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相關(guān)推薦
李白詩歌中劍的意象分析
李白是筆者最崇拜的詩人,他一生都在為理想和自由苦苦奮斗。雖然他奔放不羈的個性、建功立業(yè)的抱負遭到了壓抑和破滅,但因此而碰撞出的焦灼而痛苦的火花點燃了他生命與藝術(shù)的熊熊巨燭。他在壓抑人性、限制自由的時代把人的魅力張揚到極致,他用如椽的詩筆為自己繪制了大鵬般的永恒畫像。他有著火山般的激情,孩子般的天真。他好酒,也愛劍,常常“擊筑飲美酒,劍歌易水湄”(《少年行二首·其一》)。酒和劍,還有天上那輪皎潔的明月,伴著他度過了瀟灑而狂狷的一生,正如余光中所說:“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嘯成劍氣/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i]。面對這位曠世奇才自由揮灑的盛唐詩峰,雖時隔千年的風云變幻,猶能感受到那躍躍跳動的生命活力和精光四射的生命本色。如何通過詩歌走進他的心靈世界,對他的人生具備“了解之同情”[ii],是當前李白研究面臨的主要問題。筆者以為,抓住與詩人的生命碰撞交融的“酒”、“劍”、“月”等重點意象作為對話交流的橋梁,或許是個有效的途徑。本文打算對“劍”意象進行嘗試性分析。
據(jù)統(tǒng)計,《全唐詩》李白詩中“劍”字共出現(xiàn)了107次,除去作為地名的“劍閣”3次,“劍壁”1次,武器之“劍”猶有103次之多。屬于劍的“鋏”出現(xiàn)了1次、“吳鉤”1次、“吳鴻”1次、“湛盧”1次、“干將”1次、“莫邪”1次、“青萍”2次、“秋蓮”2次、“霜雪”2次、“匕首”3次、“龍泉”4次?傆嫞“劍”共出現(xiàn)了118次(統(tǒng)計時把“吳鉤霜雪明”,“空余湛盧劍”,“劍花秋蓮光出匣”,“拙妻莫邪劍”,“吾家青萍劍”分別計做1次),分布在106首詩中,約占全詩總數(shù)的10%。可見,李白是多么地鐘情于劍了。他既謙虛又驕傲地稱與自己相濡以沫、生死相許的妻子為“拙妻莫邪劍”(《竄夜郎,于烏江留別宗十六璟》),他豪爽而坦蕩地褒獎亦弟亦友的李凝為“吾家青萍劍”(《送族弟單父主簿凝攝宋城主簿至郭南月橋卻回…留飲贈之》),他把朋友蘇明府比作“蘇季子”,并稱贊他“劍戟森詞鋒”(《魏郡別蘇明府因北游》)。詩人從小就有學劍的經(jīng)歷,而且劍術(shù)還很不錯。[iii]劍是他的知音,他的至愛,甚至是他生命的化身。他用自由的詩筆把我國文學史上的劍舞蹈得出神入化、瀟灑翩然,為后人留下了一座永恒的豐碑。
一、“毛公一挺劍,楚趙兩相存”——建功立業(yè)的憑借
劍是我國最古老的兵器之一。古代冶煉技術(shù)不發(fā)達,寶劍鑄成不易,其威力往往被神化。《列子·湯問》說:“殷帝之寶劍,一童子服之,卻三軍之眾。”[iv]《越絕書》中的泰阿之劍在敗晉鄭圍楚之師時大顯神通:“于是楚王聞之,引泰阿之劍。登城而麾之,三軍破敗,士卒迷惑,流血千里,猛獸驅(qū)逐,江水折揚,晉鄭之頭畢白。”[v]雖然早在東漢末年,適于劈砍的環(huán)柄刀已取代適于推刺的長劍而成為軍中大量裝備的短兵器,[vi]但人們對劍的喜愛并沒有衰歇。眾多關(guān)于寶劍的神話傳說已牢牢地扎根于我們民族的文化心理深處。
李白生活的唐代,正處于國威遠揚、萬方臣服的盛世。他“安社稷”、“濟蒼生”的理想在國土開拓、民族融合、邊戰(zhàn)頻繁的現(xiàn)實刺激下,在開放型文化的熏染下,勃發(fā)為一種建功立業(yè)的奮發(fā)情懷。而且他“性倜儻,好縱橫術(shù)”,一生推崇太公、張良、諸葛亮、魯仲連等人。這使他不會像常人一樣以科舉或入幕博取功名,而是寄希望于風云際會,幻想著“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shù),奮其智能,愿為輔弼,使寰宇大定,海縣一清。”(《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這種渴望建立蓋世功業(yè)的思想一直貫穿于李白的一生,也深深地浸透于他詩歌的劍意象之中。
此類意象中最氣勢磅礴,最能體現(xiàn)李白抱負的要數(shù)那“天子之劍”了!肚f子·說劍》最早將寶劍分為天子之劍、諸侯之劍、庶人之劍。現(xiàn)實中的李白雖不敢自視為帝王,但在詩歌的世界里,天真而迫切希望建立蓋世功業(yè)的詩人分明已成了那手揮神劍、叱咤風云的帝王。《古風》:“秦皇掃六合,虎視何雄哉。飛劍決浮云,諸侯盡西來。”《登廣武古戰(zhàn)場懷古》:“赤精斬白帝,叱咤入關(guān)中。兩龍不并躍,五緯與天同。楚滅無英圖,漢興有成功。按劍清八極,歸酣歌大風。”《送族弟綰從軍安西》:“君王按劍望邊色,旄頭已落胡天空。”《塞下曲》:“烽火動沙漠,連照甘泉云。漢皇按劍起,還召李將軍。兵氣天上合,鼓聲隴底聞。橫行負勇氣,一戰(zhàn)凈妖氛。”李白從有關(guān)寶劍的神話傳說中吸取養(yǎng)料,加以天才的想象發(fā)揮,從而把《莊子》中用來寓“道”的較為抽象的劍寫得更加生動形象、氣韻飛動!
劍不僅是一種頗具神話色彩的兵器,也是人們喜愛的佩飾。在官僚集團內(nèi)部,劍更是作為身分、地位、官階、特權(quán)的象征有詳細而嚴格的規(guī)定。[vii]李白詩中有些劍也屬于此種類型。《入朝曲》:“天子憑玉幾,劍履若云行。”《贈郭將軍》:“平明拂劍朝天去,薄暮垂鞭醉酒歸。”《感時留別從兄徐王延年、從弟延陵》:“冠劍朝鳳闕,樓船侍龍池。”《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嚴陵高揖漢天子,何必長劍拄頤事玉階。”
佩劍還是俠客身份的象征。唐代的長安自漢以來有著濃厚的俠文化傳統(tǒng),尤其是關(guān)隴一帶人民“融合胡漢為一體,文武不殊途”[viii]的生活習慣更是俠風盛行的沃土。對于胸懷壯志的文人來說,任俠成為他們功業(yè)意識的一種寄托,他們“渴望通過古代游俠那種偶逢知音便平步青云的方式來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理想”[ix]。且統(tǒng)治者有一定的胡人血統(tǒng),采取文化寬容政策,儒、釋、道、俠等文化思想并存,不少皇室有過一段任俠或交接豪俠的經(jīng)歷。[x]“上有所好,下必盛焉”,一時不論是京師豪貴子弟,還是地方豪族少年、閭里惡少,爭以任俠相標榜。任俠成為一種時尚和“逞強勢、競豪奢、享悠閑的理想方式”[xi],也被視作一種英雄氣質(zhì),而佩戴一把光彩照人的寶劍則是顯示游俠身份的必須。李白生活于這樣的文化氛圍之中,不可避免地受其影響,況且游俠精神“流動著青年人的活潑潑的情感和新鮮的血液”[xii],充滿著“樂觀奔放的時代旋律和火一般的生活欲望、人生宣泄”[xiii]。這更與他酷愛自由、張揚個性的天性不謀而合。詩人“少任俠,不事產(chǎn)業(yè),名聞京師”(劉全白《唐故翰林學士李君碣記》),“喜縱橫術(shù)、擊劍,好任俠”(《新唐書·文藝列傳》)。血管里洶涌著的游俠精神使李白對劍特別鐘愛。詩人一生佩劍,年輕時“秋霜切玉劍,落日明珠袍”(《白馬篇》),年老時“邊塵染衣劍,白日凋華發(fā)”(《禪房懷友人岑倫》),求謁時“高冠佩雄劍,長揖韓荊州”(《憶襄陽舊游,贈馬少府巨》),醉酒時“醉來脫寶劍,旅憩高堂眠”(《冬夜醉宿龍門,覺起言志》),高興時“擊筑飲美酒,劍歌易水湄”(《少年行二首·其一》),失意時“倚劍增浩嘆,捫襟還自憐”(《郢門秋懷》)。他的許多朋友也佩戴著光彩照人的寶劍!兑箘e張五》:“龍泉解錦帶,為爾傾千觴。”《君馬黃》:“長劍既照曜,高冠何赩赫。”《贈崔侍郎》:“長劍一杯酒,男兒方寸心。”
平時佩戴在身的劍,一遇事變,便會成為俠客或?qū)⑹繗车挠辛ξ淦。正如《釋?middot;釋兵》所說:“劍,檢也,所以防檢非常也。”[xiv]這才是真正的俠客或?qū)⑹颗鍎Φ闹饕獎訖C。《東海有勇婦》中的“劍”和《贈武十七諤》中的“匕首”就是以快意恩仇的利器出現(xiàn)的。但李白筆下的俠客更多的是從國家大義出發(fā),借客報仇的鋒刃指向了來犯的匈奴、敵寇,逞強使氣的個人英雄主義風采升華為慷慨報國的愛國主義熱情,并且都有“毛公一挺劍,楚趙兩相存”(《送薛九被讒去魯》)的飛躍式功名實現(xiàn)方式。[xv]這從詩人失意時一再感慨“劍是一夫用”(《悲歌行》),“學劍翻自哂”,“劍非萬人敵”(《經(jīng)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得到反證。
《結(jié)客少年場行》、《俠客行》、《白馬篇》最能體現(xiàn)李白為俠客設(shè)計的理想人生圖式,其中的劍浸透了他殺敵報國、一匡天下的功業(yè)意識。如《白馬篇》:“龍馬花雪毛,金鞍五陵豪。秋霜切玉劍,落日明珠袍。斗雞事萬乘,軒蓋一何高。弓摧南山虎,手接太行猱。酒后競風采,三杯弄寶刀。殺人如剪草,劇孟同游遨。發(fā)憤去函谷,從軍向臨洮。叱咤萬戰(zhàn)場,匈奴盡奔逃。歸來使酒氣,未肯拜蕭曹。羞入原憲室,荒淫隱蓬蒿。”
詩人筆下將士們殺敵報國的劍更是形象豐富、異彩紛呈,如《贈何七判官昌浩》:“不然拂劍起,沙漠收奇勛。老死阡陌間,何因揚清芬。”《送張秀才從軍》:“抱劍辭高堂,將投崔冠軍。長策掃河洛,寧親歸汝墳。當令千古后,麟閣著奇勛。”《聞李太尉大舉秦兵百萬出征東南懦夫請纓…崔侍御十九韻》:“拂劍照嚴霜,雕戈鬘胡纓。愿雪會稽恥,將期報恩榮。”《胡無人》:“流星白羽腰間插,劍花秋蓮光出匣。”《塞下曲六首》:“愿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送白利從金吾董將軍西征》:“西羌延國討,白起佐軍威。劍決浮云氣,弓彎明月輝。”《贈潘侍御論錢少陽贈潘侍御論錢少陽》:“三軍論事多引納,階前虎士羅干將。”
其中最雄偉壯觀、最能體現(xiàn)李白想落天外、意出塵表詩才的是那“倚天劍”!杜R江王節(jié)士歌》:“白日當天心,照之可以事明主。壯士憤,雄風生。安得倚天劍,跨海斬長鯨。”《司馬將軍歌》:“狂風吹古月,竊弄章華臺。北落明星動光彩,南征猛將如云雷。手中電擊倚天劍,直斬長鯨海水開。”詩人將劍夸大到充塞天地的程度,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猛烈逼來,挾著排山倒海的氣勢,真是無所不摧、無處逃匿啊!
另外,詩人倚劍登臺的形象也值得注意。在異常廣闊的空間之下,詩人倚劍而立,俯視蒼茫大地,不禁情緒激昂、感慨萬千!《發(fā)白馬》:“倚劍登燕然,邊烽列嵯峨。蕭條萬里外,耕作五原多。一掃清大漠,包虎戢金戈。”《登邯鄲洪波臺,置酒觀發(fā)兵》:“觀兵洪波臺,倚劍望玉關(guān)。請纓不系越,且向燕然山……遙知百戰(zhàn)勝,定掃鬼方還。”
二、“起舞拂長劍,四座皆揚眉”——歌宴舞蹈的道具
劍在唐代也是舞蹈的道具。唐代盛行歌舞,且達到了很高的藝術(shù)水平,其中屬于“健舞”類的《劍器舞》,更是氣勢磅礴、動人心魄。裴旻的劍舞被譽為唐代“三絕”[xvi]之一!丢毊愔尽氛f他表演時“走馬如飛,左旋右抽,擲劍入云,高數(shù)十丈,若電光下射,旻引手執(zhí)鞘承之,劍透空而下,觀者數(shù)千人,無不悚栗。”杜甫也曾描寫過孫大娘舞《劍器渾脫》的盛況:“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氣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鸹羧玺嗌渚湃章,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杜甫《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姚合的《劍器詞》和敦煌寫卷S6537號《劍器詞》描寫了模擬戰(zhàn)斗場面、激烈熾熱而人數(shù)眾多的《劍器舞》[xvii]?梢妱ξ柙诋敃r影響之大、水平之高。它對于在大一統(tǒng)帝國和平安定時期不能以武犯禁、隨意行俠的少年健兒尤其具有吸引力。因為作為一種顯示英雄氣概的方式,它更容易仿效,更容易引起轟動效應(yīng)。李白曾在詩中寫道:“撫長劍,一揚眉,清水白石何離離。脫吾帽,向君笑。飲君酒,為君吟。”(《扶風豪士歌》)這分明是酒酣耳熱后情不自禁地舞起劍來的生動寫照。他贊美崔五郎中的翩翩舞姿說:“起舞拂長劍,四座皆揚眉。”(《酬崔五郎中》)朋友宴飲,如有樂器伴奏,可能還會邊舞邊歌!渡倌晷卸住罚“擊筑飲美酒,劍歌易水湄。”《在水軍宴韋司馬樓船觀妓》:“詩因鼓吹發(fā),酒為劍歌雄。”
李白筆下軍中將士的劍舞也頗具特色。它不僅使單調(diào)的軍種生活生動起來,也把血腥、殘忍的戰(zhàn)爭化為從容、優(yōu)雅的藝術(shù),洋溢著一種樂觀自信的高昂情調(diào)。《司馬將軍歌》:“將軍自起舞長劍,壯士呼聲動九垓。功成獻凱見明主,丹青畫像麒麟臺。”《九日登巴陵,置酒望洞庭水軍》:“今茲討鯨鯢,旌旆何繽紛……劍舞轉(zhuǎn)頹陽,當時日停曛。酣歌激壯士,可以摧妖氛。齷齪東籬下,淵明不足群。”《送張秀才謁高中丞》:“兩龍爭斗時,天地動風云。酒酣舞長劍,倉卒解漢紛。”《送羽林陶將軍》:“萬里橫戈探虎穴,三杯拔劍舞龍泉。”《送梁公昌從信安北征》:“入幕推英選,捐書事遠戎。高談百戰(zhàn)術(shù),郁作萬夫雄。起舞蓮花劍,行歌明月弓。將飛天地陣,兵出塞垣通。祖席留丹景,征麾拂彩虹。旋應(yīng)獻凱入,麟閣佇深功。”
三、“彈劍徒激昂,出門悲路窮”——功業(yè)夢想的寄托
也許是由于詩人易于走向極端的情緒和張揚、不受羈絆的天性不適合當一個政治家;也許是由于當時政治的黑暗,真如詩人所憤慨的“珠玉買歌笑,糟糠養(yǎng)賢才”、“梧桐巢燕雀,枳棘棲鴛鸞”(《古風》);也許是由于有人讒謗,“讒惑英主心,恩疏佞臣計”(《答高山人兼呈權(quán)、顧二侯》)、“白璧竟何辜,青蠅遂成冤”(《書情題蔡舍人雄》);但更多的是他所仰慕的傳奇人物建功立業(yè)的社會環(huán)境一去不復(fù)返了,李白平交王侯,一匡天下的理想遭到了破滅。當抱負不能實現(xiàn)的煩惱蛛絲般塞滿了詩人的心兒時,他想到了求仙解脫,但“仙人殊仿佛,未若醉中真”(《擬古十二首》)。好,那就飲酒吧,但“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宣州謝脁樓餞別校書叔云》)。無奈之下,他的目光緩緩地落到了那把浸透著他功業(yè)夢想的劍上,頓時詩人心潮澎湃、愁思沸郁,或拔劍擊柱,或拂劍而舞,或倚劍而嘆,或彈劍而歌,或撫劍而吟,一任感情的潮水傾瀉而出。《贈崔郎中宗之》:“長嘯倚孤劍,目極心悠悠。時哉茍不會,草木為我儔。”《郢門秋懷》:“倚劍增浩嘆,捫襟還自憐。”《南奔書懷》:“拔劍擊前柱,悲歌難重論。”《行路難》:“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玉壺吟》:“三杯拂劍舞秋月,忽然高詠涕泗漣。”《贈張相鎬二首·其二》:“撫劍夜吟嘯,雄心日千里。誓欲斬鯨鯢,澄清洛陽水。”《江夏寄漢陽輔錄事》:“抽劍步霜月,夜行空庭遍。長呼結(jié)浮云,埋沒顧榮扇。”《送竇司馬貶宜春》:“何言謫南國,拂劍坐長嘆。”《留別賈舍人至二首》:“拂拭倚天劍,西登岳陽樓。長嘯萬里風,掃清胸中憂。”
“彈劍而歌”的故事出于《戰(zhàn)國策》。馮諼是幸運的,因為有孟嘗君賞識,最終干成了一番事業(yè)。相比之下,詩人愈加覺得知音難覓、日暮途窮,只有對著那把孤零零的寶劍長歌當哭了!堵劦で鹱佑诔潜睜I石門幽居…以寄之》:“仆在雁門關(guān),君為峨眉客。心懸萬里外,影滯兩鄉(xiāng)隔。長劍復(fù)歸來,相逢洛陽陌。陌上何喧喧,都令心意煩。迷津覺路失,托勢隨風翻。”《于五松山贈南陵常贊府》:“寂寂還寂寂,出門迷所適。長鋏歸來乎,秋風思歸客。”《獻從叔當涂宰陽冰》:“彈劍歌苦寒,嚴風起前楹。月銜天門曉,霜落牛渚清。長嘆即歸路,臨川空屏營。”《玉真公主別館苦雨,贈衛(wèi)尉張卿二首》:“獨酌聊自勉,誰貴經(jīng)綸才。彈劍謝公子,無魚良可哀。”《贈從兄襄陽少府皓》:“歸來無產(chǎn)業(yè),生事如轉(zhuǎn)蓬。一朝烏裘敝,百鎰黃金空。彈劍徒激昂,出門悲路窮。”《行路難三首》:“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羞逐長安社中兒,赤雞白狗賭梨栗。彈劍作歌奏苦聲,曳裾王門不稱情。”《古風》:“梧桐巢燕雀,枳棘棲鴛鸞。且復(fù)歸去來,劍歌行路難。”
李白對于自己的政治才干自視甚高,當他受到壓抑打擊時,那匣中龍鳴的寶劍喚起了他同命相連的感覺。他為寶劍的“銹澀苔生”而惋惜,也為自己的懷才不遇而憤慨,此時的劍已緊緊地和他的政治才干聯(lián)系在了一起。《淮南臥病書懷,寄蜀中趙征君蕤》:“吳會一浮云,飄如遠行客。功業(yè)莫從就,歲光屢奔迫。良圖俄棄捐,衰疾乃綿劇。古琴藏虛匣,長劍掛空壁。”《寄淮南友人》:“不待金門詔,空持寶劍游。”《禪房懷友人岑倫》:“邊塵染衣劍,白日凋華發(fā)。……寶劍終難托,金囊非易求。”《留別于十一兄逖、裴十三游塞垣》:“悲吟雨雪動林木,放書輟劍思高堂。”《魯郡堯祠送張十四游河北》:“豈無橫腰劍,屈彼淮陰人。”《在水軍宴贈幕府諸侍御》:“寧知草間人,腰下有龍泉。浮云在一決,誓欲清幽燕。”《秋夜獨坐懷故山》:“莊周空說劍,墨翟恥論兵。拙薄遂疏絕,歸閑事耦耕。”《贈韋秘書子春二首》:“談天信浩蕩,說劍紛縱橫……秘書何寂寂,無乃羈豪英。”《門有車馬客行》:“空談帝王略,紫綬不掛身。雄劍藏玉匣,陰符生素塵。廓落無所合,流離湘水濱。”《獨漉篇》:“雄劍掛壁,時時龍鳴。不斷犀象,繡澀苔生。國恥未雪,何由成名。神鷹夢澤,不顧鴟鳶。為君一擊,鵬摶九天。”《鄴中贈王大》:“紫燕櫪下嘶,青萍匣中鳴。投軀寄天下,長嘯尋豪英。恥學瑯琊人,龍蟠事躬耕。”《猛虎行》:“賢哲棲棲古如此,今時亦棄青云士。有策不敢犯龍鱗,竄身南國避胡塵。寶書玉劍掛高閣,金鞍駿馬散故人。”
劍在古代也是道教的法器,煉丹求仙的道教徒一般佩劍,但這在李白詩中只有1次,且比較模糊!讹w龍引二首》:“鼎湖流水清且閑,軒轅去時有弓劍”。詩人心目中的劍更多地浸透了他的功業(yè)意識,即使在理想破滅時求仙解脫,也是“棄劍學丹砂”(《流夜郎半道承恩放還,兼欣克復(fù)之美書懷示息秀才》)。他在《留別曹南群官之江南》中寫道:“閉劍琉璃匣,煉丹紫翠房。身佩豁落圖,腰垂虎鞶囊。”據(jù)《神仙傳》:“王遠冠遠游冠,朱衣,虎頭鞶囊,五色綬,帶劍。”[xviii]詩人用此典故時,偏偏舍去了“帶劍”,可見劍在詩人心目中究竟意味著什么!
李白鐘情于劍,劍是他的知音,但在遭到打擊或挫折之后,他也會感受到劍徹骨的寒意和逼人的敵意!稇肿嫛罚“二桃殺三士,詎假劍如霜。”《北上行》:“殺氣毒劍戟,嚴風裂衣裳。”《山鷓鴣詞》:“紫塞嚴霜如劍戟,蒼梧欲巢難背違。”《古風》:“獻君君按劍,懷寶空長吁。”《陳情贈友人》:“投珠冀相報,按劍恐相距。”
四、“獨掛延陵劍,千秋在古墳”——純真友誼的見證
遭受了太多壓抑和打擊的詩人對于友情是極其珍視的,他需要朋友的扶掖來實現(xiàn)政治抱負,更需要友情的甘霖來撫慰那顆傷痕累累的心兒。不論對方是村夫俗子(如汪倫、紀叟),還是達官顯貴(如賀知章、崔侍御),他都傾心以誠。他渴望平等、純潔而真誠的友誼,十分傾慕的“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俠客行》)的俠士風度。對于朋友,他言必信,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危厄”[xix]。他熱情地贊頌重諾守信的嚴陵季子,那把見證了朋友間純真友誼的劍時時出現(xiàn)在他的詩歌中!蛾惽橘浻讶恕罚“延陵有寶劍,價重千黃金。觀風歷上國,暗許故人深。歸來掛墳松,萬古知其心。懦夫感達節(jié),壯士激青衿。鮑生薦夷吾,一舉置齊相。斯人無良朋,豈有青云望。臨財不茍取,推分固辭讓。后世稱其賢,英風邈難尚。論交但若此,友道孰云喪。”
詩人贊美把他從北門斗雞徒的無賴糾纏中解脫出來的江陽宰陸調(diào)說:“多君秉古節(jié),岳立冠人曹。風流少年時,京洛事游遨。腰間延陵劍,玉帶明珠袍。”(《敘舊贈江陽宰陸調(diào)》)朋友分別時,他贈劍以寄相思!顿浺仔悴拧罚“少年解長劍,投贈即分離。”《送麹十少府》:“我有延陵劍,君無陸賈金。艱難此為別,惆悵一何深。”《洞庭醉后送絳州呂使君果流澧州》:“贈劍刻玉字,延平兩蛟龍。送君不盡意,書及雁回峰。”《游敬亭寄崔侍御》:“腰間玉具劍,意許無遺諾。”《送侯十一》:“空馀湛盧劍,贈爾托交親。”好友蔣華去世了,他“獨掛延陵劍,千秋在古墳”(《宣城哭蔣征君華》)。斯人已歿,友誼長存。那首哭吊王炎的詩作更是感人肺腑、催人淚下:“王公希代寶,棄世一何早。吊死不及哀,殯宮已秋草。悲來欲脫劍,掛向何枝好?尴蛎┥诫m未摧,一生淚盡丹陽道。”(《自溧水道哭王炎三首》)。
重諾守信應(yīng)是人們應(yīng)當奉行的行為準則?鬃诱f“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xx]然而,在官僚集團內(nèi)部,人們之間因利益糾葛充滿了太多的爾虞我詐、虛偽欺騙,天生豪放而真誠的詩人難免不因“知音不易得”而“撫劍增感慨”(《贈從弟宣州長史昭》)。他四處尋覓能生死相許的朋友,《留別王司馬嵩》:“西來何所為,孤劍托知音”。但對友情的期望越大,失望也就不可避免,難怪詩人會無奈地發(fā)出“多花必早落,桃李不如春,管鮑久已死,何人繼其蹤”(《箜篌謠》)的嘆息和“世途多翻覆,交道方嶮巇。斗酒強然諾,寸心終自疑”(《古風》)的憤慨了。[xxi]
五、“精光射天地,雷騰不可沖”——個性自由的化身
李白詩中的劍還寄予著他對自由的渴望,詩人專門描寫寶劍的詩歌只有一首《古風》:“寶劍雙蛟龍,雪花照芙蓉。精光射天地,雷騰不可沖。一去別金匣,飛沉失相從。風胡滅已久,所以潛其鋒。吳水深萬丈,楚山邈千重。雌雄終不隔,神物會當逢。” 如果我們同時參看《大鵬賦》和《上李邕》,就會發(fā)現(xiàn)詩人對于自由是多么地珍視和向往啊!
從鑄劍過程來看,“劍由高溫銷融的鐵水中鑄造而成,就像一條靈活的蛇從水中游弋而出”[xxii],輕盈而充滿動感,這無疑與我們酷愛自由的詩人會發(fā)生某種心靈上的契合。而且,劍術(shù)的神秘莫測、變幻無窮更容易引起天真而富于幻想的詩人的極大興趣。唐湜說:“意象不是一種表象的堆砌或模糊的聯(lián)想媒介,它從潛意識的深淵里躍起時是一種與生命沖擊力的表現(xiàn),而它卻又是化裝了的被壓抑著的經(jīng)驗,匯合了更多的人性的力量。”[xxiii]詩人對于自由的渴望是如此強烈,以至于他在與心愛的寶劍猝然“相遇”時,心凝形釋,物我兩忘,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劍,惟存對人生自由的開拓與逍遙!
然而,我們不得不說明的是,雖然李白個性張揚、酷愛自由,但功業(yè)意識始終是他思想的主體。他堅信“張公兩龍劍,神物合有時”(《梁甫吟》),渴望魚水歡會般的君臣關(guān)系,然而這在“君尊臣卑”的社會是絕對不可能的,這不是詩人的悲劇,是歷史的悲劇!
【注釋】
[i]余光中:《尋李白》,《余光中詩選》第200頁,中國青年出版社2000年版。
[ii]陳寅。骸恶T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審查報告》,《陳寅恪史學論文選集》第507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
[iii]據(jù)李白《結(jié)客少年場行》,劉全白《唐故翰林學士李君碣記》,魏顥《李翰林集序》,《新唐書·文藝列傳》。
[iv]楊伯峻:《列子集釋》第187頁,中華書局,1979年版。
[v]吳平、袁康:《越絕書》第81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vi]楊泓:《中國古兵器論叢》第126頁,文物出版社1980年版。
[vii]唐制,天子劍柄用玉制,劍鞘之端用火珠(天然水靜)裝飾;太子劍柄用玉制,劍鞘之端用玉石裝飾;五品以上大臣劍鞘之端皆用玉裝飾;六品以下無劍(據(jù)《舊唐書·輿服志》)。
[viii]陳寅。骸短拼问肥稣摳濉返49頁,三聯(lián)書店1956年版。
[ix]侯長生:《李白詠俠詩述論》,《河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6期。
[x]唐高祖李淵父子起兵爭奪天下,依靠的就是一支“俠少良家子弟”為代表的隊伍(溫大雅《大唐創(chuàng)業(yè)起居注》);李淵之子李建成廣招俠士“所從皆博徒大俠”,女婿柴紹也以“任俠聞于關(guān)中”,唐太宗李世民在起兵前廣交豪杰之士,唐玄宗任臨淄王時也喜歡交結(jié)地方豪俊。
[xi]汪聚應(yīng):《唐人詠俠詩芻論》,《文學遺產(chǎn)》2001年第6期。
[xii]李長之:《道教徒的詩人李白及其痛苦》第12頁,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xiii]汪聚應(yīng):《唐人詠俠詩芻論》,《文學遺產(chǎn)》2001年第6期。
[xiv]王先謙:《釋名疏證補》第350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
[xv]康震:《長安俠文化傳統(tǒng)與唐詩的任俠主題》,《人文雜志》2004年第5期。
[xvi]《新唐書·李白傳》:“文宗時,詔以(李)白歌詩、裴旻劍舞、張旭草書為‘三絕’。”
[xvii]李斌城:《唐代文化(上)》第360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版。
[xviii]王琦:《李太白全集》第710頁,中華書局1977年版。
[xix]韓兆琦:《史記箋證》第6099頁,江西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
[xx]程樹德:《論語集釋》第1065頁,中華書局1990年版。
[xxi]李長之:《道教徒的詩人李白及其痛苦》第68頁,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xxii]鄭瑞俠:《中國古代文學中的道劍因緣》,《社會科學輯刊》2002年第6期。
[xxiii]唐湜:《論意象》,《新意度集》,三聯(lián)書店1990年版。
[參考文獻]
王瑤.李白〔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4.
陳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論稿〔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56.
古今圖書集成〔Z〕.北京:中華書局,成都:巴蜀書社,1960.
全唐詩〔M〕.北京:中華書局,1960.
王琦.李太白全集〔M〕.北京:中華書局,1977.
錢鐘書.管錐編〔M〕.北京:中華書局,1979.
楊泓.中國古兵器論叢〔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0.
裴斐.李白十論〔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
藝文類聚〔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溫大雅.大唐創(chuàng)業(yè)起居注〔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王先謙.釋名疏證補〔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林庚.唐詩綜論〔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
唐湜.新意度集〔M〕. 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0.
陳寅恪.陳寅恪史學論文選集〔C〕.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陳平原.千古文人俠客夢〔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
崔瑞德.劍橋中國隋唐史〔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
詹锳.李白集校注匯釋集評〔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6.
李長之.道教徒的詩人李白及其痛苦〔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
余光中.余光中詩選〔C〕.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00.
楊義.李杜詩學〔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1.
李斌城.唐代文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
韓兆琦.史記箋證〔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4.
敏澤.中國古典意象論〔J〕.文藝研究1983(3).
敏澤.錢鐘書先生談“意象”〔J〕.文學遺產(chǎn)2000(2).
蔡振雄.試論唐代的縱橫之風〔J〕.江西社會科學,2000(8).
汪聚應(yīng).唐人詠俠詩芻論〔J〕.文學遺產(chǎn)2001(6).
鄭瑞俠.中國古代文學中的道劍因緣〔J〕.社會科學輯刊,2002(6).
戴偉華.李白待詔翰林及其影響考述〔J〕.文學遺產(chǎn)2003(3).
侯長生.李白詠俠詩述論〔J〕.河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03(6).
康震.長安俠文化傳統(tǒng)與唐詩的任俠主題〔J〕.人文雜志,2004 (5).
(本文刊于《中國李白研究(2006-2007)》)
【李白詩歌中劍的意象分析】相關(guān)文章:
李白詩歌中的風意象03-28
李白詩歌中的金玉意象09-19
李白詩歌中的“水”意象10-09
古典詩歌中的花意象08-23
李白鳳凰意象01-20
詩歌鑒賞中各種意象的意思10-24
古詩歌中的“鳥”意象介紹08-26
余光中鄉(xiāng)愁詩歌的意象12-19
杜甫詩歌中的濁酒意象08-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