《九歌·山鬼》中對鬼的描寫“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折芳馨兮遺所思”、“思公子兮徒離憂”。一切仿佛都那么像,無論是虛無的山鬼,亦或是真實的蘇小小,她們的眉目眼角仿佛都躍然紙上。她們對愛情的忠貞,對情感的表達(dá)是如此的相似,以至于她們都在風(fēng)雨中等待他們的情郎。
這首詩以景寫情,幽蘭、芳草、松林、長風(fēng)、流水、車馬、燭火、西陵、冷雨,這些景象通過“幽”、“冷”、“勞”、“吹”幾個字,換上了陰暗的一面,讓讀者仿佛身處太陰,氣氛之森冷無以復(fù)加。而蘇小小不甘淪為厲鬼,仍舊在幽魂之路上游蕩,尋找當(dāng)年與自己共綰同心之人。而李賀呢,雖與蘇小小時隔百年,陰陽兩地,卻同病相憐,蘇小小在尋找,李賀也在尋找,他也在找可結(jié)同心之“物”,而這個“物”,便是李唐王朝,此時的李唐王朝在經(jīng)歷安史之亂后,早已一蹶不振,但李賀仍滿懷熱忱,一心想要挽狂瀾于既倒,可是造化弄人,一身才華抱負(fù)卻無處施展,空留遺恨。蘇小小的“冷”和李賀的“熱”形成鮮明的對比,但無論是冷是熱,他們都是有追求的人。
李賀塑造的不僅僅是詩中世界,更是自己的世界,他通過凄美動人的蘇小小來寄托自己的情懷。 仿佛站在西湖畔的,不是苦等無果的蘇小小,而是他,但一望碧水清波,倒映而出的既是他,也是蘇小小。
如今蘇小小墓就在西湖邊,雖只是衣冠冢,但每每路過此地,卻有幾人能想起這首千古絕唱,想起一千五百年前那位牽云曳雪的薄命女子。正如袁宏道所作——“恨血與啼魂,一半逐風(fēng)雨!
李賀的詩有個最大的特點,就是鬼和神都具有人性。湘妃、帝子這樣的神像人,蘇小小這樣的鬼也像人。湘妃與舜帝心有靈犀,帝子拒絕湘神的求愛,蘇小小在橋邊苦等無法相見的情人,可以說,她們都是鬼神,又都不是鬼神,鬼神只是一種表現(xiàn)形式,李賀通過對鬼神的描寫,反映了人世的內(nèi)容,表達(dá)了人世的情感。
然而,李賀不僅鬼神詩寫得非常多,甚至在別的題材的詩中都會加點牛鬼蛇神,比如經(jīng)典的《李憑箜篌引》:
吳絲蜀桐張高秋,空山凝云頹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憑中國彈箜篌。
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
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
女媧煉石補(bǔ)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
夢入神山教神嫗,老魚跳波瘦蛟舞。
吳質(zhì)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
這是李賀最為經(jīng)典的有關(guān)音樂的敘事詩之一,他運用了大量天馬行空的想象,描述了李憑吹奏箜篌時候的場面,我認(rèn)為,在所有描述音樂的詩中,當(dāng)屬《李憑箜篌引》(李賀)、《琵琶行》(白居易)、《聽穎師彈琴》(韓愈)為最,而《李憑箜篌引》為三者中最奇。李賀沒有強(qiáng)行描述音樂本身,而是另辟蹊徑的描述了音樂奏起后腦海中的幻想:鳳鳴玉碎、蓉泣蘭笑、紫皇女媧、神山老嫗、老魚瘦蛟、吳質(zhì)月兔,這些意象綺麗絢爛,超乎想象,在腦海中隨著音樂慢慢浮現(xiàn),雖身坐席間,卻早已魂游太虛,似有《夢天》、《仙人》之感,仿佛它不僅僅是一個聽眾,更是眾多傳說神話的見證者,這不僅體現(xiàn)了李憑高超的技藝,更展現(xiàn)了李賀內(nèi)心的波動。
無論是神話傳說還是自身想象,都使作品極具浪漫主義氣息。李賀將抽象轉(zhuǎn)為具象,將死物轉(zhuǎn)為活物,不寫自己所感,只寫自己所見,不言聲樂技藝,只言聲樂效果,雖沒有做出評價,但情之所至,已在詩中,此誠可謂一絕。
除了《李憑箜篌引》這類敘事詩,李賀在詠物詩中也會加入鬼神典故,譬如《春坊正字劍子歌》:
先輩匣中三尺水,曾入?yún)翘稊佚堊印?/p>
隙月斜明刮露寒,練帶平鋪吹不起。
蛟胎皮老蒺藜刺,鸊鵜淬花白鷴尾。
直是荊軻一片心,莫教照見春坊字。
挼絲團(tuán)金懸簏簌,神光欲截藍(lán)田玉。
提出西方白帝驚,嗷嗷鬼母秋郊哭。
這首《春坊正字劍子歌》和《李憑箜篌引》大抵上是同一時間所作,當(dāng)時李賀任職于長安,官奉禮郎(執(zhí)掌祭祀的九品小官),雄心壯志的他卻只能委身九品小官,且又是閑職,這雖讓他報國無門,但也給足了他時間,可以閑賦詩歌、寄物遨游。
《春坊正字劍子歌》是我國詩歌史上最著名的詠劍名詩之一,所謂“春坊正字”是指唐代太子宮中掌校正經(jīng)籍文字的官員,隸屬于左春坊司經(jīng)局,而這首詩便是贊美了春坊正字的這把寶劍。開篇兩句直接贊揚劍光若三尺秋水,同時引入“吳潭斬龍子”這一典故——《世說新語·自新》中記載,西晉周處在義興斬蛟龍除害。詩人用典來拔高這把劍的高度,之后三到六句從正面直言此劍技藝精湛、巧奪天工,劍如月光,又似白絹,鯊魚皮做劍鞘,散發(fā)蒺藜之光,鸊鵜油抹劍刃,好似白鷴尾羽,這把劍的精美由此可見。“直是荊軻一片心,莫教照見春坊字。”這兩句正是這首詩的核心,這把劍不僅工藝精湛,舉世無雙,而且它還有一顆心——一顆如戰(zhàn)國名士荊軻圖窮匕見的俠義之心,這把劍想要上斬奸邪、下?lián)崂杳、安國?jì)世、重現(xiàn)鋒芒,然而它卻被禁錮于清冷之地,束之于高閣之上,長期閑置,不被重用,這校點文籍的春坊官署又怎能發(fā)揮它的作用呢?最后四句,劍穗由金絲制成,神劍已經(jīng)安耐不住平庸,在匣盒之中錚錚作響,劍光呼之欲出,要把藍(lán)田美玉削成爛泥。白帝見了會驚慌失措,鬼母見了亦會嚎啕大哭。
我們不難看出,李賀在這首詩中,又用了許多典故,此中白帝是神話中西方的神,而鬼母來自《史記·高祖本紀(jì)》中那個著名的典故“高祖斬白蛇”:劉邦酒醉夜行,揮劍斬殺了攔路的大蛇,后來見一老母哭泣,自稱我的兒子是西方白帝子,現(xiàn)在被赤帝子殺了。李賀將這把劍比作漢高祖劉邦的帝王之劍,在無形之中,贊揚了這把劍的非凡之處,這與前句形成鮮明對比——明明是一把有俠士之心的神劍,卻被一小小九品文官春坊正字所藏,不去赴湯蹈火、上陣殺敵,反而被幽禁于春坊官署之中,頗有“故雖有名馬,祗辱于奴隸人之手,駢死于槽櫪之間,不以千里稱也!敝。
然而詩人將寶劍的大材小用和自己的失意落魄在無形中結(jié)合起來,劍不能物盡其用,人亦無處施展拳腳,這首詩表面寫劍的不幸,暗中卻在訴說詩人自己的坎坷仕途,詠劍是賓,詠人是主。王琦評云:“通篇供劍以抒不遇知己之感。”這句話可謂一語中的,直指李賀之心。
全詩由形到神,由物及人,構(gòu)思新穎,設(shè)想奇特,比喻連珠,綰合自然,煉字妍冶而傳神,用典多而不晦澀,跳躍大而脈絡(luò)暗藏,主題深刻而無枯燥之嫌,不愧為詠劍的名篇。
通過李賀的詩,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他的詩中,多有懷才不遇之情,為此他所作詩歌多寄情于物,托物言志,這些隱喻層次較深,需要細(xì)讀方能品味,所以說李賀是個含蓄之人并非空穴來風(fēng),但含蓄之人亦會有直抒胸臆之時:
《秋來》
桐風(fēng)驚心壯士苦,衰燈絡(luò)緯啼寒素。
誰看青簡一編書,不遣花蟲粉空蠹。
思牽今夜腸應(yīng)直,雨冷香魂吊書客。
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
這是一首李賀直抒胸臆的“鬼詩”,讀完全詩,即便不解其中文辭,不通其中意味,仍能感到詩中所發(fā)之冷意:秋風(fēng)栗冽,人心驚悸,壯士仍舊苦于著作,在昏暗的燭光里,絡(luò)緯啼叫著催促編織寒衣。然而縱使如此之艱苦,又有誰來看我所作之書,不讓它們被蠹蟲消食殆盡。思緒牽扯著,放漫著,不覺九曲回腸也要被拉直,而窗外冷雨瀟瀟,似有先賢之魂前來吊慰我這落魄書生。深秋的墳場里,詩鬼們一定在吟唱著鮑照的詩句,他們的怨血在土中化作碧玉,千年難消。
可以說這是李賀最經(jīng)典的鬼詩,開篇一個“苦”字,就壓抑了整首詩的氣氛,昏暗的燈光和紡織娘的啼叫,一動一靜,更渲染環(huán)境的艱苦和詩人內(nèi)心的孤獨。而第三四句則是詩人的感嘆,自己嘔心瀝血,可終究無人問津,看似牢騷,其實更是詩人心中積蓄已久的苦悶!八紶拷褚鼓c應(yīng)直”一句可謂經(jīng)典,過往常用“腸回”、“腸斷”表示悲痛欲絕,然李賀自鑄新詞,一個“腸直”道盡了作者深重的愁思。而更精彩的是下一句“雨冷香魂吊書客”,吊唁本是生者為死者吊唁,而李賀卻反其道而用之,以先人鬼魂吊唁自己這個生人,以死人吊唁活人,更加突顯詩人的不幸與凄涼,讓整首詩的“苦”到達(dá)一個新的高度,這一句可謂曠古爍今、石破天驚,讓人喟嘆不已,拍案叫絕。最后兩句“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其中“鮑家詩”指南朝宋朝鮑照之詩,鮑照曾寫過《行路難》組詩,有長恨之意,抒發(fā)懷才不遇之情。而“恨血化碧”取自《莊子》——“萇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化為碧!惫沓U詩,恨血化碧,詩人引幽靈為同調(diào),就在于他們有著同樣抑郁難伸的情懷。詩人表面說的是鮑照,其實說的是自己,吊古傷今,畢竟他和鮑照這樣的仁人志士,懷才不遇,命途多舛,亦是千古同恨之事。
這首詩可以說是李賀最苦的詩了,像《客游》、《長歌續(xù)短歌》或是《傷心吟》都難及此詩之苦,整首詩環(huán)境悲戚,森暗陰冷,“苦”、“衰”、“寒”、“牽”、“直”、“冷”、“魂”、“吊”、“墳”、“鬼”、“恨”,這些字一出,便使此詩的氛圍充滿悲苦凄涼,陰郁慘淡,雖然有很多都是詩人腦海中的幻想,但無一不是詩人痛苦不幸的人生的真實寫照。這雖是鬼詩,描述了香魂和詩鬼,卻寫得是自己,一個辛酸落魄的窮苦書生,在中唐的陰云中,郁郁不得志,然而世上已再無知音,只能于黃泉幽冥之下,尋求知己,情感悲涼,可見一斑。
縱觀李賀之詩,也不盡然都是凄苦森然的鬼神之詩,他也有很多風(fēng)格完全不同的詩句,既有“提攜玉龍為君死”的凌云壯志,也有“龍頭瀉酒邀酒星”的針砭時弊,既有“雄雞一聲天下白”的豁然開朗,也有“更變千年如走馬”的浪漫灑脫,既有“二十八宿羅心胸”的自信傲然,也有“老夫饑寒龍為愁”的悲天憫人。李賀詩風(fēng)多變,但苦頓的鬼神之風(fēng)仍居于多數(shù),且穿插于其他詩歌之中,他被稱為“詩鬼”,卻也的確是詩鬼。
其實李賀的詩既有浪漫主義又有現(xiàn)實主義,他既有李白的天馬行空,也有杜甫的沉郁頓挫,復(fù)雜又矛盾,超然又現(xiàn)實,這與他的思想和生活有關(guān)。李賀的天性無疑是浪漫的,他時常夢游仙境,與諸天仙佛論古道今,瀟灑快活,其樂無窮。但悲涼的生活卻又把他拉回現(xiàn)實,體弱多病,家道中落,科舉落榜,仕途慘淡,妻子早逝,形單影只,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必須面對的痛苦事實。他想浪漫,浪漫不了,想灑脫,灑脫不得,如果他和李白一樣活在盛唐,人生也不這么艱難,那么他一定是可以和李白并肩的浪漫主義詩人,然而無情的現(xiàn)實卻要他成為了一個現(xiàn)實主義詩人,所以他在浪漫和現(xiàn)實中反復(fù)橫跳,時而浪漫,時而現(xiàn)實,難以定位。但也可以說,他是用浪漫的手法,來描繪冰冷殘酷的現(xiàn)實。
但無論是浪漫還是現(xiàn)實,李賀都會通過鬼神典故來托古寓今,訴說自己的想法。仿佛這些鬼神不再是李賀筆下的文學(xué)形象,而是李賀的代言人,李賀站在幕后沉默不言,但是卻靠著鬼神向我們傳話,他什么都不說,卻也什么都說了。
生活的苦厄如附骨之疽依附在他的詩歌中,他想笑,眼角卻早已淚光閃爍,他想哭,卻發(fā)現(xiàn)喉嚨已然嘶啞。他既是冷雨中的縹緲如夢的香魂,也是秋墳上聲嘶力竭的亡靈。他既是整個中唐悲哀落寞的縮影,也是中國詩歌史上千年不朽的詩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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