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望岳》的新解
杜甫的名篇《望岳》全詩流露出了對祖國山河的熱愛之情,表達了詩人不怕困難、敢攀頂峰、俯視一切的雄心和氣概。
《望岳》
作者:杜甫
岱宗夫如何?
齊魯青未了。
造化鐘神秀,
陰陽割昏曉。
蕩胸生層云,
決眥入歸鳥。
會當凌絕頂,
一覽眾山小。
杜甫有《望岳》詩三首,分詠東岳泰山、南岳衡山、西岳華山,此詩為望東岳泰山而作。泰山為五岳之首,在今山東省泰安市北,地屬古兗州。開元二十四年,二十四歲的詩人參加中央政府舉行的科舉考試,不幸落第了。但詩人并不太在意人生的這次挫折,不久就開始了“裘馬清狂”的漫游生活。其《壯游》云:“忤下考功第,放蕩齊趙間。”即是這段生活的真實記錄。當時,他的父親杜閑正在兗州司馬任上,這次漫游既可開闊眼界,又可兼省父親,可謂一舉兩得。雖然杜甫后來回憶往事時,曾不無自豪地說過:“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壯游》)但他東游齊趙前創(chuàng)作的詩都沒有流傳下來。而流傳下來的詩中,此詩是年代最早的一首。就是這樣一首“少作”,清浦起龍對它評價卻非常之高,謂“公集當以是為首”(《讀杜心解》)。浦氏之言,自有過分拔高不當之處,但此詩寫得比較成功,當是千載不刊之論。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讹L俗通•山澤》:“泰山,山之尊者,一曰岱宗。岱,始也。宗,長也。萬物之始,陰陽迭代,故為五岳之長。”東方為岱宗者,言萬物無不萌芽、更相代于東方也。在古人的觀念里,東方是新的一年與舊的一年的分界線,是新的一天與舊的一天的交接處,是自然界的生命從蟄伏或死亡到萌發(fā)或重生的轉(zhuǎn)折點。泰山在中國的最東方,又為五岳之首,故以岱宗指稱泰山。“夫如何”是怎么樣的意思。“齊魯”,指春秋戰(zhàn)國時齊國與魯國。其時泰山以南為魯國,泰山以北為齊國。“青未了”,是說泰山山南山北,蒼峰連綿不斷,青青翠色一望無際,“更行更遠還生”(李煜《清平樂》)。浦起龍說:“越境連綿,蒼峰不斷,寫岳勢只‘青未了’三字,勝人千百矣。”(《讀杜心解》)確實抓到了此詩的精妙之處!懂嫸U室隨筆》卷三《評詩》謂“‘齊魯青未了’,寥落片言,遂關(guān)千古登臨之口。”“千古登臨之口”自然關(guān)閉不了,但宋以后直接沿襲此三字入詩入詞或化用其意者,比比皆是,不絕如縷,甚至乾隆皇帝不僅寫有《青未了詩》,而且在其北京香山靜宜園營造“青未了”之景觀,為園中二十八景之一,可見杜詩影響之一斑。
但古人以至今人對“青未了”的理解,卻有不準確甚至錯誤之處。清吳見思《杜詩論文》:“行至于齊,初見岱色;及行至于魯,岱色依然,故曰青未了。”拘執(zhí)迂腐,幾欲令人噴飯。清仇兆鰲說:“首聯(lián)遠望之色。”(《杜詩詳注》)不知是否受仇氏之影響,今人解“青未了”時,或謂詩人立足泰山之根,寫仰望所見之景象;或謂立足泰山之頂,寫詩人眺望所見之風色。如果其時詩人立足山下,試想杜夫子身高幾尺,山高幾何,若非立地頂天,一石障目,即不見泰山矣,更如何可見岱宗越境連綿橫亙千里之勢!如果其時詩人立足山頂,南北眺望,根據(jù)本人親登泰山的經(jīng)驗,也根本不可能見到“齊魯青未了”。于是,又有人解釋說,這兩句“意謂泰山的青色在齊魯廣大區(qū)域內(nèi)都能望見”(《唐詩選》,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所編選)。這些過于拘實的解釋,都基于對中國傳統(tǒng)藝術(shù)精神的隔膜。其實,這里并非寫由實際肉眼所見之景象,而是以心靈之眼籠罩萬物、包舉宇宙所發(fā)現(xiàn)的自然的奇妙之處。沈括在其《夢溪筆談》中曾譏笑大畫家李成采用透視立場“仰畫飛檐”,因為在他看來,畫家畫山水,并非如常人立足于現(xiàn)實的某點上,機械照相般描摹真實所見,而是“以大觀小,如人觀假山耳”(卷一七《書畫》)。沈括所揭示的,即是繪畫藝術(shù)理論上的散點透視法,而散點透視法正是中國古典藝術(shù)區(qū)別于西方古典藝術(shù)的特點之一。杜甫所謂“乾坤萬里眼”(《春日江村五首》之一),所謂“游目俯大江”(《閬州東樓筵奉送十一舅往青城》),劉勰所謂“目既往還,心亦吐納”(《文心雕龍•物色》),宋僧道璨所謂“天地一東籬”(《潛上人求菊山》)等,說的就是這種藝術(shù)精神的種種外在表現(xiàn)。對這種藝術(shù)精神,已故著名美學(xué)家宗白華先生在其《美學(xué)散步》中有極為精彩的闡述,可以參看。
首聯(lián)用這種散文句式發(fā)端,在唐代五言詩中比較罕見,它造成的突兀奇崛的表達效果,給這首詩開篇即贏得了喝彩聲,仿佛戲劇名角的一個精彩亮相,就換來了陣陣掌聲。在寫出泰山的總體氣勢之后,詩人開始了稍細一些的描述。“造化”指大自然,李賀《高軒過》“筆補造化天無功”之“造化”同此。“神秀”,指神奇秀美之景色。第三句意謂大自然仿佛對泰山情有獨鐘,把神奇秀美之景色都賦予了泰山。這樣,杜甫實際上把自然人格化了。對于這一句,古往今來,幾無疑義,而對下一句,理解則存在一些不同。關(guān)于“陰陽”,一般理解為泰山之南與北,因為山南陽光普照,山北陽光晦暗,故謂山南山北因泰山高聳云霄而判若清曉與黃昏,借以極言泰山之高峻。有學(xué)者認為“此句謂山北山南分割成昏暗和光明”。依我個人之見,此句實寫泰山地處東方大地,高聳云天,“昏”(黑夜)與“曉”(白天)判然而分。如果真的寫山南山北晦明不同,眾多高山皆然,何必泰山如是?而且,“齊魯”一句已寫到泰山之南與北,豈復(fù)宜于此處重言之耶?泰山與他山不同之處,正在其為“岱”之“宗”耳。“割”本為動作性極強之行為動詞,而此處兼具靜態(tài)性狀態(tài)詞之特性,一身二任,使靜態(tài)之景而具動態(tài)之意,豐富了語言的表達效果。王安石《泊船瓜洲》“春風又綠江南岸”,千百年來人人都認為“綠”比“到”、“過”等字眼效果好,其中的原因,就是因為“綠”兼具形容詞與動詞之特性,既傳達了過程又描繪了性狀,豐富了詩句的意義表達,刷新了讀者的心理感受。
對這首詩的解讀,分歧最大、誤解最深的`,應(yīng)是“蕩胸生層云,決眥入歸鳥”二句。關(guān)于這兩句,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所《唐詩選》的解釋是:“望見山中層層云生,舒展飄拂,心胸像經(jīng)過洗滌一般;凝神遠望,目送山中的飛鳥歸林。”上海辭書出版社出版的《唐詩鑒賞辭典》的解釋是:“寫細望。見山中云氣層出不窮,故心胸亦為之蕩漾;因長時間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故感到眼眶有似決裂。‘歸鳥’是投林還巢的鳥,可知時已薄暮,詩人還在望。”《唐詩選》的解釋籠統(tǒng)而不得要領(lǐng),沒有傳達出杜詩的精妙之處。如果杜詩所寫真的如它解釋的那樣,這兩句詩實在寫得太平常甚至不怎么樣。而且,把“決眥”解讀為“凝神遠望”顯然也牽強難通。更有甚者,把“入歸鳥”解讀為“飛鳥收入眼里”,離原詩所傳達之意更遠!短圃婅b賞辭典》對上句的解釋與《作品選》幾乎完全一樣,而對下句“決眥”的解讀,與作品實際和人們的生活經(jīng)驗也背道而馳。詩中并未交代“望”的時間起點,如何得出詩人長時間“在望”?同時,生活經(jīng)驗也告訴我們,長時間目不轉(zhuǎn)睛地“望”,只會感到眼睛疲勞,如何會產(chǎn)生“決眥”的效果?還有一種解釋,謂“決眥”句的意思是“睜大眼睛看到歸去的飛鳥”,“嵇康《贈秀才兄入軍》里那一句著名的‘目送歸鴻’和這句其實很相似,但嵇康還只是寫到以目光去追蹤歸鴻,而杜甫卻寫得仿佛是人把眼眶撐大便把飛鳥攝進來了似的”(葛兆光《唐詩選注》)。其實,杜甫的詩句與嵇康的詩句存在巨大的差別。嵇康寫的是人對外物的“色授魂予”,是人與外物的“情往似贈”,是靈魂的出竅與追尋,就像《左傳•桓公元年》里所寫華父督見到美艷的孔父之妻時的“目逆而送之”一樣。而杜甫所寫的乃是心靈俯仰流連感受泰山而發(fā)覺之新奇景象,是對外物的驚嘆,是外物對人的非同尋常的刺激。因此,“目送”也應(yīng)不同于“決眥”。這些現(xiàn)代人的解釋,其實都是受古人解說影響的結(jié)果,宋黃鶴《補注杜詩》卷一即曾云:“‘決眥入歸鳥’,則人目眥決裂入鳥之歸處,言所望之遠也。”
陶淵明《飲酒》之五“悠然見南山”,是大家都熟悉的名句。有人說此處“見”字應(yīng)讀“現(xiàn)”,而我以為還是讀“見”好。因為“見”不同于“看”、“望”之類的字眼,它只表達結(jié)果而不表達“見”者的主體意向,所以“悠然見南山”能夠傳達陶淵明的“無心”,能夠體現(xiàn)他的“悠然”與外物相遇。相反,“看”、“望”一類字眼是一種有目的的觀察外物的行為,是一種有準備的行為狀態(tài),它根本體現(xiàn)不出詩人與外物的不期冥會。一般情況下,我們有目的地去“望”、去“看”,即使出現(xiàn)比較陌生的情況,也不會讓我們感到特別的緊張或恐懼。而我們的眼眶之所以不自覺地睜大,恰恰是因為情況有些出乎意料而我們心里并沒有準備。比如我們非常害怕的一種東西突然出現(xiàn)在了我們眼前,或我們平時以為不會在某地、某時出現(xiàn)的東西突然出現(xiàn)了,這時我們的眼睛自然就會不自覺地張大,張大到極點眼眶就仿佛要決裂一般。因此,我以為這兩句的意思是:山中白云層生,飄來飄去,由于人已在一定的高度,白云與人處于同一水平之上,所以,白云就在人的胸前須臾變滅,瞬間百態(tài)。云之流動仿佛水之流動,當白云在人之胸前流動變滅之時,自然就仿佛滌蕩著人的胸襟一般。“蕩”字一方面狀云來去變滅之狀,一方面寫人對云來去變滅所生發(fā)之感覺。而如果人在平地之上,云高高翔集天空,自然不會有“蕩胸”之事發(fā)生,也決不可能有“蕩胸”之感覺出現(xiàn)。從遠處飛翔而來的“歸鳥”,由于與人處于同一水平高度上,沖著人疾飛而來,仿佛馬上就要撞著人似的,此時因人毫無心理準備,眼睛會不自覺地睜大而至于極致。這兩句相當形象典型地寫出了登臨高山時所遇所見之景象、所興發(fā)之感受。一個沒有登山經(jīng)歷和敏感心靈的人,是絕對寫不出這樣的詩句來的。
見“江山如此多嬌”,年輕詩人的豪情就自然而然生發(fā)出來了:“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會當”,唐人口語,意為應(yīng)當!睹献•盡心上》:“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揚雄《法言•吾子》亦云:“升東岳而知眾山之也,況介丘乎?”清人周容《春酒堂詩話》由此覺得杜甫過于自矜,謂其“如王氏子弟聞郗公求婿,未忘‘矜’字”。“郗公求婿”之典,出自《世說新語•雅量》,謂郗鑒欲于王氏子弟中選婿,王氏子弟聞之,“咸自矜持,唯有一郎在東床上坦腹臥,如不聞。郗公云:‘正此好。’訪之,乃是逸少(羲之),因嫁女與焉”。宋以后文人,多失卻唐代尤其是初盛唐文人的豪放、自信乃至自負,其實在后人看來所謂自矜自負處,在唐人原本是極自然的事情。杜甫曾“竊比稷與契”,要“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有此豪情不亦宜乎?杜甫早年心胸之開闊,氣魄之宏大,精神之昂揚奮發(fā),體現(xiàn)于此詩,更體現(xiàn)于此詩末二句。
清人仇兆鰲《杜詩詳注》卷一云:“少陵以前,題詠泰山者,有謝靈運、李白之詩。謝詩八句,上半古秀,而下卻平淺;李詩有六章,中有佳句,而意多重復(fù)。此詩遒勁峭刻,可以俯視二家矣。”事實上,不僅在杜甫之前,題詠泰山之作無法與杜詩媲美,即使在杜甫之后,也未出現(xiàn)超越杜詩的杰作。被后人沿襲,可以體現(xiàn)被沿襲者的佳絕;無法被后人超越,更能體現(xiàn)被企圖超越者的高妙。此詩被后人譽為絕唱,并刻石立碑,立在山麓。無疑,它將永遠傲視千古,俯臨古今,而與泰山同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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