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寄韓諫議》詩詞鑒賞
寄韓諫議
杜甫
今我不樂思岳陽,身欲奮飛病在床。
美人娟娟隔秋水,濯足洞庭望八荒。
鴻飛冥冥日月白,青楓葉赤天雨霜。
芙蓉旌旗煙霧落,影動倒景搖瀟湘。
星宮之君醉瓊漿,羽人稀少不在旁。
似聞昨者赤松子,恐是漢代韓張良。
昔隨劉氏定長安,帷幄未改神慘傷。
國家成敗吾豈敢,色難腥腐餐楓香。
周南留滯古所惜,南極老人應壽昌。
美人胡為隔秋水,焉得置之貢玉堂。
韻譯:
眼下我心情不佳是思念岳陽,身體想要奮飛疾病逼我臥床。
隔江的韓注他品行多么美好,常在洞庭洗足放眼眺望八方。
鴻鵠已高飛遠空在日月之間,青楓樹葉已變紅秋霜已下降。
芙蓉般的旌旗被煙霧所淹沒,瀟湘蕩著漣漪倒影隨波搖晃。
星宮中的仙君沉醉玉露瓊漿,羽衣仙人稀少況且不在近旁。
聽說他仿佛是昔日的赤松子,恐怕是更象漢初韓國的張良。
當年他隨劉邦建業(yè)定都長安,運籌帷幄之心未改精神慘傷。
國家事業(yè)成敗豈敢坐視觀望,厭惡腥腐世道寧可餐食楓香。
太史公留滯周南古來被痛惜,但愿他象南極壽星長泰永昌。
品行高潔之人為何遠隔江湖,怎么才能將他置于未央宮上?
賞析:
在整部杜集中,《寄韓諫議注》并不是杜詩最高成就和主體風格的代表作品,但是,這首詩深具別樣之美,似乎也不是杜甫其他詩作光芒所能掩蓋。
起首二句“今我不樂”“身欲奮飛”楊倫《杜詩鏡銓》稱其“開口便有神游羽御之意”。繼而“美人”“秋水”句,沿襲《離騷》隱喻和《兼葭》《秋水》的意境,致懷思韓君之意。“鴻飛冥冥”借《法言》語比韓之遁世。“葉赤”“雨霜”則化用鮑、謝詩寫秋深之景象。此詩所化用的詩句,皆以其意境相類,故能水乳交融,整個詩境的營造似茫茫無跡而彌漫八荒,詩人之意緒似從天而至,緣水而生。“岳陽”“洞庭”“瀟湘”等地名的頻繁出現(xiàn),點明了韓君屏居之地?也使詩歌帶上了濃郁的楚文化地域特色。
本詩雖為七言古體,但在詩歌意象選取、意境營造乃至情感抒發(fā)等方面,可以說落筆便得楚騷之風。葉矯然《龍性堂詩話》謂此作“文心幻森,直登屈、宋之堂”,“文心幻森”四字,深識騷意。
本詩是一篇以浪漫手法觀照現(xiàn)實社會的作品。“玉京群帝”以下六句寫天宮之事,如天馬行空,極意鋪張,頗似太白《夢游天姥吟留別》中對夢幻仙境的描繪。詩中運用了屈原似的象征和隱喻,使其對神仙世界虛幻莫測、撲朔迷離的描寫,筆筆落到現(xiàn)實人間。詩人運用比興手法,由洞庭秋水的“美人”之思而馳筆于天界仙官之境,表現(xiàn)了“仕”與“隱”的強烈對比,曲盡今昔哀榮之致。“羽人稀少不在旁”,是為韓君政治命運之寫照;“影動倒景搖瀟湘”,則又照應“美人”屏跡之所在。
“似聞昨者赤松子,恐是漢代韓張良。”言此學仙遁世者,本為王佐之才,嘗立功帝室也。以“運籌帷握之中,決勝千里之外”(《漢書·高祖紀》)的韓張良喻韓諫議,頗多稱許之意。仇兆鰲《杜詩詳注》引黃生語認為杜甫此詩乃借韓君之經歷“因以自寓”,置身政治漩窩之中,個人的命運實在難于左右,杜甫對此有切膚之感,故而尤能深刻體會韓諫議“帷握未改神慘傷”的意味。杜甫借韓君以自寓,韓諫議的形象處處可見詩人自己的影子,不禁感慨系之。至于“國家成敗吾豈敢?色難腥腐餐楓香”,直不知是寫諫議,還是詩人內心之自況。
這首詩作于杜甫居夔后出峽前,詩人大半生飄泊流離,備嘗生活艱辛,閱盡世態(tài)炎涼,至此已是老病纏身,進人了人生的.晚景。“今我不樂”之起興,點出了詩人當時心境,更寄寓了政治深意。
《寄韓諫議注》的結尾部分,杜甫表達了其一以貫之以蒼生社被為念的思想。“周南留滯”以太史公司馬談比于韓諫議,對其不復用世深致惋惜。“南極老人”句,表明詩人之著眼,并非止于個人之藏用,而是將國運民生作為其詩歌的終極關懷。杜甫期冀“美人”貢之“玉堂”,乃深惜諫議有韓張、司馬之才,本當報效朝廷,匡扶社稷,竟不見容于當世,以至于留滯秋水,終老江湖,實為國家之不幸。
杜甫處身于“老病客殊方”(《壯游》)的困境,尤思貢“美人”于玉堂。這一思想,應該說已經超越了封建時代知識分子個人的成敗得失和稟性好惡。
張子房的功成身退和韓諫議的激流知退實際上頗合于杜甫“色難腥腐”的本心;在仕途上尚不如張、韓走得那么遠的杜甫,甚至對韓君之退隱也還隱約流露出稀微的向往,因為韓君在政治上曾經輝煌的成就感正是杜甫所缺少的。但不論如何,杜甫有著更強烈的“葵霍傾太陽”(《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似的政治熱情,一生未曾放棄。“仕”與“隱”的選擇,“出”與“入”之依違,貫穿了杜甫整個人生和思想歷程。現(xiàn)實的絕望使他“每欲孤飛去”(《秋日夔府詠懷一百韻》)理想的執(zhí)著又令他“不忍便永訣”(《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幻滅與希望交織成困惑難解的政治情結。
這首詩在詩歌意象與創(chuàng)作風格方面有神接屈子、境妙滴仙之致,但其老成詩筆與曲折情懷,歸根到底還是杜甫式的。詩歌遣詞造意異常精省凝煉;章法上尤能巧設伏筆,處處呼應,雖縱橫馳騁而渾然一體,表現(xiàn)出杜甫一貫嚴密的詩思和嚴謹?shù)慕Y構;情感的抒發(fā)一波三折,曲盡其意,含晦而深摯。
一篇寄予隱者的詩歌,寄托了生命遲暮的詩人對理想與現(xiàn)實的嚴肅思考和執(zhí)著不舍的政治情懷。它所引發(fā)時代、社會與個人的今昔之感、哀榮之念,實與老杜同一時期《諸將》《八哀》《秋興》《詠懷》諸作貌異而神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