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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時光飛舞遲子建全文
遲子建，現(xiàn)擔(dān)任中國作協(xié)第九屆主席團成員，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
聽時光飛舞
遲子建
去年中秋節(jié)我若擁有霓裳羽衣〔霓裳羽衣〕用羽毛染成五彩織成的衣服。唐代有《霓裳羽衣曲》，相傳經(jīng)唐玄宗潤色并制歌詞，下文“千年以前的帝王之魂”即指此曲。就好了，我也許會在清幽的麗江古城里，被千年以前的帝王之魂引入九霄輕歌曼舞。因為在那個月夜，我看見了千年前的古泉依然淙淙流淌，千年前的古樂依然在雪山腳下回旋。在一個燭光搖曳、微風(fēng)輕拂的時刻，我的雙眼突然蒙上了淚水，因為我聽見了時光飛舞的聲音，在這種聲音中，已逝世紀的宮殿、回廊、車馬、銀器、帝王，身著絲綢高綰〔綰(wǎn)〕把長條形的東西盤繞起來打成結(jié)。發(fā)髻的女人突然紛至沓來。我觸摸到了先人們跳動的脈搏。
到達麗江時已是黃昏，從車上便遙遙望見了屹立于古城北的玉龍雪山。它巍峨挺拔，山頂終年被積雪覆蓋，至今尚未被人類征服。我對人類從未征服過的山總是心生無限的崇敬，因為它瓦解了人類自以為戰(zhàn)無不勝的意志，讓人類明白挑戰(zhàn)是有極限的。它的主峰“扇子陡”海拔5 596米，絕大多數(shù)時間被云霧繚繞，難得“開臉”，使無數(shù)企望一睹它芳容的人悵悵而歸。
麗江是世界聞名的賞月景點，我們有意在中秋節(jié)的那天趕到那里。這座老城始建于宋末元初，是納西族居民的聚居地。這里沒有汽車，沒有噪聲，連騎自行車的人都少見，人們走在石板路上沒有焦慮和匆忙，有的只是從容和安詳，我在細雨中沿著泉水漫步，聽著高跟鞋敲打石板路的清脆的回響，有種夢回唐朝的感覺。
天色已晚，空中仍然云霧涌動，我們對月亮的出現(xiàn)已經(jīng)不抱什么幻想，一行人便去四方街聽洞經(jīng)音樂。
這是主人特地為我們舉辦的一場音樂會。在此之前，我對這種音樂幾乎一無所知。我們走進一座極其古樸的矮小的木屋，面積不過一百平米，屋子的椽未著油漆，透出本色。給人一種十分溫暖、親切的感覺。主人已經(jīng)有備在先了，賞樂者矮矮的小木椅前橫置著杏黃色的長條凳，上面用碟子裝著果品點心，最使我愜意的是座下那遍鋪著的碧綠的松針松軟舒適，散發(fā)著一股植物特有的芬芳。主人說，只有貴客來臨，他們才用松針鋪地。
我們落座不久，演奏古樂的老人們就帶著樂器一一入場了。他們都在花甲之年，有的甚至已經(jīng)七八十歲了。他們穿著黑底印滿金黃色銅幣圖案的綢質(zhì)長袍，有的頭發(fā)和胡須完全花白了。他們的演奏有三大特點，一是演奏的是純粹的古樂，二是演奏者以老人居絕大多數(shù)，三是他們使用幾件我國其他地方均已失傳的民間樂器：四弦彈撥樂器“速古篤”(胡撥)、曲項琵琶及雙簧竹管樂器“波伯”(蘆管)。
老人們坐在黑色木椅上，手扶樂器，明亮的燈光將他們臉上的皺紋很明顯地照映出來，但他們一致?lián)碛胁粦譁嫔５钠胶捅砬�。演奏臺與看臺沒有界限，我坐在第一排，與他們近在咫尺。
演奏終于要開始了。屋子里的燈光突然消失了，我們陷在黑暗中，一種懾人心魄的寂靜中忽然有劃燃火柴的“嚓——”的聲響，一簇橘黃色的火苗鮮潤活潑地誕生了，它被一雙老人的手護衛(wèi)著，勃勃地靠近臺中央神龕上的一支蠟燭，蠟燭親切地接受了火光的熱吻，欣然散發(fā)出柔和恬淡的光暈。在這片黎明般飛旋的燭光中，“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的鼓聲突然如驟雨襲來，接著是一聲開闊悠長的'鑼聲響起又落下，音樂如長河流水一般洶涌而來。那一瞬間，我猶如回到了遠古的洪荒①〔洪荒〕混沌蒙昧的狀態(tài)。年代，看到了篝火、奔跑的野獸、茂密的叢林和蒼涼的黃昏。隨著音樂越來越走向細膩、典雅和舒緩，時光也迅速向前移動，我來到了漢朝的石橋，河對岸店鋪林立、畫坊遍布，空氣中洋溢著好聞的墨香氣，文人學(xué)士飲酒作賦。這是《八卦》曲，它以一種無法言傳的魅力把我?guī)肓诉b不可及的舊時光中。我專注地看著已逾八旬的趙應(yīng)仙老先生，他雙目微合，手操大胡，燭光將他的白發(fā)和那縷花白的胡子染成金黃色，仿佛要將他燃燒。他的嘴唇不由自主地輕輕嚅動，仿佛在咀嚼著什么。他在咀嚼音樂還是已逝的青春?
洞經(jīng)音樂是一種道教音樂，當(dāng)然也有人認為它融入了佛教的精神。研究者對于它如何流入偏遠的云南麗江地區(qū)看法不一，有人認為它來自京城，也有人認為來自南京，還有人認為它來自四川樂山。旱路由司馬相如①〔司馬相如(前179—前117)〕西漢辭賦家。治西夷〔西夷〕指西南少數(shù)民族。夷，古代對少數(shù)民族的稱謂。時傳入，水路大抵是由大渡河至宜賓，然后再入金沙江。不管它來源何處，這種典型的漢族音樂最后落腳于雪山腳下的納西族人的居住地，由他們繼承和發(fā)展下來。
欣賞完《八卦》，跟著奏響的是《山坡羊》《十供養(yǎng)》《到夏來》《浪淘沙》《清河老人》等曲目。在這過程中，我的思緒一直朝著古代翻涌。主人悄悄送上來一盅盅美酒，然后又是一碗碗雪茶。雪茶是一種生長在玉龍山雪線附近陰濕巖石和苔地上的地衣類植物，形似松針，體色銀白，味先苦后甘，清香沁人。這種別致的茶和如臨仙境的音樂使我對現(xiàn)實產(chǎn)生了一種虛幻感，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還在，我在我又是誰。我所能感覺到的就是音樂帶來的遙遠的時光，我看過許多反映漢唐時期生活的電影和電視劇，也讀過許多漢唐時期文人墨客的文章，也曾見過這個時期留下的石窯和陳列在博物館中的文物，可它們從未把我真正帶入過去，我沒有聽到那個時代的呼吸聲，是洞經(jīng)音樂終于叩開了我的心扉，輕而易舉就讓我在古城中領(lǐng)略了千年以前的流水和斜陽。
演奏的間隙，我悄悄抽身來到屋外的方形場院。仰望天空，我不由驚呆了：月亮竟然飽滿地出現(xiàn)了，先前的陰霾突然不見了，月光瑩瑩地照著屋子的飛檐，仿佛人間的美好事物都要相約于一天出現(xiàn)在我面前。難道不是清幽的洞經(jīng)之聲吸引了月亮嗎?月亮在聆聽這來自大地的絲竹之聲。我垂下頭又向?qū)γ嫱�，使我更為吃驚的情景出現(xiàn)了，對面木屋的窗子敞開著，有五六顆白森森的人頭探出來，他們擠靠在一起，頭上裹著孝布，也在聆聽洞經(jīng)音樂。看來這家死了人，他們正在守靈，卻經(jīng)不住音樂的誘惑。我便想象有一個已故人也在傾聽音樂，死亡頓時變得平和而富有詩意了，我就是在那一瞬間渴望著擁有霓裳羽衣，因為我突然頓悟有多少逝去的靈魂就在我身邊浮游，比如那個曾創(chuàng)作了《紫微八卦舞》樂曲的風(fēng)流皇帝唐玄宗，我一直為他的愛情故事所感動，也許他的靈魂就在月下的古城徘徊。我三十歲了，身材還稱得上窈窕，雖然我沒有楊貴妃的美貌，但我自信霓裳羽衣加身后，再將秀發(fā)高綰，月色中也一樣清麗動人。我那樣裝扮后，我所仰慕的靈魂也許就會引我飛入重霄，讓我在銀河中舞蹈，在月光中沐浴。
洞經(jīng)音樂是多么優(yōu)雅、純潔而高貴。我甚至覺得玉龍雪山之所以如此俊美，是由于終年洞聽古樂的結(jié)果。這樣的山注定是不可征服的。
我是多么慶幸在我三十歲的時候，在中秋節(jié)，能看到一輪真正無瑕的月亮，能夠在一個晚上走過一千多年的歷程。時光和月光一齊在古樂中飛舞，老人們的面容在我面前漸漸模糊起來，因為那屋外的泉水已經(jīng)悄悄流入我的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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