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園田居·其一鑒賞
公元405年(東晉安帝義熙元年),陶淵明在江西彭澤做縣令,不過八十多天,便聲稱不愿“為五斗米折腰向鄉(xiāng)里小兒”,掛印回家。從此結(jié)束了時隱時仕、身不由己的生活,終老田園。歸來后,作《歸園田居》詩一組,共五首,描繪田園風光的美好與農(nóng)村生活的淳樸可愛,抒發(fā)歸隱后愉悅的心情。這是第一首。
陶詩通常呈現(xiàn)素淡平易的面貌,不見組織雕鏤之工。然而蘇東坡說:“其詩質(zhì)而實綺,癯而實腴。”(《與蘇轍書》)又說:“淵明詩初看若散緩,熟看有奇句。”(《冷齋詩話》引)東坡偏愛陶公之為人,尤推崇其詩,以為自古無人能及,反復(fù)吟詠,爛熟在胸,并一一唱和,著有《和陶集》,體驗實較常人為深。這一首主要體現(xiàn)其質(zhì)樸中的深味,散緩中的精巧。
起首四句,先說個性與既往人生道路的沖突。韻、性,都是指為人品格與精神氣質(zhì)。所謂“適俗韻”無非是逢迎世俗、周旋應(yīng)酬、鉆營取巧的那種情態(tài)、那種本領(lǐng)吧,這是詩人從來就未曾學會的東西。作為一個真誠率直的人,其本性與淳樸的鄉(xiāng)村、寧靜的自然,似乎有一種內(nèi)在的共通之處,所以“愛丘山”。前二句表露了作者清高孤傲、與世不合的性格,為全詩定下一個基調(diào),同時又是一個伏筆,它是詩人進入官場卻終于辭官歸田的根本原因。但是,人生常不得已。作為一個官宦人家的子弟,步入仕途乃是通常的選擇;作為一個熟讀儒家經(jīng)書、欲在社會中尋求成功的知識分子,也必須進入社會的權(quán)力組織;便是為了供養(yǎng)家小、維持較舒適的日常生活,也需要做官。所以不能不違逆自己的“韻”和“性”,奔波于官場。回頭想起來,那是誤入歧途,誤入了束縛人性而又骯臟無聊的世俗之網(wǎng)。“一去三十年”,當是“十三年”之誤。從陶淵明開始做官到最終歸隱,正好是十三年。這一句看來不過是平實的紀述,但仔細體味,卻有深意。詩人對田園,就像對一位情誼深厚的老朋友似地嘆息道:“呵,這一別就是十三年了!”內(nèi)中無限感慨,無限眷戀,但寫來仍是隱藏不露。
下面四句是兩種生活之間的過渡。雖是“誤入塵網(wǎng)”,卻是情性未移。“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兩句集中描寫做官時的心情,從上文轉(zhuǎn)接下來,語氣順暢,毫無阻隔。因為連用兩個相似的比喻,又是對仗句式,便強化了厭倦舊生活、向往新生活的情緒;再從這里轉(zhuǎn)接下文:“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就顯得自然妥貼,絲毫不著痕跡了。“守拙”回應(yīng)“少無適俗韻”——因為不懂得鉆營取巧,不如抱守自己的愚拙,無須勉強混跡于俗世;“歸園田”回應(yīng)“性本愛丘山”——既有此天性,便循此天性,使這人生自然舒展,得其所好。開始所寫的沖突,在這里得到了解決。
從沖突中擺脫出來,心中歡喜,情緒開張,以下八句,便以欣欣之筆,詠唱居所一帶的風光。這里描寫的一切,是極為平常的。土地,草房;榆柳,桃李;村莊,炊煙;狗吠,雞鳴。但正是這些平平常常的事物,在詩人筆下,構(gòu)成了一幅十分恬靜幽美、清新喜人的圖畫。在這畫面上,田園風光以其清淡平素的、毫無矯揉造作的天然之美,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使人悠然神往。這是有點兒像世外桃源的光景的。“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桃花源記》)其實,幻想的桃源也好,現(xiàn)實的鄉(xiāng)村也好,都是表現(xiàn)著陶淵明的一種理想:合理的社會,應(yīng)當是沒有競爭、沒有虛偽、沒有外加的禮儀束縛,人人自耕自食的社會。這種社會當然不可能實現(xiàn);陶淵明筆下的鄉(xiāng)村,也有意忽略了生活艱難和殘酷的一面。但作為詩的構(gòu)造,卻給人以美的.安慰。——文學常常起著這樣的作用。
這一段初讀起來,只覺得自然平淡,其實構(gòu)思安排,頗有精妙。“方(同“旁”)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是簡筆的勾勒,以此顯出主人生活的簡樸。但雖無雕梁畫棟之堂皇宏麗,卻有榆樹柳樹的綠蔭籠罩于屋后,桃花李花競艷于堂前,素淡與絢麗交掩成趣。前四句構(gòu)成一個近景。但陶淵明要描寫出和平安寧的意境,單這近景還不足顯示。所以接著把筆移向遠處的景象:“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曖曖,是模糊不清的樣子,村落相隔很遠,所以顯得模糊,就像國畫家畫遠景時,往往也是淡淡勾上幾筆水墨一樣。依依,形容炊煙輕柔而緩慢地向上飄升。這兩句所描寫的景致,給人以平靜安詳?shù)母杏X,好像這世界不受任何力量的干擾。從四句近景轉(zhuǎn)到兩句遠景,猶如電影鏡頭慢慢拉開,將一座充滿農(nóng)家風味的茅舍融化到深遠的背景之中。畫面是很淡很淡,味道卻是很濃很濃,令人胸襟開闊、心曠神怡。讀到這里,人們或許會覺得還缺少點什么。是的,這景象太過清靜,似乎少一點生氣。但詩人并沒有忘記這一點,請聽,“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一下子,這幅美好的田園畫就活起來了。這二句套用漢樂府《雞鳴》“雞鳴高樹顛,狗吠深宮中”而稍加變化。但詩人絕無用典炫博的意思,不過是信手拈來。他不寫蟲吟鳥唱,卻寫了極為平常的雞鳴狗吠,因為這雞犬之聲相聞,才最富有農(nóng)村環(huán)境的特征,和整個畫面也最為和諧統(tǒng)一。隱隱之中,是否也滲透了《老子》所謂“小國寡民”、“雞犬之聲相聞,民老死不相往來”的理想社會觀念,那也難說。單從詩境本身來看,這二筆是不可缺少的。它恰當?shù)乇憩F(xiàn)出農(nóng)村的生活氣息,又絲毫不破壞那一片和平的意境,不會讓你感到喧囂和煩躁。以此比較王籍的名句“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那種為人傳誦的所謂“以動寫靜”的筆法,未免太強調(diào)、太吃力。
從寫景轉(zhuǎn)下來,是這樣兩句:“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塵雜是指塵俗雜事,虛室就是靜室。既是做官,總不免有許多自己不愿干的蠢事,許多無聊應(yīng)酬吧。如今可是全都擺脫了,在虛靜的居所里生活得很悠閑。不過,最令人愉快的,倒不在這悠閑,而在于從此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全詩便以這樣兩句收結(jié):“久在樊籠里,復(fù)得返自然。”自然,既是指自然的環(huán)境,又是指順適本性、無所扭曲的生活。這兩句再次同開頭“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相呼應(yīng),同時又是點題之筆,揭示出《歸園田居》的主旨。但這一呼應(yīng)與點題,絲毫不覺勉強。全詩從對官場生活的強烈厭倦,寫到田園風光的美好動人,新生活的愉快,一種如釋重負的心情自然而然地流露了出來。這樣的結(jié)尾,既是用筆精細,又是順理成章。
自來評陶詩者,多強調(diào)其自然簡淡的風格,至有“陶淵明直是傾倒所有,借書于手,初不自知為語言文字”,“淵明所謂不煩繩削而自合”之類的說法。其實,詩總是詩,“自然”的藝術(shù)仍然是藝術(shù),甚至是一種不易求得的藝術(shù)。真正隨意傾吐、毫不修磨,也許稱得上“自然”,但絕非“自然”的藝術(shù)。從這詩來看,在謀篇布局、逐層推進,乃至每個細節(jié)的刻畫方面,都非草率從事,實是精心構(gòu)思、斟字酌句、反覆錘煉的結(jié)晶。只是有一種真實的情感始終貫穿在詩歌中,并呈現(xiàn)為一個完整的意境,詩的語言完全為呈現(xiàn)這意境服務(wù),不求表面的好看,于是詩便顯得自然?傊,這是經(jīng)過藝術(shù)追求、藝術(shù)努力而達到的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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