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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遲子建《原始風(fēng)景》原文賞讀

        時間:2023-03-30 14:30:16 遲子建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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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遲子建《原始風(fēng)景》原文賞讀

        引子

        遲子建《原始風(fēng)景》原文賞讀

          當(dāng)我想為那塊土地寫點什么的時候,我才明白勝任這項事情多么困難。許多的往事和生活像魚骨一樣鯁在喉嚨里,使我分外難受——我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把它吐掉好還是吞下去好。當(dāng)我放下筆來,我走在異鄉(xiāng)的街頭,在黃昏時刻,看著混沌的夕陽下喧鬧的市場和如潮的人流,我心底有一種說不出的失落感。我背離遙遠(yuǎn)的故土,來到五光十色的大都市,我尋求的究竟是什么?真正的陽光和空氣離我的生活越來越遠(yuǎn),它們遠(yuǎn)遠(yuǎn)地隱居幕后,在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成為我身后的背景,而我則被這背景給推到前臺。我站在舞臺上,我的面前是龐大的觀眾,他們等待我表演生存的悲劇或者喜劇?晌夷且粫r刻獻(xiàn)給觀眾的唯有無言的沉默和無邊的蒼涼。

          夜晚坐在桌旁,我感受不到沁人心脾的寒意,風(fēng)沙像烈馬一樣奔馳在印滿著無數(shù)世紀(jì)辛酸與恥辱的蒼老的屋檐下,樹葉和花在風(fēng)中以不同的姿態(tài)競爭生存。我的筆反反復(fù)復(fù)地寫著那些我寫不完的故事——厭倦了的故事。我的頭發(fā)在風(fēng)中散開,灰塵與暑熱同時折磨我的每一根神經(jīng)。我知道,有霧的天氣已經(jīng)消失在我的童年了,我的頭發(fā)很難再感染它的清新、涼爽和滋潤了。

          我十分恐懼那些我熟悉的景色。那些森林、原野、河流、野花、松鼠、小鳥,會有一天遠(yuǎn)遠(yuǎn)脫離我的記憶,而真的成為我身后的背景,成為死滅的圖案,成為沒有聲音的語言。那時或許我連哭聲也不會有了,一切會在靜無聲息的死亡中隱遁蹤跡,那么,我的聲音將奇異地蒼老和寒冷。

          生活在那里的人們,他們對寒冷、冰霜的感覺或許已經(jīng)因為司空見慣而有些麻木了,他們居住的那些古色古香的房屋已經(jīng)成為人類一個微妙的組成部分。我熟悉的那些人,有的已經(jīng)死去,有的卻還活著。活著的也有正預(yù)備著死去的,而他們家族的成員卻綠油油地成長起來了。我所熟悉的場景,那些草上的野菜,一道道銀蛇似的靈巧的小溪,以及公路、橋梁、夏日的河灘、冬日的雪場,卻因為久久的遠(yuǎn)離而變得愈發(fā)親切、愈發(fā)清晰了。我知道我的文字只有在這一時刻才變得格外真實和有情。當(dāng)我看著一架四輪馬車轆轆穿過街頭,我一直認(rèn)為它的方向是朝我所向往的那片土地去的,我的筆將跟隨它的蹤跡,走久遠(yuǎn)的路,去敘述那些樸素而結(jié)實的往事。

        上部 發(fā)生在灰色莊園里的故事

          我長大以后回憶生活場景的時候,有一幢房屋的影子就像雪青色的駿馬暴露在月光下一樣,讓我覺得驚人的美麗。那是一幢高大的木刻房屋,它像我童年的宮殿一樣堅實而神秘地聳立在我的記憶中。

          在我的故鄉(xiāng),人們居住的多是這種房屋,大這與我們鄰著俄羅斯這個熱情奔放的民族有關(guān)。整個房屋建筑以粗壯的松木為原料,這些松木經(jīng)過木匠加工互相咬嚙在一起,形成一個巨大的框子,我們的廚房、廂房就在這框子中大方地格局。房子在外面看上去很普通,也正是這普通顯現(xiàn)出了它的堅實和穩(wěn)固,它的簡單而粗獷的構(gòu)造又呈現(xiàn)出一種天然造化般的魅力。它站在那里,外表糊著厚厚的淺黃色的泥巴,給人以無限的殷實和溫暖的感覺。我最初來到世界的時候是投奔它的。它迎接我的時候是在元宵之夜。冬天的日子中,它被雪光和月光映照得十分肅穆,十分華美,十分大氣。我一直為自己誕生在這樣的房屋中感到榮耀。

          在我們那里,無論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房屋與房屋之間一直存有很大的距離。每一家都擁有一座獨立的房屋,成為真正的房屋主人。在房子四周,存在著寬闊的菜園,菜園之外,有可以通向各個方向的小路。你坐在房屋中如果聽見遠(yuǎn)鄰的狗叫了,那么你趕快走到院子,一定會望見有人朝你的房屋方向走來,他或許就是來你家做客的。這個時候你完全可以來得及返身進(jìn)屋去沏一壺茶,待他進(jìn)來時,你喝住狗的叫后引他入屋,他會馬上品到飄揚(yáng)的茶香。

          世界在那里顯現(xiàn)出它渾厚的廣闊性,每一個人的活動區(qū)域都非常之大。長大以后,我離開那里,向往我居住的房屋和房屋周圍的場景時,心中總是想,是我那時的孱弱幼小感覺它格外之大呢,還是它生就的壯闊包容、融化了我?它就是我夢想中的莊園,現(xiàn)實中的莊園,灰色的莊園。它從早晨過渡到中午,然后再從中午穿過下午,到達(dá)傍晚、深入到子夜時分,它每一時刻的風(fēng)貌都幻化出一片燦爛而朦朧的灰色:日光下的淺灰、月光下的深灰……

          我的故事因為這灰色的籠罩,而顯得有些憂郁,有些亮堂了。你先看看我們的莊園主吧。

        外祖父

          他走進(jìn)我的生活中,我感受到的那張臉永遠(yuǎn)是憂郁的。他不愛說話,喜歡低頭,眼睛老是微微紅著,每日必須有酒去他的嘴巴。我稱他為姥爺,我認(rèn)識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他身材很高,肩膀也很寬,但衰老還是逼迫他彎下腰。他走路時弓著背,一雙奇異的大手像兩只大鐵錨一樣背在身后,使他在走起路來時讓人覺得他是在馱著一雙手行走。

          他是這房屋的建造者,是菜園的開荒者,是我曾祖父的挖墓人。他在我們家中以活人的姿態(tài)出現(xiàn)的人群中,地位是至高無上的。

          他年輕的時候是什么樣子,我們沒有辦法飽覽了,因為他在年輕的時候從來沒有能力和心情去照過相。幸而他活下來了,否則,他連一張遺像都不會留下來。那么,對他年輕時代相貌的揣測,除了去問那些曾經(jīng)在那一時期熟識他、并且也活下來的人之外,只能憑借自己的想象去體味了。我曾經(jīng)問過我的姥姥,問我姥爺年輕時是否非常漂亮。她對這個問題總是閃爍其詞,有點像當(dāng)小偷的人遇見了警察的盤問,使人多少懷疑她是否真的伴隨過姥爺?shù)那嗄陼r代。按我的想象,把他復(fù)原到年輕時候,他一定是高大、健壯、智慧、豪俠的一條硬錚錚的漢子。不然,他一生的經(jīng)歷就不至于那么豐富。

          我和他的關(guān)系在我童年中一直是淡漠的。他從來不抱我,甚至連我的頭都不曾摸過一下。他那雙異常粗大的手掌是否也揉搓過女人的秀發(fā),我不敢設(shè)想。他有些冰冷,可他卻和姥姥在一起的共同生活當(dāng)中創(chuàng)造了六個孩子——活生生的孩子—— 他多了不起!

          如果要追溯他的往事那的確是一件十分讓人苦惱的事情。我童年時只是聽過他的星星點點的故事,這些故事很少是從他自己口中得知的。長大以后,我開始動筆寫作之后,曾經(jīng)去故鄉(xiāng)訪問那些閱歷豐富的老人。這些老人在見了我之后,幾乎都用同樣的口吻打發(fā)我說:

          “還是去問你姥爺吧,他這輩子經(jīng)歷的才多呢!”

          我只好望著這些老人臉上的遲暮的表情和一生的蒼茫發(fā)呆。那么,我怎么讓他開口呢?他喜歡喝酒,他絕對不會醉,他的理智和節(jié)制幾乎是第一流的,你沒法指望他酒后吐真言。你如果想在一個晚飯后的黃昏陪著他散步,走出我們的房屋,沿著那條小路,一直走到黑龍江岸,看著暮色中銀灰色的江水和寒澈的江波,在這種氣氛中你想幫助他復(fù)原一些他生命之河中的往事,他的思維絕對不會逆流。他的思維在這個時刻會跳躍起來,朝前走去,向我布置明天午飯的內(nèi)容或者是推測最近的天氣情況。

          有一次他見我坐在窗前想心事,就帶著一種同情心朝我走來,問我:“你寫的東西都是真事嗎?”我告訴他不全是。他又問我,“那你是胡編了?”我說起碼要有點影子。他莫名其妙地啞笑了一聲,說:“你除了這個,不能再干別的?”我說至少現(xiàn)在不行,現(xiàn)在我還喜歡。

          “你是不是在犯愁缺故事了?”他說。

          “是的。”我夸張道,“我連飯也不想吃。”

          我垂下頭。我知道暮色此刻籠罩我的臉龐會使我看上去十分憂郁。我希望他能意識到這一點,希望他真的能可憐可憐我想知道他的往事的那種強(qiáng)烈欲望。

          他挨近我,蹲下身來,聲音就像荒涼的風(fēng)聲一樣一陣陣地吹在我耳畔了。“你看到氣象站的房子了嗎?”他說。我仰起頭來,遙遠(yuǎn)的氣象站的白房子那時看上去極像一只銀灰的鴿子在大地上覓食。我向他點點頭。“你知道氣象站沒建之前那里是什么嗎?”我搖搖頭。“那里原來是一個日本人建的大醫(yī)院。”

          我的回憶在這一時刻亮了一下,我想起,母親的確向我描述過一個日本人建的大醫(yī)院的情況。那時候童年的母親總愿意到醫(yī)院附近去撿藥瓶,母親說她小的時候最喜歡玩藥瓶,說那個醫(yī)院非常漂亮、氣派、干凈,她在以后再也沒有見過這樣的醫(yī)院。我一直認(rèn)為那是沾染了她童年懷舊情緒的浪漫的回憶。

          “哦,我似乎聽媽媽講過,那個醫(yī)院后來被一場大水沖跑了。”

          “是啊,一九三八年那場可怕的大水,那時在醫(yī)院前面有一條很華的街,包子鋪、當(dāng)鋪、肉鋪,還有掌鞋的、打子(金戒指)的、做壽衣的、算命的……熱鬧得讓人頭暈眼花,還有開窯子的,有日本娘們、毛子娘們和中國娘們……”

          大他又重溫了當(dāng)年的場景吧,他的聲音聽起來動情極了,那種被壓抑已久的深沉的夢幻般的回顧和那種對遺失的歲月的憂傷的感喟,不由你不為之震動。而我則認(rèn)為,他所指的“華”最重要的是說窯子吧。

          “那時的窯子是什么樣的?”我問。

          “一共有十幾個房間的白房子。睡房在樓上,樓下是做買賣交易的,開窯子的老鴇兼營著別的生意。老鴇一見來了人,就先用茶水伺候上,然后……”

          “怎么樣……”

          “你不要打聽這個了,這個不能寫。”

          “那么,去逛窯子的都是些什么人呢?”

          “那些淘金的、沒老婆的、老婆不在身邊的,啥樣的都有。”

          “那時是否有不去逛窯子的呢?”

          “男人沒幾個能熬住的,但也有不去的,不去的……”

          他又停住了話,他吞吞吐吐地把他對華生活的回憶給打住了。而我的思緒卻仍然停留在那一屋粉黛、紅妝綠裹的窯姐身上,那種軟玉溫香不禁使我聯(lián)想起日本女人素潔、寬松、典雅的和服和她們高高挽起的發(fā),她們的彎彎的眉毛和櫻桃一樣的小嘴,她們緩緩前行的步態(tài)和謙恭施禮的身姿,以及她們撲朔迷離的眼神和遙遠(yuǎn)的歌聲。她們曾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融化了多少男人的血肉和神經(jīng),我不得而知。與此相反,那些熱情奔放、喜歡喝酒和跳舞的俄羅斯女人的野性的長裙子和她們金色的頭發(fā)也像莫測的閃電一樣打入我心間,叫我在向往中栗和驚悸。如今,她們的墳?zāi)挂呀?jīng)一天天地凹陷下去,墳?zāi)瓜袼齻兩n老的乳房一樣干癟了,茵茵綠草在她們的胸脯上重新構(gòu)造新的生命。我知道時間如果能倒流,那么姥爺他們所要的大還是那間白房子和房子中斷腸似的溫柔。

          他蒼老了。許多他熟悉的場景和人物已經(jīng)死亡了。他的呼吸大為此而變得沉重了吧。我知道一個生者最大的悲哀就是因為活得太久而飽嘗了回憶的憂傷和語言的孤獨,他面對新的墻壁時的蒼白心境。

          那么,我還有什么理由去讓一個老人為我的故事的形成而再一次地經(jīng)歷敘述的痛苦呢?

          從那天開始,我不再追尋他對往事的回憶。我愿意看著他以沉默的表情面對日出日落,以無言的深沉對待遼闊的田野和我們居住的灰色的房屋。我曾經(jīng)注意到他蜷縮在墻角時對著在墻縫邊匍匐的蜘蛛時眼睛所閃爍著的瑩瑩水色,你會覺得音樂就在那個時刻產(chǎn)生了。

          我姥姥是一個熱情而又異常聰明的老太太,她極其好客。我們的房屋總是有客人的身影出現(xiàn)。每逢這個時候,姥爺就默不做聲地走到外面,他或者是坐在園子中的壟臺上,或者就坐在門口的木上——這時他面對的是一條路。似乎永遠(yuǎn)都是他在拒絕客人到來時那種少見的家庭氣氛,他崇尚清靜已經(jīng)成為一種癖好。為此,姥姥曾不止一次數(shù)落他的冷漠。據(jù)姥姥講,合作社的時候,姥爺經(jīng)常把自己家的東西偷出來入社。有一天晚上他又從倉房中偷出一根牛繩,他要把它拿到社里去,被姥姥發(fā)現(xiàn)了。他們撕扯在一起,姥姥哭著要用這根牛繩勒死她自己,姥爺只好罷休。這一段佳話在我們故鄉(xiāng)幾乎廣為傳頌。也難怪,他那時是鄉(xiāng)長,愛社如家他要以身作則。后來發(fā)生的一件事情使他從鄉(xiāng)長的寶座上跌下來。

          那是紅色在中國大地上發(fā)瘋彌漫的十年當(dāng)中的最初歲月。據(jù)我母親敘述,那個時候他們在每頓飯即將開始時都要敬祝三遍“萬壽無疆”,然后才會吃飯。秋天的某一個日子的午飯是金黃色的,母親在饑餓的祝愿聲中聽到了門外響起一大片混亂的腳步聲。很快,姥爺被七八個人給揪到了鄉(xiāng)政府。他們告訴他,他被撤職了,因為他的弟弟投奔“蘇修”去了。

          我姥爺四十年代淘金時結(jié)識了一個專做籠屜的手工藝人,小姥爺一歲,同樣是闖關(guān)東過來的,他們就拜了把兄弟,本不是親的。這個人在一個牧場里喂牛,有一天他去江邊釣魚,不知怎么的就有一種要泅到對岸去的欲望。據(jù)事后在勞改農(nóng)場改造的這個人講,如果那天他能釣上魚的話,他就不會那樣做了。他在江邊靜呆了兩個多小時,魚漂還沒有一點沉下去的意思,他聽到對岸傳來一陣稠密的鳥聲,他就怦然心動。他知道他釣魚結(jié)束后面對的仍然是牧場上沉默的牛群和牛群包圍著的黯淡的房屋和潮濕的晚。他習(xí)慣于草地上的休憩,可天像得了重感冒一樣不斷發(fā)出寒冷的叫聲了。他覺得他要去對岸看看什么了。他是否是想用自己的嘴巴去碰碰那些異國女人的高鼻梁,抑或他是想同那些黃頭發(fā)的男人比試一下酒量,大家為此做了許多種猜測。反正那天他是跳進(jìn)江水之中了,他像一只蝌蚪一樣很快接近了國境線,這時瞭望塔上的呼喚向他傳來,幾個巡邏兵端著槍從沙灘上朝他跑來。他喪魂落魄地被揪上岸來,人們想從他身上搜出一些情報之類定罪的證據(jù),可除了他的胸前吊著一個粉紅色的香荷包之外,人們一無所獲。那個香荷包是哪個女人送給他的,我們無法猜測——香荷包看起來已經(jīng)很老了。

          我姥爺每天天不亮就起炕了。這時候曙光還未成形,長夜盡頭的星辰依然冷清地閃爍。我們在朦朧睡意中感覺到他像一只受傷的狗一樣蜷在墻角。我們的灰色房屋和房屋以外的菜園、豬圈、雞舍,都很隆重地戴著灰色的帽子,垂著眼瞼傾聽我們的呼吸。這個時候姥姥不得不在嘟噥聲中穿衣起來。她熟練地點起油燈,把前一天晚上就預(yù)備好了的柴火塞到灶坑里,架起火來。不久,油燈的火苗像一只金色的飛一樣消失在灰得發(fā)亮的隱隱的晨中。煎魚的香氣把我從睡眠中饞醒,我望見姥爺坐在圓桌旁咝咝啦啦地就著魚喝酒。這時他一句話也沒有。等到酒氣和魚香氣同天色一樣變得更為亮堂的時候,我就身起炕,洗臉梳頭。等到我們坐到桌子旁時,他的殷實的早飯已經(jīng)結(jié)束,他就重新挨到枕邊,蒙頭大睡。直到上午十點多鐘,他才又一次起來對著恍惚的陽光發(fā)呆——他天天如此年年如此。

          我對疼痛的最深刻的感覺源自我姥爺,它使我在童年生活中與他形成一道隔膜。在我們那里,盛夏同罕見的白夜一樣短暫,你會覺得夏天就像一只漂亮的梅花鹿從森林中跑出來,在接近你房屋的時候又突然掉頭而去一樣的匆匆。我們的菜園里很多試驗性的瓜果也就相對縮短了茁壯的生長期,你可以想見那時我能吃到外地的西瓜時的瘋態(tài),因為菜園中的瓜果向我展覽的只是初始的微笑,它們很快會在秋霜的陣痛中流產(chǎn),你去品嘗不成熟的果實時全部的感覺就是苦澀。那個短得驚人的夏天里我舅舅從外地帶回來兩個西瓜,每個西瓜都比我的頭顱大上兩三倍。它們的表皮看上去漂亮極了,一片濃濃的綠色上面彎曲著許多條鋸齒形的黑條紋,那些黑條紋均勻到了使人懷疑那是誰用墨筆畫上去的地步。我姥姥就操著一把雪亮的刀沿著黑線切下去,很快我們的眼睛都明亮起來——我們分明看見了那里面盛開著的鮮紅鮮紅的肉了。我們還看見許多黑色的子像眼珠一樣晶亮地藏在里面。我分到了一塊稍微小一些的,我很快就站在墻角把它吃光了,那種甜滋滋的涼爽如今又像纏綿的流水一樣縈繞在我的腦際了。吃過了一塊我很不過癮,我又朝姥姥要來另外一塊(事實上只能稱做一片,很薄。姥姥在刀上用了功夫,她對稀罕物有時會表現(xiàn)出一種吝嗇),我捧到這片西瓜后不知怎么的就哭了。當(dāng)時舅舅是第一次帶新婚不久的舅母回家,舅母就把她手中那塊最大的瓜給我,于是小姨和大舅也都把他們手中剩余的瓜給我,我在哭泣聲中把它們?nèi)砍怨猓欠N餮相一定使姥爺大為氣憤。那天晚上真夠不幸的,六歲的我不知怎么的竟然尿了炕。我尿完之后就醒了,我躺在濕的黑夜里心里恐怖極了,我便哭出聲來。姥爺和姥姥驚醒后掌燈一看我尿了炕,就怨聲連天地數(shù)落著我。我姥爺就像打掃豬圈的亂草一樣將我扔到炕沿,然后他的手很有力氣地把我過來——我的臉、胸脯就貼在了炕面上,而我的屁股則朝著上面——那是一種預(yù)備挨打的趴的姿勢。姥爺這樣布置完我之后就用大巴掌摑我的屁股。我聽見巴掌濺到我屁股上發(fā)出一陣陣清脆的響聲,就好像一雙腳踩到堅硬的冰雪上所發(fā)出的聲音。他邊打邊罵著“沒出息的、貪吃的……”后來還是姥姥在我忍耐不住的哭聲中制止了他的行為。第二天早晨,我起炕后覺得頭很疼,而且嚴(yán)重的是我的屁股疼到了不敢坐下去的程度,我每走一步路都很艱難,使我懷疑我與別人不同,別人平時可能是用腿走路,而我則用的是屁股。因為疼痛和委屈,我開始到箱子中去找我的衣服,我把它們卷在一起,打算著回家。可當(dāng)我想起爸爸媽媽離我無限遙遠(yuǎn)時,我不禁又心酸地哭出聲來。我沒有辦法憑借自己的力量去投奔他們,而且把我留在這里又是他們的意愿于是,我竟然連父母也恨起來了。

          我至今認(rèn)為疼痛是一種力量,是使一個人早熟的催化劑你可以在疼痛中感覺到周圍的世界在發(fā)生著變化,你再看日月星辰時就會懂得了存在者的憂傷。那么,當(dāng)我寫下上述文字時,我絕對不是想讓人們對我那一次挨打產(chǎn)生一種同情,我只是想再一次地在麻木的生活中重溫一次美的疼痛,為此我感謝姥爺,感謝他能給我寫下這些文字的勇氣。

          讓我怎么向你描述我們那里的晚呢?說它新鮮、艷麗到了使人想飛到那里的風(fēng)采,還是說它濕潤、憂傷得仿佛在淚水中浸泡過?總之那里的晚像一種病一樣讓人心疼得難以忍受。這些晚總是背對江水,面向那一片莽莽蒼蒼的森林面柔曼地沉淪。我們在晚沉淪的時候心里總有一種發(fā)脹的感覺。我姥爺這個時候喜歡坐在暮色徐徐涌來的萊園中觀看這一派晚景,一種沒有聲音的景色。他的一生好像在這個時候回光返照。這個時候姥爺常常要犯一種病,醫(yī)學(xué)上叫做“小腸氣”。我們常?匆娝鼜牟藞@中出來,他的雙手不再背在后面,而是緊緊地捂著褲襠,劇痛使他臉上的肌肉看上去很不規(guī)則。他是怎么得的這種病我從來沒有探究過,我一貫認(rèn)為是晚誘發(fā)了他的病癥,他的劇痛仍然源于自然。這種病像流感一樣讓他和我姥姥都覺得格外苦惱。他曾為此做過一次手術(shù),但手術(shù)之后只要是他一個人獨處菜園,又面對著晚的時候,他的病就會重新發(fā)作。他的手緊緊地護(hù)著疼痛部位,看上去十分讓人憂愁。

          他的故事是不是有些平淡了?前年我回故鄉(xiāng)去看望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蒼老到了不愿意說任何話的程度。他仍然喜歡墻角,喜歡沾一點酒,喜歡晚,喜歡菜園,喜歡我們在房屋前庇下的那一種說不清楚的生活方式。我在那里只住了一周時間,就遇見了他兩次的昏迷狀態(tài)。據(jù)姥姥講他現(xiàn)在常;杳裕峙虏粫昧。他昏迷的時候只要用一根針去放一放他的血,他就會慢慢蘇醒過來。他有一次昏迷時我們?yōu)樗┥狭藟垡拢K醒后發(fā)現(xiàn)了,禁不住蒙頭哭了。我親耳聽到他向我嘮叨,他看中了一塊風(fēng)水寶地,他想趁自己還能動的時候把他的墳?zāi)菇o挖了。他不愿意由他的子孫來為他挖墳?zāi)埂K艺f完這句話后,問我,“你仍然缺故事寫嗎?”他告訴我,如果缺故事了,就寫寫他的牙齒和頭發(fā)。我不知道他的牙齒和頭發(fā)意味著什么,因為他向我講這話時他的牙齒和頭發(fā)已經(jīng)脫離了他的身體。他那雪白的牙齒和烏黑的頭發(fā)遺失在哪一條山谷了呢?

        白夜

          夏至前后的夜晚生動得讓人無法入睡。你在子夜時分才會感覺到天空的亮色變得稍稍遲鈍一些,但只是一兩個小時的遲鈍,絕對不會超過三四個小時,黎明的雞血紅又熱辣辣地在東方散發(fā)出奔放的晨光了。你完全可以在晚上八九點鐘的時候去球場上打球,可以在菜園中精耕細(xì)作。

          那段日子里我們始終被光明所擁有著,我們對光明的感覺到了懷疑世界上是否還會有黑暗的程度。你去江邊或者去田野,完全可以不必計較時間,你可以在上午睡覺,而在晚上開始工作。因為太陽在那時候通常是晚上六七點鐘才落山。

          我們在那段時光里幾乎天天都在盼望著極光的出現(xiàn),那種盼望一點也不焦灼,一點都不心慌意亂,顯得十分沉靜和自信。我們總是想,它就要來了……于是我們就仿佛看到了許多條光帶在山間或是天空一側(cè)像綽約的野花一樣開放的姿態(tài),仿佛看到了我們的房屋在極光來臨時受到了隆重的加冕——它披著粉紅色的紗麗,害著羞,不肯去上出嫁的馬車,那時我們就感覺出自己是睡在紅房子里。那種日子里我們極其害怕雨水,雨水一來,我們要看極光的愿望就仿佛成了一種多余的要求。因為雨水盡管把天空洗得很干凈,可是它相對地淹滅了一些實在而美麗的事物出現(xiàn)的機(jī)會,就好像一件華麗的衣衫被扔進(jìn)洗衣桶中我們看不到它真實的面貌,看到的大多是銀色的泡沫。那個時候誰想要泡沫看呢?我們當(dāng)然要誠心以待地靜候極光那嫵媚的笑容了。

          這樣說,你會不會要問我們那一段時光是否因為陽光頻的包圍而感覺到干燥呢?不會的。因為我們的村落連接著浩浩蕩蕩的原始森林,森林中的樹木總是把它碧綠的水分子像扔銅錢一樣地朝我們的居住區(qū)拋來。尤其是微風(fēng)吹來時,那些水分子密得像魚苗一樣晃動著柔軟的身體朝我們游來。更何況,我們面臨的那條黑龍江像個失戀的人一樣總是把它濕的歌聲唱給我們,我們的日子過得多么涼爽和清新。

          白夜像我年幼的粉紅色的腳趾,我實在舍不得在它身上穿上任何一只鞋子,我情愿光著腳丫從房屋跑到江邊,再從江邊跑到岸上的黃豆地里去聽鳥聲。

          如果說一對夫妻擁有六個孩子不算稠密的話,那么當(dāng)這六個孩子成長起來,各自組成了新鮮的家庭,又重新回來時,那么這個家族就會像蜂房一樣熱鬧。我姥姥家就是這樣。

          白夜來臨時,二姨、大舅、小舅、三姨都各自攜帶著他們的丈夫或者婦回家了,有孩子的再帶上他們的孩子。那些還不懂事的小孩在襁中的樣子簡直像一塊大點心一樣可愛。他們回來時像串親戚一樣受到客人的待遇。但這種待遇只會持續(xù)一兩天,過了三天,我姥姥就會咐她的孩子們干活,讓這個去剁雞食,讓那個去洗菜,她又恢復(fù)了年輕時操縱孩子們的那種自由和樂趣。

          他們?yōu)槭裁匆x擇白夜來臨的時刻回家,我至今也想不明白這個問題。也許他們把白夜當(dāng)成了一種節(jié)日,他們要趕在這個時候回來慶祝一下吧。但這個時候我媽媽和我小姨都不會回來,她們離我姥姥實在還很遙遠(yuǎn)。所以房子里的笑聲常常勾起我對媽媽的回憶,那時候心里就有些發(fā)酸——大那是最初的感傷吧。

          在這些姨和舅當(dāng)中,我最喜歡我二姨。她是六個姊妹中性格最為開朗而且長得也非常漂亮的一個。我記憶中的她是鵝蛋臉,一雙眼睛像牛郎織女星一樣散發(fā)著與眾不同的光彩,她的下巴的左方靠近嘴角的地方有一顆黑痣。她很能干,洗衣、做飯、裁剪、縫紉,樣樣都拿得起。她一回來總喜歡逗我玩,因為她沒有孩子——至今仍然沒有親生的孩子。她離姥姥家比較近,所以也是回來得最勤的。我剛來的時候,母親和我姥姥一直有讓我給她當(dāng)女兒的共同愿望。因為我上有姐姐,下有弟弟,我們家庭中不要我也可稱得上兒女雙全。母親把我留在姥姥家后回家的第二天晚上,我二姨就帶著許多糖果來看我了。她一進(jìn)了院子我們就聽到她的笑聲和狗對她的歡迎聲了。她進(jìn)了房屋后像找寶一樣尋找我,她稱我為“小大人”。

          “小大人,你過來,讓二姨親親。”

          我猶豫的時候,姥姥已經(jīng)像推磨一樣地把我推到二姨面前,二姨就抱著我的頭像啃蘿卜一樣地清脆地親我的臉。每次我都會感覺到她頭發(fā)里的香味。她喜歡洗頭,而且不用香皂,只喜好清水,但清水不知怎么的就單單給她的頭發(fā)里留下了香味。所以在以后的生活中幾乎不是她的熱情和親昵吸引我走向她,而純粹是因為她頭發(fā)里那種夢囈般的香味。

          “小大人,二姨背你上俺家去睡緞子被。”

          “我不去。”我說,“緞子被有啥好睡的。”

          “滑溜溜,像電光一樣,它能給你撓癢癢。”二姨說。

          于是那天晚上我就被二姨帶去睡她的緞子被了,長大以后我才知道那是她想就此收留了我的一個動機(jī)。二姨沒有說謊,那個晚上我的確睡上了一床湖綠色的緞子被,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那被面上有十幾只牡丹的刺繡圖案和十幾只金色的小鳥。那些小鳥都有著夸張的翅膀,使人想到它們是一群可以飛進(jìn)月亮的鳥兒?晌也恢趺吹膮s很害怕我二姨夫,而且至今見他時仍有些惴惴的。他是做邊防工作的,喜歡喝酒、打獵、捕魚、冒險,還喜歡二姨的那顆黑痣。他看起來有些兇,別人都叫他“大陰天”。任何頑皮的孩子一見了他都有一種本能的害怕。我姥姥一直認(rèn)為我二姨沒有孩子是因為他面相不善,但他的心腸卻很熱。那天晚上睡下去不久,我被一陣聲擾醒——二姨夫的聲像虎嘯一樣張。我突然意識到媽媽離我遠(yuǎn)去后,二姨可能就要收留我了。我想到了“后媽”這個字眼,心里就極其恐怖。我掀開被子,光著腳丫下了炕。房子里漆黑一片,我站在冰涼的地上無論如何也用腳踏不到我的鞋子,我就蹲下來用手摸。我先摸到了幾只大鞋和我的一只小鞋,我把小鞋用一只手提著,然后再用另一只手去摸,結(jié)果老是摸到那些大鞋,我的那一只小鞋仿佛被老鼠給偷跑了。我摸得失去了勇氣和信心,我真想把燈打開或者把窗簾撩開借一下光亮,可是我卻擔(dān)心這樣做會弄醒了二姨他們,我就不知所措地哭了。我的哭聲一響燈就亮了,二姨從被窩里爬出來將我抱到炕上,問我:“小大人,你怎么睡到地上了?”

          “我不想在這里睡。”我哭著,“我要回姥姥家。”

          “今天晚上不行了,太黑了,外面有大馬猴,等天亮了再送你回。”

          “不,我要姥姥。”我仍然哭。

          “你別啰了,我們把她送回去吧。”二姨夫身起來,飛快地穿上褲子,二姨也飛快地給她自己穿上衣服,然后他們關(guān)上屋門,送我回姥姥家。

          我仍然犯罪似的深刻地記憶著那個夜晚,我趴在二姨夫背上,由他背著我,二姨跟在后面打著手電,那天沒有月亮。我們走過許多田地和房屋,腳步聲引起許多狗連綿不斷的叫聲。一段一段的小路互相銜接著,彎彎曲曲地通向姥姥家,那條路好像很長很長。我們到達(dá)姥姥家大門口的時候,我已經(jīng)聞到了二姨夫身上散發(fā)出的熱乎乎的汗味了,他顯然因為背我而累得精疲力竭,一路上他和二姨沒有任何一句話,二姨和他也沒有任何一句話。我姥姥被喚醒后起來開門,一見他們送我回來,心下一酸,忍不住嘆息著說:

          “這么不省心的孩子,唉,誰稀罕呢?”

          “到底不是親生的啊。”我二姨這時候忽然很絕望地說出這句話,然后她放聲大哭起來,我姥姥也跟著哭起來,直哭到我也跟著哭起來的時候她們才罷休。

          我現(xiàn)在一想起這件事情心中就極不安寧,我太任性了,假如時光可以倒流,我多希望我能重新回到二姨的房子,和她一起睡一夜,聞聞她頭發(fā)里的香味,可惜這一切已經(jīng)過去了,F(xiàn)在二姨已經(jīng)收養(yǎng)了兩個孩子,都是女孩,一個如我一般的年齡,聽說快要出嫁了,與二姨處得還好,另一個女孩還很小,大約今年才是上學(xué)的年齡吧。二姨辛辛苦苦地操持著這個家,從她最近寄來的照片看,她顯得蒼老了,但是笑容卻依舊寧靜。

          那一年的白夜和每一年的白夜一樣,姥姥的這些孩子像南歸的燕子一樣紛紛飛回他們的舊巢。這時候菜園里各色菜蔬已經(jīng)全部下來了,我們的飯桌上每天都有好幾盤的炒青菜可以吃。二姨用葷油燉的豆角簡直要把人的嘴都香歪了,而生蔥、小辣和西紅柿匯集在一起的涼拌菜更是美妙異常,這個時候如果還有一個土豆湯,湯上面漂著一層濃綠的韭菜,那可真要把人的肚皮都撐破。二姨這個時候做的飯菜就把整整一個家族的人都弄得飽嗝連天,我和表弟、表妹們常常在笑聲中像過年放爆竹一樣地放屁。

          但是二姨偶爾也有不做飯的時候,不做飯的時候二姨就是病了。一天晚飯即將開始的時候,我姥姥咐我去喊二姨回屋吃飯。我出了房子就大聲地召喚“二姨二姨”,我聽見答應(yīng)聲從菜園深處傳來,我就走入菜園,一直走到盡頭的廁所。我看見二姨蹲在那里面,臉上有一種苦相,她看見我喊我“小大人”的時候臉上的肌肉似乎是痙攣的。我告訴她要吃飯了。然后我問她今天為什么不做飯?她說她病了。 “你病在哪里?”我問她。“在這兒。”二姨從廁所里站起來,我看見她腿間落下一條鮮紅的東西,宛如落。“血!”我驚叫,“二姨你怎么出血了?”“還不是讓你這個‘小大人’給氣的,你以后不要再氣二姨了,你一氣二姨,二姨就要出血。” “疼嗎?”我問她。“疼死了。”二姨說。

          這么重要的情況難道我姥姥不知道嗎?二姨病成這個樣子我們誰還想吃飯?我聽完后一邊哭一邊跑著穿過菜園,當(dāng)我從菜園中猝不及防地跑出來時,正與在院子中覓食的小雞雛相遇,我的一只腳踩死了一個柔軟的小生命,可我顧不上這些了,我跑回房屋,姥姥正往飯桌上端菜。我抓著她的圍裙切切地說:“姥姥你快去看看吧,我二姨出血了,她要被疼死了!”

          姥姥和圍在飯桌旁的親戚們像被搗了老窩的蜜蜂一樣一轟而起,紛紛跑出房屋,這時候我二姨卻從容地從菜園迎著我們走來。

          盡管這是一場虛驚,但當(dāng)時我的確被嚇了一跳,而且這種恐懼一直像陰魂一樣縈繞著我,我懼怕血。我十五歲的那年夏天,當(dāng)我看到第一縷生命的流泉從我體內(nèi)鮮紅地流出來時,我的眼前馬上閃現(xiàn)出二姨臉上的痛苦的表情,那種痛苦不知是什么時候已經(jīng)注入我的生命,我感到異常疼痛。我現(xiàn)在才悟到我的痛苦源自我二姨,她當(dāng)年的表情留給我的印象像刀斧鑿過的痕跡一樣清晰,我無法逃脫疼痛的籠罩了,但我并不為此憂傷,因為它叫我永遠(yuǎn)真實地記憶著一個人,記憶著一個女人在這塊土地上所有的痛苦和悵惘。

          白夜的高潮應(yīng)該算做極光的出現(xiàn)。我長這么大只遇見過一次。那是白夜初來時,我和姥姥去黑龍江邊刷鞋子。當(dāng)我們剛把大大小小、五顏六色、形狀各異的鞋子用石頭住,浸入江水中時,猛然間覺得天一下子變得暗紅起來,太陽不見了,江水閃現(xiàn)著紅銅色的金屬般的光澤。姥姥吃驚了一下,然后她低聲說:“來了極光了!” 我們就一起朝岸上跑去。我鉆進(jìn)岸上的黃豆地里,像一只紅狐貍一樣藏在里面。我聽不見任何聲音,所有的鳥似乎都消失了。那時我并不覺得那是一種美麗,我只是覺得十分恐怖,十分膽寒,天地一下子變得如此詭譎,我覺得自己的牙齒在恐懼當(dāng)中像失靈的馬達(dá)一樣抖不休。我還看見我們的房屋在我遙遠(yuǎn)的視野中變得像一頭紅象一樣,好像這房屋將被上帝領(lǐng)走。直到極光消失之后,天地又恢復(fù)了往昔的樣子,我才站起身來,無力地朝家走去,那時真仿佛是病了一場,我倒在姥姥的懷里,流著眼淚告訴她,我喜歡白夜,但不喜歡極光。那場極光的確使我大病一場,我躺在溫暖的灰色房屋中一直睡了兩天兩夜,當(dāng)我重新醒來時,那些回來過白夜的姨舅們大都攜帶著他們的孩子離去了,只有我二姨還留在那里。我醒來時發(fā)現(xiàn)她的手正搭在我的額頭上,她俯下身親昵地說我:“小大人,你真是差點把二姨又嚇出血了。” “二姨……”我說完這兩個字就哽咽了。我覺得眼角流出的軟軟的淚水燙著了我的臉頰,我的淚水從來沒有那樣熱烈過,整個白夜的背景忽然間變得黯淡起來,而我二姨卻異常明亮起來。

          窗外的鳥又來召喚我了,陽光不再那么刺眼,天地間的白色光束好像淡了許多,大白夜就要過去了。白夜的壯麗將連同羞澀一起被七月的風(fēng)給收走,它給我們留下了一個淡妝的姑娘,姑娘的眼睛在望著她出嫁的馬車——許多年過去后我仍然這樣懷想白夜。

        漁汛

          “棒打狍子瓢舀魚”,是我們那里流傳的一句話。它向我們訴說著那里過去的富饒。據(jù)說你走進(jìn)森林就可以看到成群的狍子像一片樹木一樣林立其間,你操起一根木棒就可以打死一個——它將使你烤狍子肉的黃火徐徐燃燒起來。那么魚呢?姥爺他們那一輩的人回憶起來總愛說,拿一把舀子,隨便地站在某一處江段,你盡管彎下腰,那么你就會打撈起活蹦亂跳的魚來,這種說法令我多少次饞涎欲滴?上,我沒有趕上那個自然富庶得讓人無限神往的時代,我趕上了這個時代的尾部,即便如此,尾巴上亮晶晶的鱗光足以勾起我的樂趣和情致了。

          在黑龍江,漁汛大抵是在冬季出現(xiàn)。漁汛降臨時,那些品種多的魚游經(jīng)我們的居住區(qū),撞在銀白色的網(wǎng)上,真有些群芳薈萃的味道。而夏季則不一樣。夏季一般是捕魚的淡季,大家使用的工具也大都是那種像草筐一樣的須籠:它狀如壇子,底部封閉,中間膨脹著隆起,像孕婦的肚子一樣,上面留著一個巴掌大的出口,出口處抹著魚食。你可別小瞧它那圓鼓鼓的肚子,不要以為它里面很空洞,其實那里面有一個暗道,暗道像一個人的動脈神經(jīng)一樣通向出口。魚可以循著食道走進(jìn)來,但進(jìn)來之后就別想再出去——人對待魚似乎從來沒有客氣過。這似乎是一種十分小氣的捕魚方式,但冬天卻不一樣了。

          冬天的漁汛到來時,你早幾天前就會聽見封凍的江面?zhèn)鱽硪魂?a target="_blank" title="顫">顫抖的聲音,那是漁汛到來的消息。這個時候家家戶戶大抵都因為貓冬而過得有些膩味了。所以人們迫不及待地把魚網(wǎng)找出來,把落滿灰塵的冰找出來,把夜間取暖用的火盆找出來。如果誰家的魚網(wǎng)有漏洞了,那么這家的女主人還要把梭子找出來補(bǔ)網(wǎng)。這些女人在補(bǔ)網(wǎng)的時候動作快得讓人眼花亂尤其是你如果站在旁邊看她補(bǔ)網(wǎng),她的動作就愈發(fā)快得讓人心慌了。

          男女老少只要是能動,只要是還有御寒能力的,那么這個時候就全部涌到江岸。張家的大門開了,那里的一大家子人像正月里走親戚一樣去大江了。王家的大門也開了,那家的男人矮矮的個子卻背著一麻袋的魚網(wǎng),他的女人跟在后面抱著許多柴火。他們往江上去的時候步子是慌慌張張的,他們生怕他們?nèi)ネ砹唆~全都闖到別人家的倉庫里。我們家的灰色房屋也開了,我們像蘇醒過來的蛇一樣爬出大木刻房屋,外面的寒氣像春風(fēng)一樣給我的臉頰涂上一層胭脂。姥爺弓著腰早就走在前頭了,姥姥套上狗爬犁,把干草、魚網(wǎng)、鐵絲籬和捕魚用的東西也裝在里面了。我們魚貫地朝大江走去。

          家家戶戶都在搶著占“魚窩子”。這時候他們既顯得急,又表現(xiàn)著一種謙虛的大度。誰若占多了“魚窩子”,看到后來的人沒有地方可以再占了,那么他就會又心疼又熱情地讓給這個人一個“魚窩子”。平日里靜寂而銀白的大江像被點燃了一樣變得空前活躍。那一段江面看上去就像一條開滿鮮花的道路一樣芬芳無比。你隨時都可以聽到他們捕捉到大魚時那興奮的叫聲:嗨——一條大蜇羅!哎——多漂亮的細(xì)鱗!

          而我最喜歡的魚卻是狗魚。狗魚的脊部是深色的,上面她一回來姥姥就派我和她睡一個炕,可我喜歡她帶回來的東西卻不喜歡她,所以她不像二姨那樣親切地叫我“小大人”,而稱我是“倔頭”。

          “倔頭,你先起來,看你姥姥做啥好吃的了。”

          “饞嘴梆子。”我嘟噥著穿衣穿褲,然后蹬上鞋跑到外屋,在熱氣騰騰的鍋灶前觀察早飯的情節(jié),然后我再跑回西屋,告訴她,“煎魚、燉魚、魚湯……”

          “又是魚、魚的……”她嘀咕著,開始伸著懶腰慢騰騰地鉆出被窩。她鉆出被窩后懶的樣子簡直太可愛了。她的頭發(fā)像樹葉護(hù)著樹身一樣濃密柔順地圍著她的腦袋,她的臉蛋看上去白里透粉,嫩得像新殺的魚肉,真有點小姐的樣子。

          “魚兒——吃飯了!”姥姥又在喊她。

          “我還沒梳子呢!”她說。

          “吃了飯上大江去換你爸。”姥姥說。

          “我不去,那么冷。”

          “那你看家,我去了。”

          “你要去把倔頭也帶上。”她說。

          “我礙著你的眼了?”我不滿地問她。

          “沒礙我的眼,小姨是讓你去江上跟姥姥學(xué)逮魚。”

          “逮你。”我說。

          我不再和她斗嘴。我迅速地吃過飯,然后穿上棉猴、棉鞡,戴上棉巴掌、棉帽子和口罩,由姥姥領(lǐng)著去大江換我姥爺休息。我們出了房屋后馬上感覺到又是一個冷得冒煙的天氣。無邊的寒氣把前方的雪路弄得非;鞚,我們好像是走在霧中,要走一程看一程,否則會因為模糊的視線而誤入深雪窩中。天上的太陽仿佛已經(jīng)沒有了,你要尋找許久才會看到它的位置,它像不足月的棄嬰一樣孤零零地生存在蒼白的氣氛中,像一淺黃色的絨毛一樣,一點也不明亮和豐滿,仿佛被寒冷給撕碎了。

          我們走到江上時姥爺正在喝酒。即使他捕到了二三十斤一條的魚,他的臉也還是陰沉的。我家的黃狗身上掛著一層厚厚的白霜,它看起來就像白狗一樣了。它大是忠實地守候了姥爺一夜吧,它一見我們到了,就搖著尾巴用腦袋蹭我的腿,然后還用兩只前爪撲我的胸脯,那副解放般的快樂勁讓人覺得它和姥爺呆在一起一定是飽嘗了不少孤獨。我很可憐它,就抱著它的腦袋親它的嘴巴,它的嘴巴因為熱,所以沒有沾上白霜,它的黑黑的嘴巴和我紅紅的嘴唇相接觸的時候我姥爺總是別過頭去,他似乎很不習(xí)慣這種親密的方式。黃狗和我親熱之后,就迫不及待地找地方去解手了。它經(jīng)常是穿過近在咫尺的國境線把它的排泄物遺棄在另一片國土上,然后又得意洋洋地跑回我身邊。它這樣做總是讓人很為它和我們自己的命運擔(dān)心,好在誰也不會注意到一條狗的行蹤,我們的目標(biāo)已統(tǒng)一到漁汛上。

          漁汛的尾聲的信號是魚兒傷痕累累通過封鎖線。大的魚群過來的時候,我們用網(wǎng)阻攔到的大抵是那些貪吃或缺少經(jīng)驗的極少的一部分魚,這部分成為我們額外的收入,但大部分的魚卻機(jī)警地走出我們的埋伏區(qū),掙脫出去的就意味著又產(chǎn)生了再通過另一個村莊的危險性——它們面臨著那些消失了的伙伴的共同的命運。人們都喜歡它們的身體,卻很少為它們的命運操心,人們都知道閃閃發(fā)光的鱗片可以把一個本來很窮的家庭照耀得明朗一些,給一個富裕的家庭再增添一縷歌聲。所以,無論是江中的魚,還是海中的魚,它們的數(shù)量不是與日俱增,而是日趨減少,所以那種用瓢舀魚、用麻繩捕魚的動人故事只能成為歷史,成為后輩者的童話了。

          我們坐在漁汛的尾聲中感覺到的是無限的疲憊。那時候收獲已經(jīng)不是一種喜悅了,它已經(jīng)熟穩(wěn)地幻化成一片蔚藍(lán)色的空氣。你呼吸著這空氣,產(chǎn)生的只是舒緩的平靜,就是平靜。然后你還會有一種隱隱的失落感。我們在大江上留下了無數(shù)個幽黑的冰眼和無數(shù)堆墨色的炭灰,那一切看起來像上帝拋下的一堆遺物,像節(jié)目高潮過后四散的爆竹碎屑。天仍然無休無止地呈現(xiàn)著冬日的蒼白,也許會有一場雪降臨。這時候云彩就會成為暗灰色,氣壓降低,冷空氣在沉悶的時候好像被暖化了一些,所以落雪的天氣總不會讓人覺得特別冷。我深深地記憶著那次漁汛結(jié)束的時候我們套著狗拉的雪,載著那些已經(jīng)凍僵的魚和那些沾滿了水草的魚網(wǎng),朝我們的灰色房屋走去的情景。那時候大家都默不做聲,那時候最大的聲音就是狗的熱氣嘖嘖的呼吸聲。我們走到半路時天忽然下起大片大片的雪來,雪很快彌漫了我視野中的一切景色,一種原始的蒼涼感大就是那個時候注入我心田了。現(xiàn)在我敘述上述情緒時,暑熱好像在層層剝落,震人心魄的寒冷和涼爽又一次將我緊緊圍困,我只能埋下頭來在這擁擠的城市的一個灰暗的角落里為這美麗的憂傷而哭泣。

          那一次小姨回來趕上了漁汛,漁汛也成就了她的婚姻。那個時候倉房中堆著的魚是絕對吃不完的,不管你采取什么方式去吃,到春天時它們肯定還有剩余的,所以我姥姥和姥爺合計一番后就決定賣掉一部分。

          買魚的是個外地人,他低價收購,然后再高價賣到捕不到魚的地方。他那天是開著拖拉機(jī)來我家的,那是個野性十足的男人,他一眼就看上了我小姨。當(dāng)他詢問我們家這些魚都是誰捕來的時候,我小姨像貓一樣甜膩膩他說:“我……‘你真能干。’”他夸贊小姨,小姨的長子就晃悠得像秋千一樣了。我當(dāng)時很想揭露小姨,但我看見姥姥在向我使眼色,并且打發(fā)我出去做無關(guān)緊要的事,我便知道姥姥是想讓這個滑頭的男人做她的女婿了。

          小姨的確和他結(jié)婚了,但婚后不久他們就分居了。我小姨哭哭啼啼地跑回娘家說那個男人在外面不老實,她憎恨那次漁汛給她帶來的厄運。她已經(jīng)懷了孕,后來她生了一個女孩。她的皮膚開始粗糙了,孩子的哭啼使她沒有時間再顧及她的容貌,她的好看的長子也就被迫掉了。她子的那天是一個明亮的秋日,我聽見了小姨的哭聲——明亮的哭聲。漁汛離她的生命已經(jīng)越來越遙遠(yuǎn)了,然而不管我們?nèi)绾伪苊庠谒媲疤釢O汛的事,但誰也不會忘記她的小名——小魚。大家仍然那樣稱呼她,她也低低地悵惘地答應(yīng)著,仿佛她真的來自一片水域似的。

        金色草垛

          那一年收獲完土豆之后,天空中飄著的風(fēng)就變得爽利了,山上的樹葉一天一種顏色:前天是淺黃色的,昨天就有黃中透紅的,今天通紅的葉子也出現(xiàn)了。這些葉子變了顏色之后,就像那些喜歡趕集的婦女一樣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飄揚(yáng)出去。那段時光我總會看見光禿禿的樹干和枝籠罩之下的一大片深紅和金黃相重疊的葉子。

          收完土豆之后我們的秋收勞動就做了一大半,我們把土豆下到房屋中的地窖里,然后準(zhǔn)備歇息幾天了。

          我姥姥說:“姥姥帶你去二姨家住幾天吧。”

          我聽到這驚人的喜訊后就去柜子中找我的衣裳。我想穿那件綠格子上衣,它是二姨給我買的,平素里姥姥不準(zhǔn)我穿它,說怕把這么金貴的衣裳穿糟了。

          我和姥姥去串親戚了,我們?yōu)槎痰钠牌艓е话^年時人家送來的、而姥姥至今舍不得吃的變得堅硬了的點心。然后我們還帶著兩瓶水果頭:一瓶是紅色的山楂,一瓶是淺黃色的菠蘿。我們走出灰色的大木刻房子的時候我央求姥姥讓我把狗也帶上。我姥姥開始時有些答應(yīng)了,后來當(dāng)她看見姥爺從門邊出來,步履遲緩地來到院子中目送我們時,姥姥忽然說我不能帶黃狗去,黃狗要留下來陪我姥爺。

          我和姥姥行走在路上,我看見大片大片的田野都在被收獲雞群在麥地里懶洋洋地麥粒,它們身上的羽毛被陽光擦得亮的。我姥姥邊走邊囑咐我到了二姨家要守規(guī)矩,不要亂跑,不要大聲說話。吃飯時要小口小口地送,不要吃出聲?曜硬灰獫M菜盤亂插,只動朝自己這面的。見了二姨的婆婆要叫“王姥”,要給她行禮問好,見了王姥的閨女傻娥不要惹她,她有瘋病。姥姥甚至還囑咐我不要吃撐著了,以免在眾人場合放出屁來。

          我們是午飯后出發(fā)的,由于姥姥是裹足,路上又碰到幾個熟人說話耽擱了一些,所以到達(dá)二姨家時已經(jīng)是黃昏了。姥姥暗自埋怨來的時辰不巧,好像單單是為了趕人家的飯碗似的。

          王姥他們果然在圍著桌子吃晚飯,王姥坐在正位,很富態(tài)的樣子,手里正托著一碗粥,她見了我姥姥之后大叫著“親家——”然后趕忙放下碗來拍打我和姥姥身上的灰塵。“累了吧?”“不累。”姥姥笑著說,“小秀呢?”姥姥見二姨不在場,就問她。“王成他娘死了,秀兒幫著發(fā)喪去了。”王姥說。“唉,上個月王成他娘還去糧店打油呢,怎么一上秋就沒了?”姥姥嘆息著。“這個歲數(shù)了,還不是有了今天沒明天?”王姥倒是開明。

          王姥伺候我們洗臉的時候傻娥正在一聲不吭地看我們。天并不太熱,她卻敞著懷,我可以看到她的一雙奶子像吊瓶一樣松軟地垂在胸前,豐滿得像富人的錢袋一樣。她胖胖的圓臉氣色極好,但她的眼神卻散漫呆滯,她的眼睛使我想起被我玩得陳舊無光的璃球。

          我們吃過晚飯后王姥和姥姥就關(guān)在一間骨尸匣一樣的黑房間里去嘀嘀咕咕地講話去了。她們的嘀咕聲聽起來像雞下蛋一樣可笑。我無事可做,不禁思念起家中的黃狗。

          傻娥湊在窗臺借著外面朦朧的光線在讀一本書。她的呼吸聲特別粗莽,所以我懷疑這呼吸可以像風(fēng)一樣幫助她動書頁。我小心地走過去問她在讀什么書。

          “《西游記》。”她憨憨地說,“我已經(jīng)看到一百四十三頁了。”

          “你認(rèn)字嗎?”我問她。

          “我不認(rèn)字怎么能看到一百四十三頁!”她氣呼呼地說。

          “我尋思你是著玩的。”我說。

          “我認(rèn)字,我才不著玩呢,你胡說八道!”她的臉色發(fā)青了,而且嘴角開始抽搐,呼吸聲更加急促。我意識到她要發(fā)病了,我就飛快地跑去報告王姥和姥姥。

          傻娥犯病了。那一個晚上大家都在陪她,誰也沒睡好。她發(fā)燒,臉色紅艷得像燒透了的鋼材,我姥姥不時地用白眼仁瞟我:你犯了罪,你知罪不——她的眼睛似乎這樣責(zé)備我?晌倚睦飬s覺得受了莫大的委屈,我并沒有說傻娥什么她卻犯了病,她怎么這么嬌氣?

          第二天早晨傻娥的病就好了,她顯得精神飽滿,好像一切都不曾發(fā)生,而姥姥和王姥卻疲憊不堪,吃飯時似乎連捧飯碗的力氣都沒有了,而我則因為二姨的不在和無端地闖了禍而有些想家。

          早飯一過,姥姥就把我叫到外面,告訴我說傻娥想做什么一定要順著她,不能她。她說月亮是方的你就不要說是圓的,她說花是在冬天的雞舍里盛開,你也就點頭附和。傻娥似乎左右著這個家庭的空氣。

          整整一個上午我躲在菜園中不敢出來。我用一把小鐵鍬挖蚯蚓,然后把這些蚯蚓裝到一個白色的鐵皮盒子中預(yù)備著去喂雞。當(dāng)我看到秋日的太陽白花花地游動到中天的時候,我聽見我的肚子發(fā)出隱隱約約、膽膽怯怯的咕咕聲了,這聲音像雛鳥啞澀的歌喉一樣緊張。

          傻娥朝菜園中走來。我聽見她的充沛的呼吸聲像晨霧一樣朝我飄來,我看見她躍動著的身體有一點紅格外讓人驚悸:她竟然在上結(jié)著一塊紅布。

          她說:“你姥喊你吃飯。”她拍了一下鼻涕,鼻尖上的幾顆汗珠便像狗撒歡似的滾來滾去。她又說:“你這么小的孩子怎么頓頓都要吃飯?”她蹲下來,看我挖出來裝在白色鐵皮盒子中的那些蚯蚓。她的屁股擋著我的視線,她的屁股像禿山一樣圓潤、結(jié)實、大。

          “叫我姨。”她直起腰,把我挖的蚯蚓全都給倒在土里,我眼巴巴地看著一個上午的粉紅色的果實條理清晰地像穿針一樣地扎進(jìn)土里,我氣憤得沒有喊她“姨”。

          “你不喊,我就要扒你的褲子了。”她氣洶洶地說。

          “你敢!”我說,“你娘就站在門邊呢!”

          傻娥的臉立刻就氣得像熟透的土豆一樣腫了。她三把兩把就將我捋起來,就像急著捋一把蔥葉趕著去爆油鍋一樣。她罵著撕開我的衣襟,并且拍著我柔韌的肚子喊著:“這么圓呢,一個上午連一次屎都沒拉,食沒消完,倒又要吃了!”

          “娥——”王姥循聲疾步走來,“你又在干什么?你快撒了手!”

          “我不!她怎么一天三頓天天跟著吃?”傻娥說這話時帶著哭腔。

          “她是你小輩的,你讓著點!”王姥勸道。

          “她自己有家,她不去她家吃,她非要跟我們家吃!”傻娥松開手,哭了。

          吃那頓午飯時我一直垂著頭,我不敢看傻娥盯著我飯碗的表情,我像偷了人家東西似的心驚膽戰(zhàn)。我在使用筷子時盡量變得斯文一些,菜不敢多挾,飯也不敢多吃。那張飯桌簡直像供桌一樣肅穆莊嚴(yán),而所有的食物都是供品,我每吃一口都好像在冒犯祖宗。我的敏感、自尊、隱忍的性格的形成不能不說與這件事有某種微妙關(guān)系。

          午飯之后我逃到菜園忍不住哭泣起來。二姨不在,一切都沒有生氣。我不知送葬的隊伍是否已經(jīng)出發(fā),姥姥所說的兩三天的時間是不是個虛數(shù)。這次出來玩的確沒有任何快感,我厭煩王姥家的雞,甚至覺得她家欄里的豬的吞食聲也丑陋無比,廁所也小里小氣的,沒有任何順眼的地方。我便想這樣的地方生出傻子是難免的。

          傻娥又一次朝菜園中走來。這次她手里舉著一把水靈靈的青蔥和一個白面饅頭,她走到我身邊后粗聲粗氣地說:“給你吃。”

          我向后退了一步。

          “你不吃,我又要扒你的褲子了。”她說。

          我接過蔥和饅頭,她的臉上就浮現(xiàn)出了夢魘般的笑容,她說:“我領(lǐng)你去后園子的草垛。”

          王姥家的后菜園和那個像巨大的玉米面窩頭似的草垛是我記憶當(dāng)中最美麗的事物。我和傻娥走進(jìn)這個秋天的菜園的時候,使我們興奮的首先是田園上轟然而起的麻雀,麻雀自然是受到了腳步聲的嚇。它們飛離菜園后,我看到一大片四方形的菜園像一塊平滑的黑綢布一樣展現(xiàn)在我們的視野,一座金黃色的草垛像上帝遺失的草帽一樣扣在菜園中央。這時候午后的陽光如銀針般犀利地往來穿梭,所以草垛看上去流金溢彩。

          傻娥從墻根挪來一把梯子,然后把梯子靠在草垛上。傻娥先攀上去,然后我緊緊步其后塵,我們一大一小的身影在外人看來一定像一只老母猴帶著小猴去樹上摘桃。我們爬到草垛上面后,傻娥哈哈地笑著把一本紙色泛黃的書攤開,然后她一腳把梯子踢,我驚叫著問她撤了梯子我們怎么下去呢?

          “不下去了。”她說,“我教你念書。”

          她把那本不太厚的薄冊子打開,我看見紙頁上有許多古色古香的圖案和一排排蠅頭般大小的毛筆字。她念道:“紙有五色,紫白紅黃,千日丹紅,顏色淡妝……” 她念著,得意洋洋地抬頭看著我,問,“我念得好聽嗎?”

          “好聽。”我說。

          “那你怎么不跟著念?”她問。

          “紙有五色,紫白紅黃……”我馬上重復(fù),她笑了。

          一個下午她都在教我念這種四字一行的工工整整的句子。那里面有帚、火盆、太師椅子、菊花等等的字眼,念起來瑯瑯上口,聽起來五彩繽紛,傻娥的周身都繞著一種令我著迷的說不清楚的氣息。比方她說金色的草垛里面埋藏著一個金色的孩子,她說這個孩子會吹號,這個孩子從來都不穿衣裳。她還說秋天走向菜園的時候,一個人也走向菜園,那是個穿黑衣的男人,他的臉上長著一圈濃密的紅色的絡(luò)胡子。他來干什么?他是來找他的女人和女人肚子中的孩子的。

          日影虛弱的時候天空就變得寧靜起來,她說她即將有一個孩子,這個孩子會在她肚子中一天天長大。她的眼睛望著遙遠(yuǎn)的身影和那一抹抹啼血般的晚,忽然間嗚嗚地哭泣起來。她說有個男人朝菜園中走來了,這個人要使她有一個孩子了。我從草垛上站起來向下瞭望,我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實際的人體朝我們走來,但我感覺到一股透徹的風(fēng)以非凡的力量疾步向我們走來,并且接近草垛。傻娥止住了嗚咽,她坐起來,開始把草垛最上面的草一層層地往下剝,像脫衣裳一樣一件件地甩下去。這樣,草垛很快就矮了一截,并且越來越矮,最后,我們可以不借助梯子而從容地跳到地上。

          我們走回房屋的時候二姨已經(jīng)回來了。她因為剛送過葬,所以從眼睛上還可以看到鮮艷的眼淚的痕跡。王姥他們一見了傻娥眼睛幾乎都亮了一下,我意識到有什么事情要降臨到傻娥身上了。果然,王姥拉著傻娥的手說:“娥兒,你知道王成他娘沒了嗎?”

          “聽嫂子說了。”傻娥低低說著,把臉轉(zhuǎn)向我二姨。

          “你是個好心人,娥兒,王成他娘去了,留下兄弟幾人可憐得要命,你能不能幫著他們?nèi)プ鲲?”二姨說。

          “行。”傻娥回答。

          當(dāng)天晚上傻娥就吵鬧著挽個紅色的包袱皮裹著她的幾件衣裳朝王成家去了。我們一致要送送她,她執(zhí)意不肯,她說她認(rèn)得那條路。夜晚的秋色令人迷惘,我看不見傻娥臉上真實的表情,只聽得見她的呼吸聲和容納了她呼吸聲的蒼茫夜色。我們目送著她遠(yuǎn)去,她的身影消失在遙遠(yuǎn)的視線中。

          第二天早飯一過,姥姥就帶著我回家了。我們依然走來時的路線,我依然看到了來時見到的那些陳舊的景致。被收割了的麥地上有雞覓食的影子,太陽像車輪一樣滾滾向前,依然有熟人在同姥姥打招呼,我們的腳印一行行地被拋在身后。

          回家之后我常常想起傻娥,想念那個后菜園中秋日的草垛,我真想去看看她。不久冬天就來了,冬天來了雪也就來了,一場又一場的雪花把我們搞得暈天暈地的。一個落雪的傍晚,姥姥從鄰居家串門回來,興奮地告訴我說,傻娥肚子里有東西了,傻娥自從去了王成家后再也沒有犯過病。姥姥計算了下日子說,明年的秋天就可以帶著我去給傻娥下奶去了。

          這么說,傻娥果真受孕于秋天的金色的草垛,而又要分娩于此了,想到這點我覺得無限神秘。如今,她的孩子已經(jīng)長大了,是個男孩。她的身體格外健壯,能夠吃苦。那年我去看她的時候她正在給酸菜缸注水,她見了我之后現(xiàn)出極其困惑陌生的表情,她仿佛在費力地回憶什么,但她終究沒能回憶起來,她似乎已經(jīng)忘記了那個消逝的秋天和那個金色的草垛。她能夠徹底地遺忘什么簡直太幸福了,我祝她長壽。

        下部 方圓百里

          當(dāng)灰色莊園的房屋成為一幅結(jié)實的剪影貼在一個黑色的背景之上的時候,我的童年又被放逐到另一片土地上。這時候我已經(jīng)開始上小學(xué),我已經(jīng)在夏天紫色的氣息中學(xué)會了一串阿拉伯?dāng)?shù)字和為數(shù)不多的一些漢字。我的姥爺、姥姥、小姨、二姨這些活生生的人物已經(jīng)被另一批充沛地活躍在我周圍的人物所替代。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場景的更換,我頭腦中所感知的事物也就越來越豐富,越來越原始,我不需要借助任何房屋的影子就可以從容地再一次把筆插入另一片生活的舊地——一個方圓百里的古樸寧靜得猶如一只色棗木匣子的小鎮(zhèn)。我曾經(jīng)像一只鳥一樣在其中為自然的靈光歌唱過,也曾經(jīng)像一只蒼蠅一樣在某一個角落嚶嚶哭鬧過。我朝拜那里的日光、雪光、天光,我不愿意我的筆在觸動它的神經(jīng)時弄疼了它,不愿意我的筆在描述它的時候背離了它的本色和初始的聲音,我只企望我現(xiàn)在居身的地方能在暑熱的逼視下化為一只透明的風(fēng)箏,牽著我重回舊地,重溫舊夢。

        春天

          這個季節(jié)給我的最深刻的印象是一個女人坐在風(fēng)中淘米的姿態(tài)。我重歸那個布滿黃沙的院落的時候,這個女人正坐在一棵山丁子樹下窸窸窣窣地淘米。那個時候風(fēng)吹過樹葉,樹葉也爆發(fā)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樹好像也在幫著這個女人淘米。

          我的母親寧靜地存在于這個小鎮(zhèn)的兩間房屋和一個院落中。她的周圍環(huán)繞著鍋臺、瓦盆、水缸、針線、男人,以及春天的雨水。我的回歸又為她的生活所環(huán)繞著的東西添了一項內(nèi)容。我們居住著一幢板夾泥房屋當(dāng)中的兩間,因而我家的大門朝南洞開,而居于東頭和西頭的兩戶人家,卻可以把大門開向日出和日落的方向,他們的院落也相對比我們的大。我母親在陽光下淘米的時候另外兩戶的女主人也在淘米。淘米聲響成一片也就像一股春天的風(fēng)聲了,我站在這股奇異芬芳的風(fēng)中看著白花花的米湯像乳汁一樣四溢。

          春天和母親連同一頓午飯在等待我。屋檐下被遮擋了的擁擠的陽光縮在墻上,泛著一塊一塊油亮的光澤。我?guī)е撤N根深蒂固的陌生感惴惴地坐在飯桌旁,小心地拿起一雙筷子和一只飯碗。我抬頭看了一下母親,發(fā)現(xiàn)她正疲憊而溫情地沖我點頭,我的心底里猛然間涌起一股無邊的潮濕的像眼淚一樣的激情。

          春天就在屋里屋外豎著或者躺著,它的身體綠得明滑鮮艷。山丁子樹芽中的那種綠嫩讓人牙疼,而草甸子上整整齊齊的像密密實實的絲絨地毯的綠又給人一種抽筋斷骨的感覺。在這種時候哪怕是一只羊走進(jìn)草叢,你開始覺得羊是白的,但它在草叢里活動久了,你就眼花亂了,羊仿佛也因沾染了滿天春色而變成綠的了,你會心驚肉跳地以為羊丟了呢。

          我被這里的春天給實在地威住了。這個古老的小鎮(zhèn)整個被綠色給統(tǒng)治了。這種統(tǒng)治使得草、路邊、墻角不得不在它的懷中溫溫柔柔地開放綠色。綠色無邊無際得像綿綿無期的相思。我實在鬧不明白春天是在哪里采來了這么非凡的色彩,使我們祖祖輩輩的人為它而發(fā)瘋,為它而專注地活著。

          住在我家東頭的鄰居是一個寡婦。她的丈夫死于春天最初的日子。我見到她的時候她坐在春天腰部的天氣中給她的孩子們洗衣服。她頭上的孝已經(jīng)不見了,她的面色看起來并非那種經(jīng)歷了巨大創(chuàng)痛的土黃色,而是一種隱隱的微微的粉紅色。她面部最杰出的部位是鼻子,鼻子挺拔高聳,給人一種高高在上的孤傲的感覺。我站在她面前的時候她停了停手中的活。她說我比過去長高了,但還是不見長肉,照樣一個瘦猴的模樣。聽她的口氣,她好像十分熟悉我的過去。接著她問我是乘船回來的,還是乘車回來的?我說是坐船來的。她便問船長的胡子大不大?我說我不知道哪個人是船長,但我在甲板上看見過一個手持望遠(yuǎn)鏡的大胡子的男人。她笑了笑說那他一定是船長。我問她你認(rèn)識船長?她搖搖頭。

          我喜歡和她在一起。她的故事非常多,她能從天上的月亮講到地上的蛤蟆,從河里的魚講到岸上的石頭。她還喜歡喝酒,一喝上酒她的鼻尖就炎熱起來,那上面綴著大大小小的圓溜溜的汗珠,像天光一樣飄飄曳曳地閃爍。她的那個最大的男孩子對她的臉色和笑聲好像極為不平。每當(dāng)她從兒子的臉上看出了厭惡她的表情,她便以哭聲來拯救自己。她的哭聲像歌聲一樣婉轉(zhuǎn)悠揚(yáng),那里面夾雜著一句半句的哭訴,像配樂詩朗誦一樣,我常常聽得笑出聲來。她是一個力氣很大的女人,母親淘米的聲音是沙沙的,而她淘米的聲音卻是嘩啦啦的,她的手勁仿佛要把米給碾碎了。她對春天有著一種原始的由衷的熱愛,她喜歡這個季節(jié)饋贈于她的全部野菜。

          我喜歡吃野菜源自她,她能辨認(rèn)出幾十種能吃的野菜。母親一貫認(rèn)為那是窮人吃的東西,所以我們家的飯桌敞向菜園,而她家的飯桌卻大大地開向田野。她從田野上取那些野菜養(yǎng)育她的孩子們,使孩子們長得生龍活虎,果然個個都有一身窮人的力氣。而她的菜園里的青菜卻因此而被冷落。她生就一副優(yōu)質(zhì)的牙齒,潔白而勻稱,她吃起野菜來有聲有色的。

          如今我回憶起野菜就像剛剛聽完一場交響樂,心中的情緒仍然停留在某一樂章的旋律之中。野菜以無與倫比的妖冶的美態(tài)永久地令我銷魂。它身上散發(fā)著的氣息是一頂年歲已久的情人的草帽的沉香,它的姿容是春天在太陽底下最強(qiáng)烈的一次絢爛的曝光,它的眼睛是春天最美麗的淚水。它的落落寡合,獨立不,處于山野的野性風(fēng)味像夏日的窗口一樣永遠(yuǎn)地為我所眷戀。

          我跟著她學(xué)會了辨認(rèn)野菜。田間地頭上油亮、光滑而瘦削著的是艾蒿,在水泡子邊的塔頭上長著的小樹形態(tài)的是鴨子嘴,生長在松樹林地上的有一掐莖桿就冒出白漿的三葉菜和形如的野雞膀子,專愛揀洼地衍自己的是水芹菜,喜歡一片片站在春天黃昏中戴著漂亮的綠色公主帽的是貓爪子菜,通身長滿白色細(xì)茸毛的是老桑芹……

          我們的小鎮(zhèn)像一只古色古香的壇子一樣封存著許多逝去的春天的沉香。你如果把它打開,會看到許多融化為深紅色的散發(fā)著嚇人幽香的花泥,它們是許多古老的春天的永恒的嘆息。這悠久的嘆息像圣誕節(jié)的雪花一樣總讓人產(chǎn)生一種幻覺——春天該安排在哪一個日子。

          那個寡婦的淘米聲又像牛車一樣吱扭扭地走向我的耳畔,我惦記著她竹筐里沒吃完的那些野菜,所以就飛快地投奔她家的院子。她告訴我,晚飯之后她要把母豬趕出去配種,所以她現(xiàn)在要把晚飯弄得簡單些,野菜不打算吃了,去下屋的缸里撈一些咸菜拌拌吃。我失落地說:“不吃野菜就不吃吧,可是我想去看給母豬配種。”

          “小女孩家家的,不要去了。”她說。

          “配種不好看嗎?”我惴惴地問。

          “難看——難看極了!”她忽然間哈哈地大笑起來,笑得我有些發(fā)毛,她興奮得難以自持地又說,“好看。”

          我實在不明白她何以這么神經(jīng)質(zhì)地顛三倒四地說胡話,想必配種是一件極有意思的事吧。所以晚飯的炊煙將熄的時候我一聽見她吆喝母豬出欄的聲音就扔了飯碗猴急地跟著她走。她趕著那頭情緒亢奮的白豬,在前面忽東忽西地走著,我和她的幾個孩子則像跟屁蟲一樣緊緊尾隨著。路過很多人家門口的時候偶爾見一兩個人的影子閃一下,影子絕不說話,似乎都懂得一個寡婦在這時候趕一頭母豬出去做什么。等到天色灰蒙蒙的時候,我終于見到了我想看到的奧妙,一頭黑豬與一頭白豬相碰撞的剪影。白豬像一塊風(fēng)化了億萬年的堅硬的花崗巖底座,在它的上面屹立著一座黑色的山峰,看起來奇峰突起。

          當(dāng)我們趕著母豬回來時星星已經(jīng)先后出現(xiàn)了。母豬走得很慢,樣子顯得很疲倦。女主人說到了臘月有雪的時候,它就會生下一窩豬崽來。我聽見這話的時候覺得很累,覺得跑了一次冤枉路,并沒有看到什么特別讓人醒神的事情。她見我不語,便又撿起那些陳芝麻爛谷子般的老話題,問我回來坐的是否是船,我懨懨地答“船”。又問船長的胡子果真大么,我又軟軟而無力地答“大”。走到她家院子的時候母親早就等候在那兒了。她溫和地告訴我說家里的舅舅來了,要我回去讓舅舅看看,然后晚上就寄宿到寡婦家,因為家里睡不下。寡婦爽快地答應(yīng)了母親的要求,封上豬欄,不再說什么。

          和舅舅見過面后我貪吃了一些米花糖,然后母親就把我送到她家。我去的時候炕上的她的孩子都已睡熟,惟獨她還半醒著。她安頓我睡在她旁邊,我聽不見外面的風(fēng)聲,似乎心里在害怕著什么。很晚很晚,才感覺到睡無聲無息地落下了。因為奇異的寧靜,所以一切似乎都是空空蕩蕩的。但沒有多久一種奇怪的聲音就使空蕩蕩的寧靜奇妙地變動起來。我仿佛聽見兩只鳥私語的聲音,聲音聽起來親切踏實。我在朦朧中吃力地睜開雙眼,恍惚看見一個瘦瘦的刀條形的臉像鬼一樣猙獰可怖,沉重的呼吸聲和滯濁的汗昧使人懷疑半夜之間屋子里鉆進(jìn)來一只吃人的野獸。我睡意全消,一動不動地躺著,聽著這讓我感到莫名的呼吸聲漸漸息下去,我的眼淚把自己的臉給燙著了。

          許久許久的沉寂消失后,一陣窸窸窣窣的穿衣的聲音小心地響了起來,我看見一個人從炕上悄悄地屏著呼吸走到地下。窗簾擋著迷亂的月光,可半掩的門泄漏進(jìn)的那一小片寧靜的泛著乳色光澤的亮光卻使我清楚地看見了一個人的腳丫。他光著腳丫,像小偷一樣謹(jǐn)慎而熟練地走出屋門,輕輕將門帶上,然后他裹挾著一身熱情消逝了。我很快聽見草場方向傳來幾聲狗吠,我明白那個偷情的人是草場上的更倌。更倌的刀條臉像一面白色的小旗一樣一直慘淡地豎立在那個春末的夜晚。

          第二日清晨我醒來后寡婦早已起來了,我下地的時候她正在灶間忙活做飯。我冷冷地瞅了她一眼,然后飛快地逃掉了。從那天起,我再也不愿意和父母同住一間房子。就這樣,春天不知不覺地疲倦了,野菜漸漸長成粗壯的植物,我的腳丫始終在春天正在光顧的這個小鎮(zhèn)的每一寸土地上緩緩地踏著。我開始討厭這個寡婦,直到她的兩個孩子相繼在一個月內(nèi)因暴病猝死,所有小鎮(zhèn)的女人都為她的命運哭泣不已的時候,我才重新思念已逝的春天中她留給我的一些好感。后來那個在草場當(dāng)更倌的男人死了,我見她神情黯然地看著棺材中那副凝止不動的軀殼再后來,她不再打聽船長的消息,而春天卻使每一條河流都冰雪消融,許多大胡子的船長都駕著船遠(yuǎn)行了。而她卻孤獨地被拋在春天的河畔,她守著惟一的孩子,頭發(fā)慢慢花白起來、稀疏起來,腳下卻漸漸地鮮艷起來,她駐足之地落英繽紛。

        月光

          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哪種月光比我故鄉(xiāng)的月光更令人銷魂。那是怎樣的月光呀,美得令人傷心,寧靜得使人憂郁。它們喜歡選擇夏日的森林或者冬天的冰面來分娩它們的美麗。在上帝賜予人間的四季場景中,月光瘋狂,龐大的黑夜被這絕色佳人給誘惑得失去了黑暗的本色。黑暗在它明亮熱烈的胭體前被燒炙得漏洞百出,月光就這樣透過漏洞絲絲縷縷地垂落人間。

          我不是一個樸素的唯物主義者,所以我不愿意相信那種科學(xué)地解釋自然的說法。我一向認(rèn)為地球是不動的,因為球體的旋轉(zhuǎn)會使我聯(lián)想到許多危險,想到悲劇。我寧愿認(rèn)為我生活在一片寧靜的土地上,而月亮住在天堂,它穿過茫茫黑夜以光明普渡眾生。我們是上帝拋棄下來的一群美麗的棄嬰,經(jīng)歷戰(zhàn)爭、瘟疫、饑荒,卻仍然眷戀月光,為月光而憔悴。

          我說過我出生在元宵之夜。陰歷十五,是月亮來潮的日子。月光澎湃著,我最初的啼哭可能是因為月光的驚嚇。月光從我最初來到人間的時候就籠罩我的哭聲,這使我長大以后有了悲傷的時候愿意對著它傾灑淚水,月光是我哭聲的惟一知音。

          我父親是我見到的這世界上最熱愛月光的人。他不是月光下神情恰然的老人,他是月光下的精神苦役者。他沉重地走完一生時,月光正繽紛著滑向兩岸的河流,河床上月光洶涌,仿佛他一生被壓抑的激情的一次燦爛的爆炸。月光是這個世界上最無法讓人捕捉的琴弦,它純粹得使最好的琴手在它面前束手無策。我父親是一個出色的琴手,他心靈的音樂曾經(jīng)像一匹旅途的馬一樣馱著他遠(yuǎn)行流浪。他出生時月光濕潤,而房屋的貧困之氣和房屋之外等待他放牧的牛群又過于枯燥,使他站在荒涼的山坡上無法走進(jìn)那個音樂叢生的世界。

          父親六歲時失去母愛,那時他身下還有兩個弟弟,他被迫長大。他對音樂和月光有一種天生的敏感,音樂和月光仿佛他的同胞兄弟一樣令他癡愛。他曾經(jīng)考上過音樂學(xué)院,可因為家里供不起他,他的愿望最終付之東流。他被遠(yuǎn)逐在音樂殿堂之外,忍受寂寞、失落、凄涼,他走進(jìn)了寒冷的人煙寂寥的森林。

          我無法想象年輕的父親第一次來到異地他鄉(xiāng),帶著漂泊無定的情緒見到森林時的那幅情景。那會是怎樣的心情呢,當(dāng)一個人在月光充分呈現(xiàn)它魅力的地方駐留,我想淚水是對他風(fēng)塵的最好的洗禮了。我不知道父親是否在那個夜晚哭泣過,我只記得他在一次微醉后斷斷續(xù)續(xù)地訴說著他來時一貧如洗的形象:腳上蹬著一雙花七毛錢買來的白球鞋,而身上穿的是用白布染藍(lán)的衣裳,因為白布和顏料的總價值比買純藍(lán)的布要便宜一些。我想到一幅畫面:爺爺站在一口鍋前笨手笨腳地為父親染布,爺爺?shù)闹車鸁釟怛v騰,父親站在不遠(yuǎn)處濕地看著這一切。父親走時生他的女人無法從墓室中伸出手來給她兒子的臉留下一片慈愛。

          白天所有的工作結(jié)束之后,夜晚就降臨了。父親可以從容地坐在月亮地里想他的心事。他心事蒼茫,他歌聲憂郁,他飲酒大醉,他逍遙無邊。他這樣在月光反復(fù)照臨的土地上坐了幾年之后,有一個善良的女人同他坐在了一起。父親終于頂著密麻麻的胡子在一座房屋下做了這個女人的丈夫,不久他又成為了三個孩子的父親。他對妻子的溫柔如月光的溫柔,他對孩子的慈愛也如月光的慈愛。他們的房屋在月光映襯下顯得十分樸素、寧靜、溫暖。

          我曾經(jīng)在一篇童話作品中抒發(fā)過我的一種奇想。我背著一個白色的樺皮簍去冰面上月光。冰面上月光濃厚,我用一只小鏟子去鏟,月光就像奶油那樣堆卷在一起,然后我把它們抬起來裝在樺皮簍中,背回去用它來當(dāng)柴燒。月光燃燒得無聲無息,火焰溫存,它散發(fā)的春意持之永恒。你聽到這兒也許會發(fā)笑吧,可是我多年以來一直有這樣的幻想。我生于一個月光稠密的地方,它是我的生命之火。我的腳掌上永遠(yuǎn)洗刷不掉月光的本色,我是踏著月光走來的人,月光像良藥一樣早已注入我的雙腳,這使我在今后的道路上被荊棘劃破腳掌后不至于太痛苦。

          父親是上帝賜予我的我來到人間所見到的第一個男人。他對遺憾所表現(xiàn)出的超脫使我的筆黯然失色。森林、河流、月光,你們是以怎樣的醫(yī)術(shù)拯救著人類?父親的酒杯似乎都是在月夜時出現(xiàn)在桌面上的,他坐在窗前,普通的酒菜黯淡無華,可窗外的月光卻生動輝煌。嬋娟高居天上,千古不老,可人的青春卻如落花匆匆。他是否在慨嘆人世滄桑,我無從揣測。可我知道,他在月夜的酒后拉的曲子令人心酸淚垂。

          這樣描述他連我自己也變得憂郁起來。所以我情愿再透露給你們一些亮色。他在我們那個小鎮(zhèn)當(dāng)了二十幾年的校長,他是那個學(xué)校的創(chuàng)建者,學(xué)校的一磚一瓦對他來說都是他生命無法分割的一部分。他熱愛孩子,他在世期間每天起床后都要先去學(xué)校走一趟。他在每一個早晨走進(jìn)校園,在凹凸不平的操場上散步,有時會哼著一支曲子。學(xué)校簡樸地坐落在森林中,他是否是學(xué)校的皇帝?他每天去學(xué)校總也看不厭那些在常人看來是人間最呆板的風(fēng)景,想必他的生命在這樣的地方?jīng)]有得到很好的延續(xù)吧。我深深地記得他病逝的前幾天他從昏迷中蘇醒過來說的第一句話: “該是期末考試的時候了,孩子們準(zhǔn)備得怎樣了?”

          用不著為這樣的話再去哭泣,因為重溫一個人的善良和博大實在需要一種冷靜和勇氣。把這樣的話仔細(xì)體味一番,誰會說離出來的不是月光呢?

          我愿意再告訴你我父親的一些特征。他不高大,身材微胖,闊臉,頭發(fā)濃密,眼睛很大很亮,充滿睿智的光彩。他的手指和腳趾都異常粗壯,而我的手指與腳趾也如他一般粗壯,絕少秀氣,我知道我該像父親那樣走路。

          許多人踏著月光去了,許多人又踏著月光來了,道路上人影幢幢。我們生活在人間,我們無法不熱愛月光。不管脫胎換骨多少次,只要你重新降臨人間,就無法逃避月光的照耀。父親永別了我們之后,母親、我還有我的姐姐和弟弟大沒有誰會不熱愛父親用一生愛過的月光吧。我們必須把院落打掃干凈,把璃窗擦得透明,把瓦盆里裝滿清水,讓月光有美滿的棲息之所。這樣,父親的靈魂會得到深深的慰藉。

          月光是無法消失的。既然陽光使人間的許多丑陋原形畢露,那么誰不愿意在朦朧時分的月下讓自己的心有稍許的寧靜呢?我這樣寫的時候父親好像正站在我背后偷偷地窺視我,他似乎在責(zé)備我不該走到這樣一個月光稀薄的地方。這個灰沉沉的角落,很少感受到真正的月光,污染像瘟疫一樣彌漫,使那么好的月光無法真實地投進(jìn)你的窗口。

          還要說一說我父親的酒量。他的酒量很大,這同寒冷同憂郁有關(guān)。醫(yī)生說他的病與飲酒有關(guān)。我不知道這是否科學(xué),我寧愿把它認(rèn)為不科學(xué),因為我不愿意承認(rèn)父親飲酒是一種罪過。酒同月光一樣是父親的知心朋友,他擁抱它們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父親去世后我曾經(jīng)寫過這樣一首詩:他離去了/親人們別去追趕他/讓他裹著月光/在天亮以前/順利地走到天堂/相信吧/他會在那里重辟家園/等著被他一時丟棄的你們/再一個個回到他身邊/他還是你的丈夫/他還是你的父親。

          無論什么時候,月光都會依稀浮現(xiàn)。過去的事情很多,要一一憶起實在困難。可是,每當(dāng)我想起父親,月光也就不會遺漏,月光會像一個好朋友一樣推門進(jìn)來,深情地站在我身邊,如一條長久地掛在我屋門口的珠簾,與我朝夕相伴。

          我永遠(yuǎn)不認(rèn)為地球是旋轉(zhuǎn)的,因為我希望父親真正安息。在有月光行走的世紀(jì)里,我想故事永遠(yuǎn)沒有結(jié)局。

        大雪

          只有在吃厭了五月的櫻桃和草莓之后,我才會嘟著紅艷艷的嘴唇渴望大雪。大雪,這北國冬季里埋藏著的最漫長的謊言,使多少人瘋狂地背負(fù)雪艱難謀生。當(dāng)我的筆開始觸摸它的時候,唇齒間依稀生出寒意,而一個老人的腳步聲也寸寸朝我逼近。

          在我年幼的時候,常常是一覺醒來,覺得并不是該亮天的時辰,可天卻已經(jīng)凜冽著亮了,房屋因為這早來的天色而被迫終止黑暗橫行。這種突如其來的光明出現(xiàn)的日子一定是在冬天的雪天中。雪花喜歡在夜晚時襲擊人間,它們美麗的飛舞行為也大都停止在黎明之前。它們仿佛是為了拋棄黎明才趕在黎明前爭奪天色的。

          我喜歡在這樣不同尋常的黎明時去推屋門。門里裝著一家人的生計和溫暖,而門外的雪景則妖嬈林立,雪光使朝失去了鮮艷。我推開屋門的時候可以聽見門的底邊與雪相擦?xí)r發(fā)出的那種聲音,聲音讓人想起春風(fēng)在掀動白樺樹身上半開的樺皮,當(dāng)然這是在雪厚的時候才可以感覺到的。如果雪下得比較薄,那么門推開的只是單調(diào)的寒氣。

          在我對生命雪天的回顧中,總是佇立著一位老人的影子。這是一個年逾八旬的老人,這個老人在許多年前一直過著孤居的日子。他沒有子女的原因不是因為他沒有擁有過女人,而是因為想成為他老婆的人他不動心,而他愛的女人卻無法成為他老婆。我們小鎮(zhèn)的人都認(rèn)為這是一個年輕時風(fēng)流放縱的人,而且大家也都認(rèn)為他過去的泛濫風(fēng)流導(dǎo)致了晚年的災(zāi)難。他高而瘦弱,胡須斑白,眼睛小得仿佛沒生眼睛似的,他形如一株被抽空了麥穗的被雪壓彎的麥秸。他喜歡大雪如他孤獨的存在一樣執(zhí)著。

          在北國是無法阻止大雪降臨的。上帝把寒冷季節(jié)中最溫柔最燦爛的景色播在這里,本身就造成了一種雄壯和神秘的氣氛。雪的色彩極為絢麗,它時而玫紅,時而幽藍(lán),時而乳黃。雪光呈現(xiàn)玫紅時是朝初升時分,那時炊煙在雞啼之后升起。雪光展現(xiàn)幽藍(lán)時是傍晚時刻,這時所有的戀人都在祈黃昏的消失。雪光隱現(xiàn)乳黃時星月稠密,樹林中所有的鳥都因眷戀美麗的景色而放棄歌唱。

          在異鄉(xiāng)每一個日子的蒼茫時分,當(dāng)我無法駕馭自己身上那份濃濃的傷感時,我便將傷感放逐出來,讓它回故鄉(xiāng)的雪天去休息。這時傷感會很快地坐在一片被雪覆蓋著的森林中,那四周寒氣燃燒,傷感顯得十分渺小和孤單。最后,終于是漫天飛舞的雪花將它融化了。

          年逾八旬的老人在年逾九旬時同大雪一起沉落,葬他時人們平靜得如同去田里勞動。他的墳?zāi)棺⒍ㄊ沁@個世界上最荒涼的墳?zāi),也只有他才承?dān)得起這份荒涼。我總是無法忘懷他那個在雪天中顯得光彩勃發(fā)的院落,那是他的囚居之所和浪漫飛翔的出發(fā)點。在雪天的日子中,他會站在那里堆出許多種雪人。他喜歡堆兔子、野雞、白熊和狐貍。他塑的狐貍逼真得使人想跪拜狐仙,原因可能是他太愛狐貍或者是深受其害,他才會塑造得如生。但他最喜歡的還是塑女人,雪花仿佛是這世界上雕塑女人的最好的材料。因為我見過的最讓人動情的女人就是在那個老人院子中,她們總是坐在漫長冬天的每一場大雪中,態(tài)度安詳溫和,體態(tài)豐腴,神采超然,仿佛已有了呼吸。

          我總認(rèn)為雪花擁擠在一起涌向地面是因為它們自身無法承受寂寞。它們以寂寞來擁抱寂寞,所以才有膽量叛逆天庭,才有勇氣接觸塵土。看破紅塵的人在大雪來人間的路上與它們擦肩而過,廟堂里燭火輝映。你挽著衣袖來到河邊,看到許多女人的形象如紅魚一樣游在水里,你才明白男人為什么少了為他們生孩子的人。

          有一次我在大雪停息之后走向他的院子去看風(fēng)景,那是黃昏時分,我擔(dān)心老人沒有出來塑雪人。然而當(dāng)我走進(jìn)他院子的時候吃驚地發(fā)現(xiàn)那里面像馬戲團(tuán)一樣熱鬧。有個高大明艷的女人正牽著一只短尾巴的狗朝柵欄方向走去,她儀態(tài)萬方,似乎已過中年,但風(fēng)韻依然銳利,這個女人的身后躲著一只白熊。在白熊的東側(cè),也就是高大的女人的身后,又有一個十七八歲模樣的女孩子裊裊婷婷地舉著一盞燈給她腳下的一雙乳白的羊羔照著亮。那時黃昏正把它滿滿蕩蕩的柔和之色厚厚地涂在這些雪人身上,這些雪人顯得格外深情,仿佛想打開老人院子的門走出來做我們這個小鎮(zhèn)新的公民。這片景色迷人得讓人不敢大聲呼吸,不敢貿(mào)然涉足她們的居住之地以免踐踏了那種無處不在的美麗。

          當(dāng)時那個塑造這些雪人的老人正坐在門前茫然地想著什么,他的樣子顯得極其疲憊,你可以想見一個激情消逝的人面對黃昏時的神情。他的瘦弱總使善良人想起他經(jīng)歷過的饑餓和揣測現(xiàn)在他倉中的糧食是否殷實,他的瘦弱也使一些人聯(lián)想到他年輕時采花的狂熱。要走完人的一生并不容易,這同一個男人是否能真正擁有女人一樣不容易。我看到那個老人坐著的表情和他房頂上黯淡的炊煙時,首先想到的便是他的饑餓。他一定是累得眼花亂了,他的棉衣棉褲已經(jīng)有許多年沒有女人來給新了,所以棉衣棉褲看起來死板滯郁,也正是這樣的外衣包裹著一個老人起滿褶皺的靈魂。我站在他的院子外無法忍受黃昏消失之后那些雪人顯得更加幽美的情景,我便趕回家為他取來一個饅頭。當(dāng)我再次返回時,老人已經(jīng)站在那個高大的女人面前為她的嘴唇涂胭脂。不知是因為天色的緣故還是因為胭脂存得太久了,胭脂看上去一點也不鮮艷,但那個女人的風(fēng)韻卻依然綽約動人,是我們鎮(zhèn)子中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我拉開他的院子門小心翼翼地走到他旁邊,然后把饅頭放在他手上。他接過饅頭后胡須像風(fēng)那樣游動了一番,接著我看見他的眼睛像星光那樣跳了一下,仿佛他在生長眼睛。他問我是否喜歡這些雪人,我告訴他我喜歡得要死掉了。他古怪地笑了一聲,這是一種結(jié)束某種東西的笑聲,我忍不住抖了一下。

          “你為什么不給那個姑娘也涂上胭脂?”我問。

          “不,不不。”他說。

          “你的胭脂不夠用了嗎?”我又問。

          “胭脂很多,可不是這個姑娘該用的。”他說。

          “你太偏心胖女人了。”我說,“那個舉燈的姑娘是誰家的?”

          “她是我年輕時在一個河邊遇見的姑娘,她很膽小,她一到晚間出門時就要舉起燈來,不敢暗夜行路。”

          “她從小被嚇著過?”我問。

          “不,她天生膽小。姑娘膽小才美,她總是舉著燈,你長大了也要學(xué)會舉燈。” 他說。

          “可我不喜歡羊羔,羊羔的叫聲太難聽了,這一點我不能學(xué)她,我喜歡兔子。不過膽小我可以學(xué)會,因為老有事情要嚇著我。”我問他,“那個姑娘后來去哪兒了?”

          “她丟失了。”他說。

          “她舉著燈還會丟嗎?”我說,“是不是走在河邊的人愛迷路?”

          那天我不知道問了他多少個問題。后來我的問題把這個老人折磨得面露苦色,他并不太喜歡一個孩子來打擾他的寂寞。當(dāng)我走出院子時他告誡我長大以后不要詢問大人的事情。我便有所領(lǐng)悟地說見了男人不要問有關(guān)他女人的事,見了女人也不問有關(guān)她的男人的事,這樣就對了,是嗎?他笑著點點頭,在星光燦爛的時分將我送出他的院落,而他獨自與這些雪人苦戀相依。

          老人死的時候我的童年已經(jīng)像傷口一樣結(jié)痂了,我在疼痛中長大了。封閉他院落的時候我出奇的傷感。他躺在山上那片越來越熱鬧的墳場里,他沒有墓碑,他的墓志銘除了那些與季節(jié)一同消失的雪人知道之外,其他人無論如何都無法破譯出來。他消失在冬天,不是因為疾病和饑餓,而是因為老死,因蒼老而死是一種什么樣的福氣啊。

          他那個舉燈的小女孩是否已經(jīng)在他去的路上舉著一盞燈等他,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大雪使人間許多齷齪的景色擁覆上蒼白的謊言時,老人曾經(jīng)用心塑過的雪人會像剛剛刑滿的人一樣紛紛走出心靈的牢獄,以它們的存在讓我們回憶老人的一生。

          又是大雪休憩在我故鄉(xiāng)森林的時令了。寒冷像花香一樣彌漫,爐火正旺。男人女人都守在屋檐下安安靜靜地做男人女人。我便聯(lián)想起不久以前我所做的一個夢:我拉著一個巨大的雪行走在山間,是冬天的時令,寒氣襲人。我無論使出多大的力氣也拉不動這雪,我低頭四顧,然發(fā)現(xiàn)我的雪原來行走在無雪的土地上。

          是誰使我背負(fù)雪,而又遠(yuǎn)逐我于雪原之外?請大雪來回答。

        葬禮

          蠟燭點起來了,是祈亡靈走向天堂的時刻了。穿喪服的人越聚越多。是什么時候,我跪在一個寒冷季節(jié)中親人的棺材前對著蒼茫的寒氣和香火繞的祭品默想靈魂的歸宿。葬禮,這是上帝賜予人們的崇高殊榮,是人們在人間度過的最后節(jié)日。

          我不想把葬禮說得多么莊嚴(yán),那是因為我參加過的故鄉(xiāng)人的葬禮大都充滿著陽光和澄凈的空氣以及細(xì)碎的鳥語。每一個死者都像出家人一樣去意已定,他們留給自己親人的只是纏綿的哀思和無窮的回憶。

          我小的時候十分恐懼葬禮。喪鐘一旦低沉地在我們小鎮(zhèn)敲響,幾乎所有的孩子都覺得大人們又要像死去的人一樣;ㄕ衼頀仐壦麄兞。孩子們總是認(rèn)為大人們很自私,他們想死就死,他們看上了一個好日子就沒命地追逐死神,一去不復(fù)返。這樣的日子倒霉地出現(xiàn)在我們小鎮(zhèn)的日歷上時,許多女人的哭聲很讓人憂傷。尤其是夜間,我很怕出門,怕行走在某一條幽巷會撞上鬼魂。在喪葬的日子里,我總覺得鬼魂會像火苗一樣熊熊燃燒。

          據(jù)我們小鎮(zhèn)那個專門主持葬禮的人講,任何一個死者的靈魂都是朝著天堂或地獄這兩個方向去了。天堂是善良人居住的地方,那里四季鮮花環(huán)繞,生活空靈而富足。所以活著的人拼命做善事積德以此來安排來世的道路。

          聽說去天堂的時辰大都是在日出之前,天光不十分明朗,春天尤其好上路。如果田野里植物泛黃,那么死者穿過秋天的大霧會迷失方向,死者會被寒露所圍困。所以春天的葬禮像節(jié)日,而秋天的葬禮才更像葬禮。

          傍晚的灰暗和冷雨無情地籠罩著我們小鎮(zhèn),送葬的隊伍在眾多傘的覆蓋下緩緩出發(fā)了。傘與傘相組接,濕意盎然。這是夏天,雨季,被送走的人是我們的老師。老師的聲音在教室里消亡,他的影子從講臺柔曼地飄向窗外的雨中。我和許多他的學(xué)生為他送行。我在雨中想起了他講給我們的一個童話故事。他說有一個音樂家窮困潦倒,他創(chuàng)作的所有作品都不被時代所重視。當(dāng)他的呼吸將要停止的時候,他的滿頭白發(fā)忽然像琴弦一樣直直地豎起來,一縷陽光猶如一雙纖巧修長柔韌的女人的手指一樣在那上面彈奏出他的最后作品。他的作品使窗外春色萌發(fā),音樂家終于在他自己創(chuàng)作的音樂聲中沉醉離去。我站在送葬的隊伍中,朦朦朧朧地覺得,老師也是聽著自己的音樂走向極樂世界的人。每個人大都要這樣離去的,莫名的孤獨將我緊緊包圍,我在孤獨中垂立。這時有一個男孩子感覺到了我的憂戚,他便在雨中送給我一條狗。他與我是同學(xué),他大是因為忍受不了葬禮的蒼灰之色才懷抱一條乳狗。

          “新下來的崽兒。”他把狗交給我說,“它可喜歡用舌頭舔人呢。”

          “你還有心思談?wù)摴,老師死了,你不難過嗎?”我哭泣著接過那條狗說, “老師為什么不死在春天?”

          “因為他的老婆已經(jīng)死在春天了。”男孩子說,“何況他還喜歡夏天。”

          “他不想進(jìn)天堂嗎?”我問。

          “我想不會不想吧。”男孩子若有所思地說,“我們將來也會像老師一樣死的,那時別人也會來參加我們的葬禮。”

          他的話使我心驚肉跳得直打哆。我望著雨水中他的漆黑的眼睛,心中以為他也是被嚇著了才會說這樣的胡話。那次葬禮我送走的是老師,而帶回來的卻是一條狗。因為它來自夏天,所以我稱它為小夏。

          小夏剛來我家的時候才滿月,它的叫聲還有些奶聲奶氣的。我們沒有牛奶給它喝,所以只能喂它米湯。它吃飽了就縮在墻角,安安靜靜的像個乖孩子,十分惹人憐愛。小夏一歲的時候已經(jīng)可以獨自在深夜的院子中守護(hù)家門了,兩歲的時候小夏就獨自出門結(jié)識一些新的伙伴,并且顯得很隨和,與它們相處得很好。它毛皮泛黑,身材頎長,尖尖的三角耳像兩只號角一樣神氣地豎著。當(dāng)小夏激動的時候,它的兩只耳朵就像被觸摸了的含羞草一樣微微地打卷,尾巴也耀武揚(yáng)威地晃來晃去,我十分喜歡它的英俊活潑。它身上散發(fā)著的蓬勃之氣與我初次在葬禮中見它時它顯出的憂郁大相徑庭。每天晚飯之后我都帶著它在院子中習(xí)武。我常常把一只破鞋掛在墻上,讓它上去撲,然后再將鞋拿下來。我還喜歡抓半個窩頭勾引它把兩只前爪抱起來,一躥一躥地對食物垂涎三尺,我和小夏成了最密切的朋友?墒钱(dāng)小夏長到三歲的時候,它忽然變得心事重重。它經(jīng)常在傍晚該守家門的時候悄悄地夾著尾巴溜走,到夜深時分才探頭探腦地回它的老窩。它的眼睛流露出某種溫情和憂郁,它很快跑瘦了。那一年因為饑荒所以我們小鎮(zhèn)上偷東西的人多如螞,家家戶戶都在訓(xùn)練自家狗的看倉本領(lǐng)。所以,母親總是埋怨我說,你把小夏慣得越來越不像話了,賊也不攔,家門不守,倒像只野狗。我聽后認(rèn)為母親的話是有道理的,所以也很生小夏的氣。

          有一天晚上小夏又回來得很遲。我聽見它裝模作樣的輕微的腳步聲后就從炕上爬起,披衣下地,走到院子里。它遇見我的時候已經(jīng)走到狗窩旁,我飛身一腳狠狠地踢了它一下。也許它認(rèn)為自己理虧了,所以它忍痛沒有叫,它哀衷地放下尾巴圍著我打轉(zhuǎn)。我心下一軟,便饒了它。小夏老實了三天。第四天傍晚,小夏又神出鬼沒地行動了,它這次行動一直到凌晨之時才回來。它這次不是自己回來的,它還自作主張膽大包天地帶來了另外一條狗。是只矮矮的、懷了孕的、黃色的笨狗。直到此時我才明白,小夏那一時期在外面歷經(jīng)了由戀愛到結(jié)婚這一過程。小夏見我在清晨的露水中等候它,它萬分愧疚地?fù)湓谖夷_下,用舌頭反反復(fù)復(fù)地舔我的腳面。它認(rèn)為它對我施夠了溫存之后,就與它身后的母狗站在一起,小夏想讓我接受它的愛人和它愛人肚子中的東西。我沒有表示否認(rèn),因為這條不太漂亮的母狗實在太溫情了。這母狗用哀怨的眼神望著我,頭稍稍偏著,嘴巴矜持地拐著。我不認(rèn)識它,從沒有見過它,看來它的主人并不是這個鎮(zhèn)子的人。那么,小夏在我們鎮(zhèn)子中竟然就選不出一條中它意的狗嗎?我向它們點頭致意,小夏就放心地帶著它的情人回窩了。

          第二天早飯時母親堅決地反對我收留小夏的情人。她主張我們應(yīng)該把那條母狗放了,因為母狗來的這天是個不吉利的單日子,另外更重要的是我們不能既養(yǎng)公狗又養(yǎng)母狗加上它們的崽子,否則,狗氏家族的旺氣將會壓倒我們。我難過了半晌問母親是不是因為口糧問題?母親猶豫地?fù)u搖頭,但我想有這方面的因素吧。

          我們?nèi)疑塘繘Q定用鎖鏈把小夏掛上,然后讓母狗自己回它的家分娩去。

          早飯一過,天明亮得像抒情詩一樣,滿地都排滿了金色的詩行。我用一只盆裝上些殘渣剩飯,然后召喚它們出來吃飯。它們倆懶地慢吞吞地出來剛剛吃了幾口的時候,母親就在它們毫無戒備的情況下站在小夏背后飛快地用鎖鏈緊住了它的脖子。小夏拼命掙扎,并且嗚嗚狂叫,嘗試著往門口奔跑。但經(jīng)驗豐富的母親早已把鎖鏈在了一根柱子上,小夏的掙扎只給它的脖子留下一道深深的疤痕。我們把母狗逐出家門。小夏看著母狗被趕出家門的時候,它的淚水掛在臉上,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狗流淚。

          母狗在我們家門口足足留戀了兩天才依依不舍地離去。它離去后小夏水米不沾,它老是癱在窩里,不停地流淚,它很快瘦得皮包骨了。我逗引它玩的時候它睬都不睬,更不要說讓它看家了,它對任何生人的來訪都無動于衷。就這樣,小夏終于病死了。當(dāng)我在一個正午發(fā)現(xiàn)它永遠(yuǎn)不能動彈的時候,不禁哭泣起來,我謾罵母親說是她出了壞主意導(dǎo)致了小夏的死。我想去請那位會引渡亡靈的葬禮主持讓小夏去天堂,可母親堅持說要把小夏的皮肉剔下,皮用來御寒,而肉則用來改善生活。這樣,小夏到傍晚時就被分肢解體了。我找到那個送給我狗的小男孩,我們倆一直心事茫茫地等到夜深,那些吃狗肉的人才從我家打著響嗝出去,桌子上扔著小夏身上最精粹的部分——骨頭。我們像撿麥穗一樣將這些沉甸甸的骨頭在一起,然后偷偷地溜出家門,在日出之前將骨頭埋在我們老師的墳前。我們在墳地里點起一支微弱的蠟燭,雙雙祈小夏快快走進(jìn)天堂,祈我們的老師好好照顧小夏。

          半年很快就過去了。春天又來的時候我又抱回來一條小狗。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我聽見大門外有狗低低的猜叫聲,我打開大門,發(fā)現(xiàn)小夏的情人正帶著它的三個崽兒來找它的丈夫。小夏的情人由于做了母親,出落得比以前更漂亮了,它儀態(tài)優(yōu)雅,毛色光潔燦爛,它一看見我就嗚嗚地帶著孩子走進(jìn)院子。我心里傷心極了?蓱z的小夏,我犯了一生中最不可饒恕的錯誤。我坐在那個春意遼闊的季節(jié)中,為自己的過錯而哭泣。倘若死去的人都去了天堂,天堂不是太擁擠了嗎?我真擔(dān)心小夏會因此而被擠落下來,所以我喜歡瞭望天空,萬一小夏被擠落下來了,站在大地上接住它的一定是我。

        尾聲

          寫盡了詩情畫意之后,暑氣已經(jīng)隕落。我的筆所追蹤的那架四輪馬車,它終于走到故鄉(xiāng)了。我寫過了,我釋然,可那遙遙的灰色房屋和古色古香的小鎮(zhèn)果真為此而存在了嗎?我感到迷茫。我依然客居異鄉(xiāng)。在寂寞中看著窗外的枯樹和被污染的河流,我知道,下一季的鐘聲又要敲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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